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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玺《塬上童年》:独特的乡土叙事与精神守望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曾海津  2019年12月10日08:16

在中国当代新时期文学中,小说创作的乡土化写作倾向己成为引人注目的文学现象。陈玺的长篇小说《塬上童年》,描写的是渭北平塬上一个叫槐树寨的村寨,刻画了以栓娃、栓和、民权等为代表的农村典型人物的童年行迹及形象,具有浓浓的乡土怀旧意识。小说以春、夏、秋、冬为基本章节,将童年的故事描写与农村的四季及其劳作紧密联系起来,将渭北的农村文化娓娓道来,童年的主人公形象形态各异,他们的故事又千转百回,描写了一幅风格浓郁的渭北文化图景。

01

现代语境中的悲悯意识

在现代叙事中,逃亡与回归,苦难与救赎,远离故乡与寻找家园,四处流浪与漂泊还乡,这些成为家族叙事中作者自我身份的认证,在作者努力完成自我身份认同过程中所解决的便是现代人漂泊流浪、无家可归的现代体验。小说中是这样描述转眼的形象的:“转眼刚生下的时候,眼睛就不正常,他的眼珠不能控制,对上了就是一个斑斓夺目的世界,对不上就是一个黑色的长廊。”转眼这个人物,作为天生的“残疾者”,他的世界虽然是孤独的,但是却让人肃然敬佩或者黯然神伤:“闲暇的时候,转眼蹲在饲养室的后面,两只手掌交合攥在一起,嘴唇贴在合口,慢慢地可以吹出几个音调。”小说中,父亲知道转眼的爱好,给他买了一个笛子和几片笛瓤,“转眼瑟缩着接过笛子,孩子般嘻嘻地笑着。他粘上笛瓤,手摁在上面,瘪着嘴唇,手随气动。”转眼的内心世界在外人看来,由于其天生有点残疾,可能是“呆滞”或“单调”的,但是在他自己的心里,却常驻着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当然,更具悲悯情怀的,还有民权这个角色。当二蛋和拴和来捅马蜂窝,民权看着他们跑进房子,听见嗡嗡声,转过头了,几只马蜂迎面粘在脸上。他呼地站起来,摇着头,跺着脚,手飞快地挥打着,顺手扯起蒸馍下的粗布,挥着蒙在头上,跑了几步,蹲跪在地上,抖缩着钻进扯出来晾晒的麦草中。乡土叙事中的童年是美好的,同时也有苦楚的部分,有事件的,更有某一个底层人物的人生喟叹,好似小说中的角色民权,还有转眼,这种人生喟叹往往更能触动作者或者读者内心的怀旧与悲恸。

又如,在“沸腾的牛肉和飘逝的呜咽声”一小节中,在描述虎子生活境遇时,先用环境氛围来渲染,把雪拟化成了一种生命的不可承受之重,纵然虎子“歪着头,眯着眼睛躲避”,但是这哪里能躲得过去呢?当虎子看到“披头散发,脸上挂着斑斑淤血疤的老婆,穿着单衣,躺靠在炕门前,柴草裹着泥浆,糊着她的嘴唇”,把“宝贵”的牛肉撒落了一地,“虎着脸走过去,扯着老婆的头发,在炕沿上磕着”,“老婆趔着头,躲着虎子抡着空中的拳头。她苦着脸,抽泣了几下,手撩着地面上的玉米塌塌,嗤嗤地傻笑着”。虎子一家的境遇立刻就凸显了出来,立体,深刻,形象,记忆在脑海里久之不去。陈玺的笔触是细腻的,也是独特的,这种独特的对农村境遇人生的痛楚体验,只有经历过真正时代烙痕的人,才能写得出如此生动形象的细节。虎子这种人的家庭形象,在过去农村里,很典型,最后又由于农村人的文化水平和鄙陋寡闻,虎子请来“郎中”,但是结局不言而喻了。乡土叙事不仅只有童年,还有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嘘唏不已。虎子的老婆是悲剧的,而在这个小故事的结尾,作者又将转眼的形象融入到这个悲剧的结尾,从而营造出一种“殊途同归”的景象:“车子出了村子,北边的场房前传来了笛声,转眼孤零零坐在树根上,晃着滚溜溜的眼珠,吹着叫不上名字的曲子,哀怨忧伤。”虎子和转眼,还有民权,虽然各有各的不幸,但是不幸的痛楚都是读者在读《塬上童年》时所能共同感受得到的。

在陈玺的《塬上童年》里,我们看到的不仅有对童年和农村家园的怀念,还有悲悯的道德追问、人性的叩问以及生活艰辛的痛楚体验。

02

渭北塬上的人物群像

《塬上童年》描写了一批典型的农村人物群像,诸如栓娃、栓和、二蛋、民权、转眼等一系列性格迥异的角色。通过这些角色的描写,不仅将个体的生存经验表达出来,更是作者对于自身身份回归的一种变相的诠释。他们每个角色的故事,他们在农村的身经遭遇以及命运走向,不仅仅是个人的,还是作者的,还是作为读者的每个人心目中归回本性的体现和表达。

在“春天里”的“牧羊”一节中,作者描写栓娃的视角是独特的,通过角色与羊的互动,来侧面展现一个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少年形象,进而反映现代城市社会的稀缺性。比如,书中描写栓娃在草原放羊的场景:“栓娃扬着鞭子,沐浴着霞光,看着沟里折成几段,又连在一起的自己长长的影子,他晃着身子。”转而紧接着又写道:“奶羊干瘪的奶袋涨了起来,夹在后腿间,嘟囔囔闪动着。”然后又开始接着描写栓娃喝奶的场景。这与上文中描写奶羊的奶袋结合起来,遥相呼应。“奶奶下炕,蹲着揭开炕门,伸手拿出一个冒着热气,盛着羊奶,裹着柴灰的坑坑洼洼的铝缸,直起腰递给他。栓娃接过来,眯着眼看着结了奶皮的奶液上飘着几丝灰烬,张开嘴巴,咕咚咚几口,喝掉羊奶,抹着嘴唇,又像泥鳅一样,刺溜滑进被窝。”这在另一种意义上,反映出栓娃与整个农村的一体化生活,那就是农村人与农事牲畜是一衣带水的关系,栓娃放羊,羊奶反哺,这种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场景,也正是现代城市生活中所羡慕和欠缺的。

当然,小说中对于栓娃的个体描写是有区别于小说中其他人物的,作者以栓娃牧羊开篇,又以栓娃过年为结尾,可见栓娃这个角色在作者心目中的分量。论及全文,可以看出,栓娃的角色是作者赋予其本身的乡村回忆印象的一个象征,栓娃的所见所想,所经历的农村轶事,很多都有作者自己童年的影子。通过对栓娃这个形象的描述,作者在极力追回自己的童年的记忆与乡愁。

这里还要专门论及两个人物,比如第三章“暑假”中的“民权与转眼”这节,我认为这是作者整部小说中比较出彩的地方,这不仅仅是因为作者运用独特的笔触把民权和转眼的人生命运刻画得很到位,很成功,更是因为,民权与转眼的角色定位,更加代表了农村记忆中的一种典型悲剧、底层人物的生活百态,以及从中所体现出的一种作者对悲悯人生的痛楚和对底层人民深切的悲悯的关怀与关照,这也恰恰是小说角色人物形象描写达到极致的一种最高文学手法的再现。首先,作者通过对民权父亲家庭的描写,反衬出民权的生存状态:“民权的父亲是解放前的读书人,执信三民主义。三个儿子,依次命名为民主、民生和民权。“大跃进”那年,父亲死了……”然后故事继续推进,栓和和二蛋捅马蜂窝,蜂群却冲向了民权……作者通过对民生的描写反衬出民权的不幸遭遇,读来令人潸然泪下:“民生蹲在粪堆上抽着旱烟,看着兄弟的神情,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民权的额头、左脸的颧骨和上嘴唇上起了三个好像樱桃一样的包,他依旧咧着嘴,吸纳着垂下的口水,龇牙嘿嘿着。”而对于转眼的多视角描写,更显得怜悯其中。以父亲的视角:“父亲感到对不住他,咬着牙,给他买了一台收音机。”以转眼自己的视角:“他见到谁,都是笑眯眯的,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思,他好像也认命了,对于能世上走一遭,没有什么奢求。”以村里人的视角:“村子的人说,转眼刚生下的时候,眼睛就不正常,他的眼珠不能控制……”以社员们的视角:“社员们瞭见他,顺着话缝,捎带着开他几句玩笑,有时问他国家的大政方针。”以孩子同伴的视角:“孩子看栓和的眼神变了,不只是敬畏和羡慕,还有了热望的崇拜。”最后,文章又将民权和转眼的描写合二为一,“民权从袋子里拿出了晒干的蒸馍,递给转眼。他们蹲靠在麦草垛子前,对着月光嘿嘿着。转眼操起笛子,眼睛吱溜着,一曲关中道情在静夜里飘荡着。”世态百相,人间冷暖,笔触读者自知,这也是作者儿时苦难记忆的文学再现。

03

独特浓郁的渭北文化

《塬上童年》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在于把独特的渭北地域文化与民俗,以童年的时间节点,通过具体的生活场景,比如拾麦、放羊、过年等形式,淋漓尽致、生动活泼,又朴实无华地展现给读者。字里行间流露出浓浓的渭北地域文化的韵味,让读者在读小说的故事情节之余,多了文化的感知、熏染,让读者更加了解渭北文化,体验渭北文化尤其是农村地域生活的美。

农事是渭北重要的生存方式,《塬上童年》中关于农事的描写可谓琳琅满目,独特而朴实。开篇的“牧羊”一节,就是开篇立意,点明农事在农村文明中的重要性。“卖羊羔”一节,通过栓娃爷爷卖羊羔,将渭北的集市、买卖、市场交易等场景写得淋漓尽致。有描写交易情景的,也有卖羊后的心理描写等。农活是渭北农村最重要的农事。在“捡麦穗”一节,开篇寥寥几句话,就把秋收的整个氛围表达了出来,麦收时节,各个大队的喇叭声此起彼伏,有的在宣讲着形势和政策,有的播放着革命样板戏,有的不断发布着天气预报,号召大家要“龙口夺食,颗粒归仓”。例如“棉花地”一节,“妇女带着孩子,一只手拿着瓶子,另一只手撩着筷子,蹲着田垄间,在枝叶和棉蕾上寻找棉铃虫。”找棉花里的棉铃虫,这样的细节,如果作者没有亲身的生活体验,怎么可能写出如此精细的动作?可见作者生活体验的积累很深厚。

深刻而多样的生活经验描写,也是小说的一大特色。在“梭镖”一节中,展示了那个特定年代的“公社学校巡游”。又如,在“看电视”一节中,描写青纱帐下小明、栓和、二蛋几个人吃瓜以及看电视的众生相。这种记忆是独特的,在社会飞速发展的现代,再也不会出现这么让人印象深刻的生活体验了。此外,“杀猪”“过年”,营造出渭北浓浓的过年喜庆氛围。这种生活体验是作者对那个年代的“追逐扯掖”。

《塬上童年》文本里还描写了很多独特的渭北美食文化,诸如“辣子蒜水”“蒸馍”“红芋”“玉米塌塌”等,都是典型的渭北食物。

《塬上童年》通过对自然物象的描写,进一步去探寻乡土人物的纯真美好。这种心灵的淳朴、干净和美好,正是现代城市社会所欠缺的。小说的结尾,写到了在虎子老婆的坟头,二蛋和栓和“见两只黄鼠婆娑着睫毛,抖动着黄中泛白嘴唇上长长的须毛,怯呆地爬出洞子,蹬着后腿,蹦到虎子媳妇的坟头,蹲在压着白纸的青砖上,眯着眼睛,打量着暮暮的日头,咧着嘴唇,噗喋地喷着气。”栓娃却说,“两只黄鼠都没有门牙。”最后他们又都惊慌地半蹲着,几个人悄悄地溜走了。这也是一种另类的隐喻吧。现代城市社会中,充满了各种令人“窒息”的包围,当身处钢筋水泥建筑中的我们因工作因生存而别无选择时,也许心里可以暂时溜出,走向乡土,走向自然,回归精神的自由。

总的来说,在现代的社会语境中书写乡村,是中国文学独特传统的一脉分支。《塬上童年》将童年的叙事作为一种现代性的审美情趣,通过对童年生活的描写,从而给读者以美感和陶醉,集合阅读愈合浮躁心灵美与哲学思辨美。无论是对现实乡土的客观描摹,还是对乡土历史的重新审视,对小人物命运浮沉的展示,都表达了作家对现实社会的密切关注和对生命价值的深切关怀,体现出他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对人性的叩问和对自由的渴望,这是陈玺在小说里所达到的难能可贵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