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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9年第11期|普玄:太阳刻度

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9年第11期 | 普玄  2019年12月06日08:28

第一部分

这个女人追着想把坏消息告诉我。有一个人借了我的钱,十年没还,现在却跑到几百公里外的省城汉口,住到他女儿那里去了。我刚才在老十字路口的商店门前那颗石磙子上坐着,这个女人就准备告诉我。我连续几天找不到那个欠钱的人,这个女人欲言又止。我是一个瞎子,今年六十岁了。欠我钱的那个人叫朱中运。

这个女人在后面喊我。她问我吃早饭没有,她又问我喝不喝水,她问来问去其实是想告诉我一个坏消息。

我们从县城最大最繁华的中心菜市场走到老街上。老街是老城区,住的大部分是老人。老人们早上都坐在外面,茶缸子有的放在地上,有的放在凳子上,沿路都是老人们咳嗽、喝茶的声音。这个女人还跟着我。

张胭脂,你到哪儿去?我问她。这个女人叫张胭脂。

坏消息就像洞里的蛇,它不出来就不要引它出来。我感觉张胭脂要告诉我一个坏消息,那我就不主动问。

我的竹棍戳到街边一个老人的椅子空当里,马上又缩回来,继续往前走。

我们穿过老街,张胭脂一直说不出口的话,另外一个人却一口说出来了。

干什么去,龚瞎子?有人喊我。

喊我的是卢知青。卢知青夜里又喝醉了,早上又跑到老街的街口来喝胡辣汤醒酒。

我找朱中运去呀。我说。

你还到哪里找朱中运?卢知青说,人家早就去汉口了!

龚瞎子听了卢知青的话,停了一下。他明白张胭脂为什么一直追着他了。他继续走,方向却走反了。喝醉酒的卢知青站在街口,看着龚瞎子往回走。整个一条街的老人都看着龚瞎子往回走,没有一个人喊他。

龚瞎子的竹棍再次戳到椅子空当里,他听到了一声咳嗽。他感觉不对。刚才应该已经从这里走过。

我在哪里?他问。

这里我刚才走过。他说。

龚瞎子在那把椅子那里敲来敲去,来来回回总敲到那把椅子。太阳大起来了,他额头上满是汗。

龚瞎子,你到底要到哪儿去?卢知青在街口喊他。

龚瞎子突然醒过来。

张胭脂呢?他问。

张胭脂就在身边。

他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吗?卢知青对着天空和太阳哈了一口酒气说。

原来朱中运跑到汉口去了。怪不得每次去他家里都没有人。

竹棍怎么掉在地上了?

龚瞎子弯腰捡竹棍,边上的卢知青帮他捡起来了。卢知青从酒醉中清醒过来,他意识到龚瞎子不对劲。

你现在去哪儿?卢知青问。

我去找朱中运要账。龚瞎子说。

但是朱中运跑到汉口去了啊,卢知青说,他在汉口给他女儿带孩子,不回来了。

三个人走到新街的街口,边走边商量。

他们顺着新街往前走。拐过新街,就是县府街。法院、检察院、朱中运以前的单位司法局、卢知青的律师门面,都在县府街上。

朱中运会不会是故意的?张胭脂说。

应该不会。龚瞎子说。

那他到汉口去,为什么不告诉你?张胭脂说。

龚瞎子也在想这个问题。

这事情交给我。卢知青说。

朱中运借你的钱有借条,卢知青说,他跑到汉口怕什么?你个瞎子,你找不到汉口,但是有我啊,有法院啊,法院一个传票,他还不是得乖乖地回来?

你动不动就说法院,张胭脂说,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

但是他现在人都跑了啊。卢知青说。

街上热闹起来。

龚瞎子,你为什么不去福利院?张胭脂找话和龚瞎子说。

前几天乡街福利院院长找到他,说他年纪大了,眼睛又瞎,按政策要去福利院。

他不去。

为什么去福利院?有儿有女的人一般是不会去福利院的。几十年里,福利院变了几次名字,但是里面大多是没儿没女的孤老,这一点没变。按这个标准,龚瞎子、张胭脂和卢知青都应该到福利院去。他们都老了。龚瞎子没结过婚;张胭脂倒是结过三次婚,男人一个一个都不在了,也没生过孩子;卢知青和一个带孩子的寡妇结过婚,后来老婆孩子都跑了。但是他们都不想去福利院。

龚瞎子,你应该去福利院。张胭脂在龚瞎子身边说,去福利院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吃喝不愁,每天有人把饭菜做好,直接拿碗就可以去吃。

卢知青和张胭脂是最早见证龚瞎子当年眼睛变瞎的人。

卢知青当年插队就在龚瞎子那个村,他当知青的第一天就碰上一个事故。公社干部领着他上坡去村里,一个男人背着一个血淋淋的孩子顺着山坡往下跑。那一年卢知青十五岁,那个血淋淋的孩子九岁。九岁的孩子边玩炸山用的雷管边烤火,雷管烤炸了,把他的两颗眼珠子炸出来。他的父亲赶紧背着他去县城医院抢救。那两颗眼珠子,一颗在他的父亲手里,一颗在他自己手里。等他们赶到县城,两颗眼珠都干硬了。

那个血淋淋的孩子就是龚瞎子。

所以卢知青一直认为自己和龚瞎子有缘分,每次见到龚瞎子,都很亲热。

龚瞎子,我下放第一天就认识你了。卢知青总是这么说。

张胭脂比龚瞎子大三岁。她十二岁的那年冬天,龚瞎子炸伤了眼睛。那天她正在山坡上的家门口,突然听到一群人吆喝着往前跑,仿佛追一只兔子。到近了才知道是有人炸伤了,大人背着孩子跑。

大人说,不要哭啊,不要哭啊。

孩子在大人背上哭着说,我不哭,我不哭。

大人说,眼珠子捏紧啊,捏紧啊。

孩子说,捏紧在,捏紧在。

后面追着一起跑的人也急着喊,不要哭啊,眼珠子捏紧啊。

十年前朱中运向我借了五万块,十年后这五万块变成了十六七万,听起来有点吓人,但这是数学公式计算出来的。在我手里借钱的一般都不超过一年,比较长的,也没有超过三年,像朱中运这样借到十年的,只有一例。数字和时间一样,都是无情的,时间越长越无情。当初我借给朱中运的时候,说好是一年,利息在国家法律规定范围内。一年以后,朱中运还在困难之中,我们算账的时候,他看到利息后明显有点心疼,但他还不了钱,只能续借。一年以后,他请了一个数学老师,我请了一个银行的工作人员,一起算。数字又涨了,朱中运脸色很难看,声音也有点变了。前三年朱中运倒霉,四处欠钱,一直没有缓过气来。

我多次劝他尽快还款。我让他去银行办公积金信用贷款或者透支个人信用卡还我,或者在单位提前预支一年工资。我没想到这些办法他早就用过了。

第四年的时候朱中运有一次还款机会,他老婆早已经关了广告公司,开了两三年的啤酒经销部赚了一点钱,逐渐把一些特别急的钱还了,他缓过劲来了,还准备买一部车。我听说后就去找他还款。我给他计算数字,数字像地里的庄稼和路上的孩子一样,都是往上蹿的。他儿子要买厢式皮卡,要在汉水边上帮别人拖货,也给自家的啤酒经销部拖货。我这边给他算,他儿子也在那边算,他儿子给他算买车后一年要赚多少钱。他儿子最后当然赢了。

到了第五年,他儿子独立出去了,他的外账慢慢也还完了,该还我了吧。某一天,朱中运兴冲冲地找到我,说,我再也不怕你这利息了,我当初借了你五万,现在我只用掏一万,过几年就能还清你的钱,还有多余的。

我不相信有这样的事情。

后来我才明白,朱中运到另外一个地方存高息去了。他存到了五分息,叫“加五息”。

后面几年他不再和我计较借条上的数字了,每年重新处理借条的时候,他都和我炫耀他在其他地方的存款。但是,还没满五年,他存款的地方出事了。

没想到他就这么跑到汉口去了。

我联系上朱中运的时候,他有点吃惊。我没有手机,这么多年我一直没用手机。为了和朱中运联系,张胭脂给我找了一个老式手机。老式手机上面的按键是凸出的,她把朱中运的手机号码存着,让我只按一个键就能联系到他。

我和朱中运寒暄了几句过后,就问他还钱的事。

他早有准备。

你到汉口来,我还你。他说。

我没想到他这么说。我是一个瞎子,我怎么到汉口?再说现在还钱特别容易,通过银行卡一转账就行。朱中运不干,他一会儿说他不会使用银行卡转账,一会儿说必须要见面,要收回借条。说来说去,他就是要我去汉口。

不是我不还你,他说,是你不来拿,那怪不了我。

我怎么去汉口呢?

那是你的事。他说。

我连续打了几次电话,朱中运反反复复都是这几句话。再打多了,他就不接了。

张胭脂和卢知青都感觉到他想赖账。

张胭脂说,朱中运,你借了人家钱,说跑就跑了吗?

张胭脂说,朱中运,人家是个瞎子啊。

让他到汉口来,他到汉口来我给他钱。朱中运总是这句话。

一个瞎子,他能到县城已经是登天了,还让他去汉口?这说的是人话吗?卢知青抢过电话说。

给钱都不拿,那就不怪我了。朱中运说。

汉口在哪里?我只知道乡街比村子远,县城比乡街远,市里比县里远,汉口又要比市里远。汉口在汉水和长江交汇的地方。汉口有几层楼高的轮船;汉口没有土路,所有的路全是水泥做的;汉口有电车,电车在电线下跑;汉口有一千多万人口。这些我都是听来的。我去不了汉口。我到过的最远的地方是县城。

多年前我第一次到县城,是张胭脂鼓动的。她第一次结婚时,请我到她家里做过圆货。我眼睛瞎了以后,开始学手工,主要是做圆货。什么是圆货?木桶、盆子、箩筐、背篓,有点圆的东西,都叫圆货。当年请人做圆货是不给钱的,管吃管住,偶尔给点散酒和花生这一类东西。她的第一任丈夫死时,她只有二十二岁。她当然不服气,在村里能嫁民兵连长的人,当然是一顶一的漂亮,她想通过漂亮,再嫁个好男人。她第二次嫁人嫁给乡街上一个死了老婆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在乡街供销社上班,好歹也是拿工资的,她就搬到乡街上住了。我那时候不做手工了,开始在乡街三岔路卖鸡蛋。我卖了三天鸡蛋,每天只提一小篮子都卖不完;第四天的时候,张胭脂让我到县城卖。

龚瞎子,你去县城卖。她说,我们这个乡街太小了,一泡尿淋三圈子。好多家户自己都养鸡,谁还买你的鸡蛋?你到县城去,县城里的人不养鸡,又有钱,能卖个好价钱。

我准备去县城之前,我父亲反复要我背街道名称。老街、新街、县府街、回民街,县城原来只有这几条街。

那天我沿路都听到人们在议论我。哎呀,瞎子在卖鸡蛋!瞎子一个人背着一篓子鸡蛋!瞎子会用手摸钱!瞎子会找零钱!瞎子会算账!瞎子会上汽车!

出发前我父亲给我摊了一张油馍吃,我一直犯晕。在车上晕,在街上晕,在中心菜市场晕。我在大街上走,如同走在山坳里,两边的楼房如同山梁。我在菜市场,如同进了养蜂场,比养蜂场里的声音更杂。我肚子里的油馍一直在作怪。我在菜市场里听卖蔬菜、卖山货的人喊叫,一个比一个声音高。出发时父亲交代我,让我跟着别人一起喊,但我却喊不出来。

我的耳朵里面全是声音。豆腐、豆腐,米酒、米酒,蜂蜜、蜂蜜,大白刁、大白刁,新鲜韭菜、新鲜韭菜;还有菜市场外面,是自行车、电动麻木、摩托车、公交客车、拖货卡车的响声;还有讨价还价——三毛八。贵了,最多三毛五。一块六。不行,最多一块五……

我要吐了。

鸡蛋多少钱一个?

我要吐了。

鸡蛋咋卖的?

我闻见了我肚子里油馍的味道。我必须赶上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去,否则我就得步行二十多里。汽车赶到乡街三岔路口之后,我还要往山里面走五六里路。那里才是我的家。

我闻到我肚子里油馍的味道。它一开始很香,现在散发着一股酸臭。我不想卖了。我想把一背篓鸡蛋都倒掉,想把它全部送人。我受不了啦。我受不了这些声音,受不了这个县城。

一个瞎子,待在村里面老老实实干个活儿吃碗饭多好,进什么县城?县城是一个山里的瞎子能来的吗?县城里面,别的不说,光这些声音,是一个山里的瞎子能承受的吗?山药、山药!毛腊菜、毛腊菜!小南瓜、小南瓜!母鸡、母鸡!七步蛇、七步蛇!

是什么东西把我肚子里的油馍引出来的?是母鸡还是七步蛇?它们要把那块油馍勾引出来。我的肚子在翻江倒海。我实在忍不住了,一口喷出来!

朱中运向龚瞎子借钱的担保人是全县有名的天会计。现在天会计已经躺在县医院里了,他快不行了。

一天,龚瞎子敲着竹棍,问到天会计的原单位,又问到医院里。当时天会计正在睡觉,龚瞎子在病房外面等了不长时间,天会计醒过来。

天会计原名刘天明,早先是龚瞎子那个村里的会计兼信贷员,因为公平正义,信贷多年不出事,村里人都叫他天会计。他的事迹被当年的省报记者发现,在省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叫《天会计的天平》。文章发表后,县报、县电视台转载转播,天会计在全县一下子爆红,从乡村信贷员直接调到县城信用社,后来还当上县信用社主任。

窗外不知什么鸟把天会计叫醒了,天会计坚持认为那是喜鹊。喜鹊叫,贵人到。肯定有贵人到了。

照顾天会计的是他在省城做领导的儿子。儿子告诉他,龚瞎子来了。

龚瞎子来了?那龚瞎子就是贵人!快请进来!

在县医院最好的高等单间病房里面,龚瞎子听到了鸟叫声。这些鸟叫声来自窗外绿阴如盖的古树,来自伸到窗前的树枝,但是龚瞎子却如同回到了山里,如同回到自己的村子里。他在天会计儿子的导引下摸摸索索走到窗户边,坐在沙发椅上。

鸟叫声在他头上跳动。

朱中运十年前经济困难,他找天会计。天会计带着朱中运找龚瞎子借。那时候天会计已经从县信用社主任的位子上退休了。

一般的担保人,要在借条上签字按手印,龚瞎子却认为天会计不必签字按手印。天会计是谁?天会计只要一句话就行啊。

一只鸟在窗外啄着窗玻璃和木框。

亮亮啊!天会计喊龚瞎子。

龚瞎子没有答应。

龚瞎子已经忘记自己的小名了。这么多年人们都喊他龚瞎子,没有谁想过他叫什么名字,他已经没有名字了。

天会计脸朝窗外又喊,亮亮啊!

天会计的声音很弱。天会计的儿子以为他父亲又犯糊涂了,对着外面的鸟亮亮啊亮亮地喊谁呢?

持续的鸟叫把龚瞎子惊醒了,他忽然明白天会计是在喊自己。他记起了自己的名字,亮亮。

亮亮啊,是你来了吗?天会计说。

龚瞎子激动地站起来,抓住他,说,天会计,您还记得我的名字啊。都喊我龚瞎子,您也喊我龚瞎子吧,我都习惯了,名字都忘记了啊。

那是什么话,天会计说,人都是有名字的呀。

天会计听说十年还没有还款的朱中运居然跑到汉口后,吃了一惊。

你说什么?天会计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朱中运借你的钱现在都没还吗?

你是说,朱中运到汉口去了?不回来了?

你是说,他要你到汉口去他才还你钱?

天会计站起来。他很高,头发全白了,但还很密,脸上有一块一块的黑斑。他朝墙上看,朝病床上看,朝窗外看,就是不朝人看,他最终盯住了窗外树枝上跳跃的几只鸟。他一直喜欢鸟,他认得是麻雀、斑鸠和戴胜。

亮亮你今年多大了?他问。

龚瞎子现在知道亮亮就是自己了,他也站起来,脸朝窗外。

我今年六十了啊,天会计,您今年八十岁,我比您小二十岁。龚瞎子说。

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天会计说,我们一辈子都在学一样东西,那就是认识人。现在,这个朱中运在教育我们啊,他让我们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人啊。

是呀是呀,龚瞎子说,谁会想到呢?

十年了,朱中运怎么会十年不还款呢?

龚瞎子把催款过程给天会计说了一遍。

这么说,朱中运是受骗了?天会计说。

是受骗了,龚瞎子说,他陆续投了多少钱不知道,他想拿高息。但最后,不但息钱没拿到,连母钱也回不来了。

他投到哪一家了?天会计问。

天会计搞信贷多年,对县里面的基本情况还是了解的。小额信贷公司的牌照审核很严,县里面合法的钱庄就那么几家,但是近两年没有牌照的地下钱庄又涌出很多,他就不了解了。

龚瞎子说是钉子厂。

钉子厂的事天会计倒是听说了。钉子厂是天会计和龚瞎子那个乡街另一个村的一个青年办的,这个青年早期外出到深圳打工,后来在深圳投资,办了一家钉子厂,事业红红火火。后来县里分管招商的局长带着县领导去劝他,请他回乡创业,并许诺给他土地和税收减免。年轻人被反复劝说后,卖了深圳的资产回乡投资。回乡后他的厂逐渐扩大,现金流不足,他在资金链快断的时候被迫借高息。他最后支撑不住,全面崩盘,人也被抓了。

当初说定的你是按法律范围内的利息借给他的,是吗?天会计说。

龚瞎子说是。

他现在本息多少了?天会计不用龚瞎子回答,自己扳着指头算。

有十六七万了啊。天会计说。

两个人待了一会儿,都不说话。

不会呀,天会计说,朱中运不是这种人啊。

龚瞎子说,我今天来也想问一下,我也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我听村里人都在传他的故事。

天会计说,你是说他当年在榆树上划印子的故事吗?

龚瞎子说是。

天会计说,那可是千真万确的。

朱中运在村子里守信用是有名的,那棵榆树就是证明。

那棵榆树在老村部门前。老村部是几间土坯房,现在已经荒废。新村部搬到路边,盖了两层楼。那棵榆树树干粗大,双臂合围那么大,在它接近一人高齐下巴的地方,有一个刀划的印迹。这个印迹随着树的长大也逐渐变大,它见证了朱中运的奋斗、成功和信用。

当年恢复高考后,村子里有一个青年连续两年都没能报考,原因是村里不同意。那时候参加高考,必须村里盖章才有资格。村子里为什么不同意?因为他当大队书记的岳父怕他一考上,就会变成陈世美,不要自己女儿了。到第三年,听说下一年高考就只招应届生了,而且从恢复高考后两年的试卷看,一年比一年难,再不参加高考,后面就是允许他考,他也考不上了。所幸这个青年碰上了一个贵人,这个贵人把村里的公章偷偷给他盖上。但是这个青年却遇到一个新问题,他没有到县城里参加考试的费用。他穷得借不到钱不说,家里所有的钱都被妻子控制着,不让他报考。

又是这个贵人帮了他忙,给他贷款了五块钱。这个青年参加考试,一下子就考上了。

这个青年就是现在跑到汉口去的朱中运。

这个贵人就是天会计。

天会计给朱中运钱的时候,让朱中运在那棵榆树上沿着太阳的影子划一条印。

朱中运上学三个月后就还清了,他从生活费和助学金里面节省出来的。三个月后,为节省车费,他从市里步行到县城,又从县城步行回村里,把五块钱和利息还给天会计。

天会计说时间还没有到,不用急。

朱中运说到他在榆树上划的那条印子。他说他天天惦记着那条印子,不还心里着急。

表面上看朱中运是受骗了,天会计说,其实不是。

怎么不是?龚瞎子问。

利息就是肉,还钱如割肉啊。这块肉长大了,朱中运舍不得割了。天会计说。

天会计要给朱中运打电话。但是天会计多年不用手机了,儿子不同意父亲给朱中运打电话。他怕父亲在电话里激动,父亲是高血压和脑出血,最怕激动。天会计儿子说一定过问这件事,天会计才罢休。

龚瞎子离开的时候,天会计坚持要送到楼下。龚瞎子和他儿子都拦不住。天会计浑身抖动,他已经下不了楼了,但他坚持要下。龚瞎子和天会计相互搀扶着,一级一级下楼梯。天会计的儿子不停地在他们下一个台阶护着,一会儿扶龚瞎子,一会儿扶天会计。

下到一楼以后,天会计突然问儿子,我的丧葬费,按国家政策有多少?

天会计的儿子脸变了色,他不明白父亲怎么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

如果朱中运不还你钱,这个钱我来还。天会计对龚瞎子说。

从我的丧葬费里面出。他给儿子交代。

龚瞎子和天会计的儿子都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龚瞎子先哭起来。

天会计,怎么说到死呢?龚瞎子说。

凭什么要您还呢?凭什么呢?龚瞎子说。

我是担保人,虽说当初没有让我签字按手印,但是口头上说的也要算。天会计说。

龚瞎子放声大哭。

天会计的儿子也在一旁抹眼泪。

他问你借钱,条子还在吗?天会计的儿子问龚瞎子。

条子还在。龚瞎子说。

天会计和龚瞎子相互扶着走出楼房,站在树林前面。天会计对龚瞎子说,亮亮啊,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下楼了。我下不动楼了,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了啊!

龚瞎子又开始哭。天会计的儿子又在一边抹眼泪。

朱中运跑到汉口去了,不要怕。天会计说,他虽说退休了,总还有单位,还有儿子,还有老房子,还有祖坟。一个人想跑,跑不了的。

有借条在就不要紧。天会计的儿子说。

快中午的时候,张胭脂来看我,我坐在石磙上,正在啃随身带的烙馍。下午她又来看我两次,我还坐在那里。

朱中运不是说让你去汉口吗?我陪你去!她说。

张胭脂陪我去,倒是一个办法。她以前去过汉口很多次。

张胭脂的第二任丈夫是乡街供销社的会计。这个会计后来账目有问题,被上级查处,精神压力大,外出采购时发生意外走了,村里人都说她只有当农民的命,她还不服气。那时候土地承包到户了,她却不种地,每天涂脂抹粉等待机会。她一心要进城,一心要嫁一个比第二任丈夫强的男人。她等了几年,终于嫁给了县城一个得了肝病的退休老干部,那时她在县里面一个加油站当临时工。她给老干部熬了几年药之后,老干部去世了。

张胭脂是个要强的人,第三任丈夫不在了,加油站的临时工转正也就没有希望了。她干脆心一横,辞职了。她要找一件事来挽回面子。

张胭脂找的这件事竟然是集资。

当时油品非常紧张,加油站里的汽油和柴油经常缺货,尤其是柴油,那些急需加油的柴油车一等半天一天甚至几天。张胭脂听说省城汉口有些人有门路,能搞到石油指标。

经过一番努力,有朋友告诉她,可以搞到石油了,要带上钱到汉口提货。张胭脂哪里有钱呢?她只有找亲戚朋友借,并许诺高息。她借到钱和朋友一起赶到汉口后,朋友却告诉他们,石油搞不到了,让他们返回。

按说她的故事到这个时候应该结束了,回来给亲戚朋友们直说,道个歉,顶多赔点利息,也就完了。但是张胭脂的面子又在作怪了。她想的是,如果照实说了,脸面朝哪儿搁呢?

后面的故事就很简单了。她说买到石油了,亲友们说她能干,她把利息分给大家。众人继续把母钱存在她这里拿利息,并且帮她在外面拉存款。她就一次一次往汉口跑,集资也越来越多,名声也越来越大。

张胭脂曾经找过我,她希望我把钱存到她那里拿高息。

我没干。我是最早认为她会出事的人。

我后来才知道,张胭脂当时天天心慌,她想找个人说说话,减轻恐慌,她就找到了什么都看不见的我。她请人把我原来在中心菜市场附近的一个石磙子搬到她的商店前面。

我的石磙子是从村里搬来的,这种石磙子早先是村里稻场上轧麦子和稻谷的工具,又重又粗,只能拉着慢慢滚动。我那些年卖鸡蛋有点钱,村里有人问我借钱。借钱要打借条、找担保人,还要在石磙子上沿着太阳的影子划一条印。后来我钱慢慢多了,问我借钱的主要是县里人。我就请人把石磙子搬到县城中心菜市场附近。

你天天坐在石磙子上摸这些印子,有什么用呢?张胭脂有一天问我。

你觉得没有用吗?我问她。

没有用,一点用都没有。她说。

你学天会计的。不过天会计那一套在县城里就不管用了,很多人都笑话他。她说。

县城里时兴什么?时兴合同,时兴公章,时兴法律条文。她又说。

有一个傍晚,我正坐在石磙子上。张胭脂又过来说起石磙上面的印子。

每次看到你摸那些印子,我都心里发慌。她说。

为什么会心里发慌呢?不过以后我就明白了。

夕阳在一点一点下落,我忽然听到隐隐约约的哭声。

你哭什么哭张胭脂?我问她。

我没有哭啊。她说。

但是我分明听到了哭声。

夕阳落在老十字路口,落在我坐的石磙子上。我说我听到了哭声,说着说着,张胭脂突然对着夕阳哭起来。

我感觉她可能要出事。

她不久就主动投案了。她付不起利息,身上没有肉割了。

她坐了几年牢。坐牢出来以后,她开了个发廊谋生。

张胭脂想陪我到汉口去,但是我却不想去。我想等等再说。天会计说得对,朱中运还有单位,还有儿子,还有老屋和祖坟,我不相信他一下子就跑了。最关键的,还有借条。

夕阳下来了。

我要在中心菜市场边上拦公交车,坐半个小时以后在乡街三岔路下车,然后走山路回到村里我自己屋里,第二天早上又朝县城赶。这就是我,我从来不在县城里面住。几年前张胭脂曾经劝我在她那里住过几回,但是我住不惯,夜里睡不着,早上起来又是晕又是吐,我回来住我那间土坯房挺好。

我就这样天天跑。

好在我坐车不要钱,我有残疾证。在我们这个县,有残疾证和六十岁以上老年证的,县内坐车不要钱,现在我两头都占住了。

好在这么多年,我一个瞎子,来来回回坐车,司机和售票员都认识我了,沿途经常出门的农民们也大多数都认识我了。

汉口能去吗?

卢知青站在老十字路口商店前面的石磙边上,看着龚瞎子从中心菜市场朝这里走。这个石磙子让一个瞎子多年坐在上面,也真是个奇迹。他听说张胭脂想陪龚瞎子去汉口,他也有点动心。

卢知青就是汉口人。他有几十年没回汉口了,他本来这一辈子都不准备再回去了,但是朱中运跑到汉口这件事,搅得他夜里睡不着觉,睡着了也总是梦到汉口。

卢知青十五岁的时候从汉口坐轮船,两天两夜赶到龚瞎子那个乡街,被分配到龚瞎子那个村子插队。

卢知青刚下乡的时候,决心大到什么程度?当时乡街十几个村子的知青们为表达自己扎根农村的决心,有的种扎根树,有的写决心书。卢知青是积极分子,一心想压倒他们。有一回村子里开春分生产动员大会,卢知青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震惊了全县,上了报纸。

春分生产动员大会,是一件大事。全县每个乡街、每个村都在开大会。那次全村大会上卢知青代表知青发言,知青们要扎根农村,知青们要全力支持春耕,知青们要把青春和热血全部奉献给农村。卢知青发完言以后就表决心,他拿起一把镰刀朝主席台对面的小学教室冲去,台下的人都吃惊地看着他跑。

大会会场设在村小学里,小学在山坡的头道梁上。当时是上午十点钟左右,太阳照在小学第一排教室窗户上面的土坯上,那里有一条太阳的影子。卢知青冲到第一排教室前面,他要沿着第一排教室窗户上面太阳的影子划一条印。

会场开始骚乱,所有人都站在场坪上围观。卢知青这个行为当然是跟村里人学的。一个事情说了要兑现,一句话说了要算数,怎么办?找个地方沿着太阳的影子划一条印。

卢知青划了很长一条印。小学第一排教室有六间房,三个班级,卢知青就沿着第一间开始划,一直划到第六间。他划得很认真,刀锋准确地贴住太阳的影子。扎根农村一辈子!一辈子扎根农村!他身后传来嗡嗡声。村里人都明白这个几百里外的汉口孩子,从此以后真正地要和他们在一起了。

划了印,还不在一起吗?

划了这么长的印,还不在一起吗?

果然,两年以后,卢知青的父母在省城给他找到招工机会,让他返城,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要扎根农村一辈子。

不是汉口有多大,这和大小没有关系;不是汉口有多少人,这和人数也没有关系。不能顺着朱中运的思路来。你如果顺着他的思路赶到汉口,他说不在汉口,他在武昌或汉阳,那怎么办?光省城就有三个城市。他又说去了北京,那怎么办?卢知青对龚瞎子说。

不要相信朱中运说的话,人说话是靠不住的。卢知青看着石磙上面的印子,对着早晨的太阳喷着酒气说,划这些印子更没用。

人说话要是算数了,划几条印子就有用了,还要法律干什么呢?卢知青说。

卢知青在农村待了十三年,后来在县城招工以后在搬运公司上班,他上班的时候已经二十八岁了。他是全乡街最后一个离开农村的知青。上班以后,卢知青找不到对象。他不是本地人,条件又比较高,加上工作太辛苦,一直在搬运公司拉板车。卢知青拉了几年板车以后,年龄实在大了,就找了一个小寡妇。小寡妇带了两个孩子。两人结婚的时候没有领结婚证,小寡妇摆了一桌酒,请了亲戚朋友,在酒桌上宣布结婚。

小寡妇说,我身体不好,又四十多岁了,不能生孩子了。我们结婚前,是商量了不要孩子的。

卢知青当众点头确认。

我们说好一件事。小寡妇又说,我们虽然不生孩子,现在他给我养娃,将来娃给他养老。

但是,等卢知青五十多岁他的搬运公司破产以后,小寡妇的两个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一个在北京工作,一个在深圳工作。小寡妇和他们生活去了,不再理卢知青了。

下岗失业后,卢知青开始学习法律。他想用法律找小寡妇维权,但是学习法律后他才明白,当初没有拿结婚证,没有那一纸文书是最大的失误。

现在最重要的是你手上的借条。卢知青说。

这么多年来,卢知青最怕人提汉口两个字。他下乡几年之后,他父母亲死于一场车祸,他回去处理完后事,以后再也没有回过汉口。

但是他也没有扎根农村一辈子。他父母亲死后,他在村子里待不住了,开始想着回汉口。但是他沿着太阳的影子划印的故事影响太大了,招工单位都认为他不想回城,再说他曾经坚决拒绝过省城的招工机会。

他后来实在熬不住了,天天做梦都是汉口、都是城市。他经常去头道梁的小学,在第一排教室前面看自己当年划上去的那一条长长的印。

每年春分那一天,上午十点钟,太阳还是稳稳准准地照在那条印上。

过了几年,村小学搬到汉水边了,因为村里孩子在头道梁上学太远,又是黄泥土路,每逢下雨都有孩子摔跤,滚一身泥。那几间教室也推倒了。卢知青舒了一口长气,正好碰到县城搬运公司的招工机会,他就进城了。

……

作者简介

普玄,男,出生于湖北襄阳谷城县。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和北师大作家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北京文学》《当代》《十月》《钟山》等杂志发表小说200多万字,作品被《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等多次选载。曾获百花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北京文学》“优秀短篇小说奖”,吴承恩长篇小说奖。作品登上“2015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2017《收获》文学排行榜”。有作品正改编成影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