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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塞纳斯之吻——纪念里尔克和他的译者

来源:澎湃新闻 | 孙一洲  2019年12月06日08:03

《里尔克传:鸣响的杯子》,[英] 唐纳德·普拉特著,张兴文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年12月出版,700页,108.00元

波西米亚诗人

自宙斯以来,失败的父子/母子关系就伴随着人类历史始终。可直到里尔克和卡夫卡,文学史的研究才开始将才华诉诸双亲给作家带来的宠溺或苦难。鉴于持证上岗的少数完美原生家庭尚且无法收养世界上大部分新生儿,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半医学半文学的术语也无法根治亘古以来的家庭纠葛。事实上,在种族、阶级关系犬牙交错的十九世纪中欧,里尔克的家庭关系并不复杂,反而很有代表性,几乎与他出生时在任的普鲁士宰相俾斯麦如出一辙。不少人受德国传记作家在1890年代为反对威廉二世轻率冒进而建构出来的俾斯麦形象所误导,认为后者是个老成谋国、稳扎稳打的政治强人。事实上,历史上的铁血宰相和里尔克一样,敏感、轻率,在老夫少妻的家庭矛盾中更隐秘地偏向母亲。

这样的矛盾与其说是情感的,不如说是阶级的。俾斯麦夹在颟顸的容克父亲和精干的高级文官家庭出身的母亲之间,半推半就地走上了后者期盼的仕途。里尔克则夹在一位职场失意的退伍军官和一位眼高手低的大小姐之间,主动走上了后者沉迷的文艺之路。喜欢自我暴露的弱点很少是真正的弱点,里尔克的母亲喜欢强调自己从丈夫那里得不到爱,一如里尔克喜欢强调自己从母亲那里得不到爱。我们当然不能说父母分居对孩子没有情感伤害,但确实有理由怀疑和母亲毕生通信的里尔克喜欢在女性面前强调他童年的不幸。

里尔克的诗歌生涯始于他童年就读军校时的孤僻。从借口抱病退学开始,父母在距离上的隔绝让他从小就学会用花哨措辞和情感软肋摆弄人心。他从中发现了自己的才华并决定成为一名诗人,并非出于冲动。文艺界扁平化的特点容易让年轻人产生一鸣惊人的幻想,里尔克却不在此列。从职业生涯的规划上,他比三十岁时还在乡下酗酒赌博的红脖容克俾斯麦要老练得多。从高中时代,里尔克就有意识地结交圈内权威,不知疲倦地推销自己。他不像同辈诗人霍夫曼斯塔尔,在出道时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但也懂得见缝插针,在青年时代广泛尝试过各种体裁、主义乃至职业。文艺或学术并不像他笔下的罗丹那样是天才盈溢的宿命,更多是一门职业而非技艺,需要天赋之外的苦心经营。

里尔克

里尔克长于布拉格,当地中上层几乎约等于德语人口,没有太多给他留下什么地方色彩。尽管哈布斯堡在此的统治源远流长,但在十九世纪的文化版图中,布拉格最多只能算得上熟番。维也纳、柏林、慕尼黑乃至汉堡、莱比锡,才是德语文化真正的大本营。想要在这样曲高和寡的行业中扬名立万,所要付出的绝不仅仅是一点市侩逢迎。他必须放弃布拉格这座偏远的哨站,融入欧洲的文化前线。

《马尔特手记》的第十四篇中里尔克曾借主人公之口谈及自己的写作宗旨:“诗并非人们所认为的感情(人在年轻时就拥有足够多的感情)。诗是经验。为了写一行诗,一个人必须要看过很多城市、人和物……”北迄瑞典,南渡北非,西临沧海,东至沙俄,里尔克毕生的足迹遍及欧洲乃至北非。彼得堡、托莱多、威尼斯、尼罗河,这些用于给言情小说堆砌辞藻的地名,确实是十九世纪欧洲跨国贵族和中产阶级文化人的日常生活。每一位里尔克读者也必须跟着传主在一大堆地名和人名之间流浪,得不到片刻喘息。职业、财富、家庭,几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在一个地方拴住他一年以上。尽管他并没有任何什么捷克的文化血统,里尔克俨然就是普契尼歌剧中的波西米亚人,永远在路上。

妇女之友的“多产之冬”

在里尔克的一生中,他刻意结交过不少前辈耆宿,却很难善终。他在俄罗斯两次拜访的托尔斯泰对他毫无印象,反而当着他的面嘲笑诗人这一职业。他曾谦卑地请求加入格奥尔格的圈子,在维也纳文坛谋得一席之地,却遭到文学克里斯马本人的横眉冷拒。他用一本颇为肉麻的传记把罗丹推崇为艺术精神的道成肉身,也一度担任后者的私人秘书,最后却被视为手脚不干净的仆人而扫地出门。

里尔克不是文学家,而是耽于感官的诗人。他受到同辈茨威格的推崇,而他的《罗丹传》也是茨威格最擅长的那一类作品:思想家的内心汹涌澎湃,艺术家的才华天雷地火,人类历史就这样系于少数戏剧性瞬间。这类作品充满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式的对仗比附,却缺乏对人性的冷峻观察,采信当事人和粉丝一厢情愿的说辞,更夹带了太多作者在审美倾向上的说教。

相比于修辞炼金术,里尔克追求的是在场感和回忆的鲜活,更容易与女性产生共鸣。与莎乐美的终生通信不仅是里尔克诗人生涯最重要的参照,也确实是里尔克诗心最初的动力。这位出身俄罗斯贵胄的冰山美人人如其名(《约翰福音》),性格冷酷,曾把可怜的尼采玩弄于鼓掌之间,迫使后者写下“去见女人时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她和东方学家安德烈亚斯的婚姻极具先锋性,不影响她在婚后我行我素,让欧洲知识界的精英纷纷拜倒在她裙下。

初生牛犊的里尔克自然无法抗拒她的魅力,更渴望这位知识界美杜莎的认可能向母亲证明自己的才具。他比尼采幸运得多,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垂青。莎乐美带他游览了俄罗斯,离开他后也始终没有放弃对他的指引。成名后的里尔克日益习惯于女读者的奉承,更需要莎乐美冷酷批评的鞭笞。莎乐美就像是他在艺术上的母亲,甚至为他重新命名,让他放弃了女性化的“勒内”而改称其为“莱纳”——“一个纯朴的德国式姓名”。这次改名在精神分析的意义上无疑具有极强的仪式感,连里尔克的手迹都为之一变。

莎乐美

事实证明,里尔克其貌不扬,却很会讨女人喜欢。他的老朋友玛丽侯爵夫人对他的印象就很要代表性:“非常丑,然而非常讨人喜欢,极其腼腆,但举止优雅,具有非凡的鉴赏力。”在里尔克的一生中,留下了数倍于其诗作的信件,其中大部分都是写给女性的,甜言蜜语,感时伤怀,他和女人打交道的才能不逊于诗才。在他东食西宿的一生中,他没少托庇于人,而女性们对他也慷慨有加。卡夫卡的城堡只是作者可望而不可即的文学意象,里尔克的城堡(们)却是朋友提供的实实在在的居所,佐证了他认为只有女性才能胜任完美的爱者(Liebende,主动,对应被爱者)。

然而,里尔克和女性的关系又难以长久。罗丹曾教诲里尔克,艺术和家庭不可兼得,必须加以取舍。从与妻子比邻而居到抛妻弃女,与女性建立亲密关系后抽身而去的戏码在他的人生中上演过无数次。除了恐惧责任之外,他也受这种绝对内在性的美学理念所支配,终生迷信孤独与诗歌灵感之间的关系——只有绝不依赖他者才堪称完美,没有损耗。

不过,杜伊诺哀歌那样突发的灵感并不总能如期而至。在书信中,我们发现里尔克总是期待即将到的“下一个”冬天会诗如泉涌,并为之迁徙到风景优美的新住处,大手大脚添置家当。每当万事俱备之后,他又会陷入周期性的自我怀疑,耐不住寂寞并重返社交,加剧作品的难产。里尔克到苏黎世附近的伯格城堡隐居后,首先累垮了小村的邮递员夫妇。

但即使如此,里尔克也从未考虑过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稿酬、版税、政府津贴乃至离婚未遂昧下的借款,都是里尔克得以继续灵感之旅的燃料。而里尔克最传奇的一笔经费,就是在一战打响后突然收到的匿名巨额资助,让他得以度过随后物价板荡的几年。这位匿名资助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写完《逻辑哲学论》的维特根斯坦。后者即将参军,觉得有责任用继承的遗产支持文化事业。这样的飞来横财让人不得不感叹,里尔克一生宠命优渥,受到文艺主保人梅塞纳斯的祝福。

《岛屿年鉴》

当然,真正维系里尔克生活的,绝不是他在风月露水中结交、入诗入画的那些女子。岛屿出版社的基彭贝格不仅是里尔克的长期出版商和经纪人,更是他的长期饭票和告解神父。总是比计划要早几个月花完稿费的里尔克或出国旅行,或求田问舍,总是借口创作上的瓶颈,典当还未写出的诗作以额外索要资助。这位慷慨的出版商总是能开源节流,替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里尔克补上缺口,甚至在参军期间还要充当会计,帮里尔克核算汇率。考虑到里尔克在中年后并不高产,两人之间通信的台本,常常可以简化为如今大学生和父母之间常见的“我,里尔克,打钱”。根据传记作者的估算,算上为里尔克承担的负债,岛屿出版社在里尔克生前其实获利不丰。

岛屿出版社对成就里尔克的功劳不仅于此。在等待《马尔特手记》完稿期间,为了维持里尔克这一IP的热度,基彭贝格收购了不少里尔克早期作品的版权并不断再版,让读者得以见到一个相对完整的里尔克形象。他的夫人卡特琳娜也是里尔克最早的传记作者与《杜伊诺哀歌》《致俄尔甫斯的十四行诗》的注释者。苏尔坎普社长温塞德在《作家与出版人》中为了给自己的老领导和老单位加戏,寻找里尔克与出版社之间的龃龉,却只能拿双方信件上的称呼变化捕风捉影,足见里尔克和出版社的合作之精诚。

基彭贝格夫妇的付出早已超出了出版人的职责,纯粹出于爱的供养,无愧于诗人幕后的伯乐。一位诗人要产生世界范围内的影响,除了诗人本人的才情之外,还有无数热爱者的身影。如果按市场上常见的八十元每千字这一“丰厚”稿酬,字斟句酌的诗歌翻译大概算最吃力不讨好的一种。里尔克混迹四方,晚年长期用德法双语写作,也经常校阅自己诗歌的译文,这对译者的求证而言,更是双倍的工作量。幸运的是,至少在中国,里尔克找到了这样一位求全责备的译者。曾任沈阳日报社时政部副主任的陈宁,十年如一日投身于里尔克翻译。除了自学德语,他还收集了英法日等各国语言的译文,加以求证推敲,翻译了里尔克的两千余首德文诗。在提交译稿不久的2012年12月5日,陈宁突发心梗辞世,犹如完成使命的圣徒。

陈宁所译《里尔克诗全集》

对广大网友而言,他更是那位亲切的Dasha老师,长期活跃于豆瓣和各大论坛,也很早就创办了“里尔克中文网”,整理了有关里尔克的非常详尽的研究资料,发展了一大批里尔克的拥趸。在科研体系深陷于名目繁多的职称和俗务之时,反而只有他这样出于至诚的圈外人才能完成这一赫拉克勒斯式的伟业。相比那些琳琅满目的头衔,我们衡量知识成就的方式,更应该是聚拢的人心。

笔者不敢妄称里尔克的拥趸或陈宁老师的好友,只在多年前作为伸手党向他求助,有幸第一时间得到了他的回复和指导。在这个app圈地自萌、大V软广带货的网络映衬下,陈宁老师的孟尝之风正是当年互联网精神的缩影。笔者不敢断言这个网红致富、知识付费的时代更好或更坏,只想借基彭贝格太太最喜欢的一首夜歌,凭吊曾经那些热烈的灵魂:

从双翼伸张开来

哦耶稣,我的喜悦,

带上你的傻孩子一起走吧

撒旦要将我吞噬

让天使为我歌唱:

这个孩子不会受伤。

——《一切森林都已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