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为了让历史永远铭记 ——河北梆子《人民英雄纪念碑》的文化意义

来源:文艺报 | 傅 谨  2019年12月02日08:57

河北梆子《人民英雄纪念碑》选择了一个极具挑战性的题材。天安门广场上矗立着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很少有人想过要通过戏剧的方式,将20世纪50年代初建造这座纪念碑的人和他们的事迹搬上舞台。北京市河北梆子剧团大胆选择了这一极具独特性的事件,并且获得了巨大成功,这是该剧团对当代戏剧的新贡献。《人民英雄纪念碑》的成功,当然与主演王英会和王洪玲的精湛表演有非常密切的关系,更得益于梆子高亢激越的声腔特点,两位主演、尤其是扮演男主人公石老爹的王英会极具爆发力的演唱和河北梆子高低错落的声腔优势,都天然地具有将剧情推向高潮的内在力量。然而,《人民英雄纪念碑》的成就绝不仅仅是声腔高亢的自然效果,该剧通过跌宕起伏的戏剧矛盾与冲突,赋予了优秀演员充分展现自我的空间,这才是它让观众产生强烈共鸣并在每次演出中都能产生非同寻常的剧场效果的前提。

《人民英雄纪念碑》从一个巧妙的角度切入剧情,它强烈的剧场效果首先源于编剧王勇找到了纪念碑和参与人民英雄纪念碑建造的具体的人之间的精神关联。中央人民政府决定在天安门广场建造人民英雄纪念碑,于是来自全国各地的众多石工在政府动员下汇聚北京,他们用数年时间完成了这项壮举。该剧描写的河北某地大石村这个世世代代以石雕为业的村庄里的村民,就是所有承担人民英雄纪念碑建设的石工的缩影,而剧中的石老爹更是这无数石工的灵魂与肉身经过艺术家凝练后的结晶。

《人民英雄纪念碑》里的大石村和石老爹既是民族历史进程中抽象的石匠群体的代表,又是20世纪50年代初确实参与了天安门广场上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群像雕刻的石匠的真实而具体的写照。编剧将这个故事的中心聚焦于大石村和村里最出色的石、张两个石匠世家,通过大胆的艺术虚构,围绕两个家庭世代累积形成的难解心结,让石老爹最终加入纪念碑建造者行列的过程充满戏剧性,并因此有了生动的情节故事和人物形象。这两个家庭本是同行冤家,石家的儿子石富和张家的闺女玉琴就像罗密欧和朱丽叶一样相恋并双双参军奔赴前线,更让两家的“旧仇”添了“新恨”。新中国成立后,为了建造人民英雄纪念碑,作为军代表的玉琴回村动员和挑选石匠参与这项伟大工程,拥有最出色的人物浮雕技术的石老爹当然是她首选的工匠。然而石老爹心里还在为大儿子和玉琴自作主张成婚生气,还在怪罪张家的女儿“拐”走了自己的儿子,却万万想不到大儿子石富已经在解放南京的战场上献出了生命,这让悲痛于二儿子石贵和媳妇小荷在支前路上牺牲的他更感雪上加霜。两个儿子的相继离世,石老爹心如死灰,他亲手为儿子、儿媳立下墓碑,发誓不再动铁锤铁钎,然而玉琴却要劝他这位浮雕王出山,因为人民英雄纪念碑需要他精湛的技术。戏就在这里被推向高潮。在石老爹心里,把两个儿子的墓碑刻完后,干了一辈子的石匠活已经完结,然而玉琴的到来却不只是为了和公公分享失去亲人的痛苦,还带着劝说石老爹回心转意参与纪念碑建设的使命。玉琴成功了,她的成功不是因为她的话多么有说服力,而在于石老爹借以表达对死去的儿子的深切情感的方式以及他所代表的大石村和众多石匠们世世代代所做的事情,在精神上是相通的。

我们通常都说要为那些值得纪念的人树碑立传,指的就是文字形态的传记或物质形态的石碑,这既是对先辈的纪念,更是让后人始终记住保持对崇高的人格与行为之记忆最好的途径。碑刻是我们民族古老的文化习惯。“碑”的意义究竟何在?最简单地说,所有“碑”的意义归根结底就是拒绝遗忘那些我们不应该遗忘的人与事。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大到为民族、国家,小至为家庭、亲人作过重要贡献的人,包括他们的业绩,终将随着时间的推移灰飞烟灭,而人们的记忆是如此短暂,所以在人类文明史上就有了碑。故人墓前的那块碑的意义在于它用物质的形态提醒我们,让我们记住故去的人,记住祖先。各种各样的石碑、牌坊等都是让我们记住历史以及对历史文化有特殊贡献的人们,是拒绝遗忘的重要手段。这就是碑的意义,而大石村的村民既然世世代代从事刻碑这个职业,他们对石碑的价值,当然比普通人有更内在的体认。

在这个意义上,天安门广场上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就是一座最为宏大的碑,而新成立的共和国之所以决定要建造这座碑,和石老爹为逝去的儿子媳妇刻碑的本能的心愿,乃至大石村的石匠们祖祖辈辈的营生,在本质上都具有相同的意义。这种内在的联系成为石老爹最后决定参与人民英雄纪念碑建造的情感动力,而且由于两个儿子一个媳妇都在残酷的战争中献出了生命,现在他所要参与雕刻的那座纪念碑,不再只是为了让一些陌生人纪念另一些陌生人,同时还是以最庄严的形式,让他的亲人的生命与奉献永远地留驻人间,被后人永远记住。在他们雕刻的人民英雄纪念碑的人物群像中,分明就有石老爹的家人和千千万万为这个国家的独立、发展和繁荣富强作出贡献、牺牲生命的人的身影,正是通过这座纪念碑而永远留在人民的记忆中,石老爹、大石村的所有参与建造纪念碑的村民们的个人情感,因此融铸进全民族的爱国主义情操之中。有这样的基础,石老爹决定加入这个行列的转变不仅让观众接受与认同,更能激发其尊敬与感激之情。

所以,《人民英雄纪念碑》所建构的特殊情境,赋予了石老爹及大石村的石匠们刻碑的戏剧行动更丰厚的情感价值与文化内涵。建造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行动甚至改变了这个村庄的历史,我们在戏里看到村民们骄傲地回忆祖先辉煌的经历,他们曾经给历朝历代的帝王刻碑刻像,皇宫帝陵都留下他们的手艺。现在他们的自豪有了新的内容,这些石匠不仅为自己高超的手艺感到自豪,更因为他们所建造的这座纪念碑要让这个国家、民族记住,英雄是“人民”,他们是历史的见证者,同时也是历史的参与者。

在充分肯定河北梆子《人民英雄纪念碑》的文化意义的同时,我们还要看到该剧在戏剧情节安排方面的别具匠心。编剧通过大石村两个石匠家庭的恩怨,让戏有了波澜、有了曲折,也有了悬念,并且悬念贯穿在整个戏剧主体部分,从剧情展开时就牢牢牵动着观众的注意力;两个家庭的竞争关系也让观众可以更冷静地审视乡村生活,让我们体会到对象的质感和温度。在戏的设置里,玉石虽然并不是主要人物,但是他同样有重要的戏剧功能,作为张家的掌门人,他越是积极主动地要参与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建造,就越成为姐姐玉琴劝说石老爹的障碍。这里我们看到的是对基本人性的理解,石老爹的阻力不仅仅来自于自己,他还和其他参与者构成了相反的力量、相互的支撑。玉琴的加入进一步激化了矛盾,成为两个家族最终的悲情和解的铺垫。儿子石富在战场上的牺牲,构成对石老爹最强烈的冲击,看似矛盾进入了一个无解的死结,然而情感的爆发让矛盾死结恰好成为转化的契机。在看似无解中解决矛盾与冲突,最易调动观众的情感,因而是很高明的戏剧技巧。优秀的艺术作品既是思想与情感的创造,也离不开卓越的技巧,缺乏技巧的作品不会有艺术性,再精深的思想也无从感动人。

或许我们曾经无数次见证人民英雄纪念碑高大挺拔的影像,然而直到现在我们终于有了一部大戏,可以艺术地让建造纪念碑的工匠们声名永驻。所以该剧除了它作为戏剧艺术本身的价值,更有超出其本身的文化意义,那就是通过建造人民英雄纪念碑的石匠,间接地让我们认识到千百年来无数建造各类石碑石像的石匠们的存在。在中国雕塑史上,他们从来都没有位置,《人民英雄纪念碑》可能是第一次以艺术的方式让这些石匠的形象直观地呈现在我们面前,让历史记住中国还有这样一个群体。石雕石刻虽然只是他们赖以谋生的职业,但他们斧凿下的形象,他们在中国历史进程中留下的无法计数的作品,既是民族审美积淀的产物,又因其无处不在,而日益丰富着普通民众的日常美学经验,他们的创造不容忽视,更不应被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