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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莹:艺术与自我之间——略论当下陕西青年创作

来源:《延河》 | 李莹  2019年12月01日09:15

在对当下陕西青年文学多年的关注和观察过程中,我经常惊喜地看到青年作家作品中闪现的亮点,看到他们对待写作的真诚和执著,也看到他们的努力与进步。本文就是近期对四位作家创作的探索与思考,也是我持续观察陕西青年作家创作的第二篇文章。诚然,他们不能代表所有青年作家的现阶段创作水平,却也在各自的写作方向上努力探索和实践,文本品质日渐提升,文学前景不可小觑。

贾浅浅:回到诗的本真与纯粹

我无意再一次重申或者定义诗的本质,但那些充满本真的诗句总是让人眼前一亮。2018年陕西十位诗人诗歌连展时,贾浅浅那首《我有些激动地想叫醒黑夜》一直在我脑海中留下深刻印象。纯真的语言,诗意的纯粹表达,又不乏大胆新奇,直指现代生活的女性特征,让人眼前一亮。当代女诗人可以将心中的私密化为客人、园丁、酒徒的意象大胆表现出来,这种大胆又真诚的表达与女性主义诗人前辈们当年发出“你不来与我同居”一样,令人振奋,也许更加勇敢。诗人借死亡意象大胆表达当代女性的纯粹内心,爱与死亡同样重要。

是啊,我经常和身边的朋友说起这个时代女性的特殊地位,真的可以称之为“后母系氏族社会”了。三十年并不久远,但那时女性生活的中心是统一而单调的,一个女生出阁待嫁之时,她的世界中唯一的男性是父亲;嫁做他人妇时,丈夫是她生活的中心;孤老之时,儿子又成为她生活和精神近乎唯一的依靠。

后母系氏族时代,她们的生活可以称之为女王生活,尽管有时不乏被商业和资本包裹的意味,但谁又能否认这一历史进步呢?她们可以用自己的知识和智慧实现自由、独立、勇敢、美丽这些字眼,这些她们母辈不敢想象的字眼。

浅浅在诗坛写作的时间并不长,但她诗中老道的先验特征却让人很快记住了这个名字。“亲爱的/上来吧 /我要在这里/在落日的霞光中/出城的小径上/我们在爱情的火焰上 /一路飞翔”,诗人窥见了当代女性对爱情的追求和执着并大胆的表现。诗中先验色彩来源于自然和沉思发生的关联与思考。她写爱情里的女性对世界寄予期望,像一个天真的孩子,就像她在迷宫里的一样:“我们同在一个迷宫里/同一个谜里”。

诗心可贵不仅表现在先验的表达,也可贵在对平凡生活的把握。诗人用诗心去阐释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关系。刹那即永恒,在浩瀚的大时代下,用心发现小日子的美好。养育孩子让诗人的心灵更加柔软,亲情诗中记录了属于孩子的时光,将天使的声音变为诗,用诗向生活和时间致敬。

诗歌的成长必然走向哲理思考,一些小诗中充满了哲理性思考和表达。在暗夜中,诗人发现了黑夜暗含的悲伤:“等待黑夜过来摸一摸我的脸/然后看它转身离去/苍郁的气息里满是裂纹”。生活的真相会带来孤独和独处,带来彻骨的寂寞,正如浅浅写道:“太寂寞了/我的哭声也成了化石”。

浅浅将嗅觉伸向大自然,用灵动的语言写出雨和万物,写出狂喜与寂寞。犹如华兹华斯歌咏水仙的纯真一样,自然与纯真之美发生了联系:“因为当我知道/当一棵树弯下腰来/ 深情地爱上我的时候 /我已经美的像不会凋零的花朵”。

由于常怀悲悯之心,甚至需要忏悔和祷告,这是一个诗人诗歌能走向远方的重要标志,因为诗意里能窥见本真与纯粹,善良与良知。

范墩子:荒芜童年成长的力量

那些荒芜之地的少年心灵是从什么地方开始打开的呢?是一颗玻璃球,还是一个外来者的闯入?在充满野蛮与暴力的西北乡村,尽管那个年代没有留守儿童这样的社会问题,但贫穷让童年与亲情都披上了沉重的异化色彩。童年,本应无忧无虑,但却承受着暴力的摧残,来自他者的不幸或者不快总是从天而降,不堪一击。

90后作家范墩子收集在新作《我从未见过麻雀》中的每个短篇都呈现出与秦地传统写作不一样的特征,其中瑰丽的想象、成熟周密而又详尽的心理描写令人印象深刻,可以看做是青年作家创作方面的成熟与收获。在这部小说集中,童年成长在野蛮和暴力的力量之下,却奇迹般孕育出了豪迈与气势,这是通过语言对于现实的张力来实现的,这张力似乎有些“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范墩子的作品里有股英雄情结。男孩子们聚在一起总是怀有一个共同的梦想,充满英气的“杀出潼关”是他们的战斗口号,那可不仅仅是荷尔蒙激素制造出来的打打杀杀瞎胡闹,而是秦地气势底蕴十足的男孩子世界在童年的兜兜转转。总有外力来打破他们单调的生活和如同白日梦般的理想,有时外力是城里来的一个男孩子,带给乡村孩子从未想象过的世界,他们享用的物质富有与精神富有让孩子们倍感新奇,孩子们通过“他者”就这样认识了这个世界,慢慢成长起来了;有时外力来得更猛烈一些,工业化和城镇化势力更不可阻挡。“他者”也许只是孩子们之间友情的离间那么细微,有时却造成了家庭的破碎和亲情分崩离析,就这样,这些孩子们接受了来自世界的第一次启蒙,初步认识到了强大又无情的世界本来面目。

乡村的文明与光明在哪里?这部集子里的短篇由于矛盾冲突剧烈,因而涉及到的城乡二元对立似乎并不比当代许多反映城乡文明冲突的长篇缓和多少。贫穷让位于工业化,人人梦想富裕和安定的生活。最终工业化却不能解决乡村中的所有问题,在《父亲》中,父亲走了,作者找不到该去责怪谁,却只能怪罪于那只猫。《柳玉与花旦》中,无人在意少年柳玉无处安放的青春,在外界的喧闹中青春畸形发展。

也许是地域原因,范墩子的作品中总能看出杨争光写作风格的影子,对于西北这块苍凉又厚重的土地,他们共同选择了用文字去浇灌。以单篇《我从未见过麻雀》为例,少年山羊犹如精灵般地与麻雀的对话,充满了对这块土地生态伦理的担忧,在今天看来,这种担忧正在变成现实。曾经在这块土地上有过类似童年的一员,我在书中体会着那些孤独孩子们童年里的悲欢离合,重新遇见在这片土地上同样孤独存在着的昆虫、麻雀、玻璃球和老屋,我们有理由一起让世人认识她,了解她。

如今,那里的孩子们告别了贫困的物质生活,可留守生活、网络时代生活成为他们新的烦恼,还有人去理解他们的苦与痛吗?那些豪气冲天的少年英雄杀出潼关了吗?杀出去后他们还好吗?这是我想从关心那些孩子们的青年作家那里看到的答案。

杨则纬:长篇有收获

小说终究是讲述故事的艺术。当我们还在担心青年小说家的稚嫩时,读完陕西青年作家杨则纬近期两部长篇作品《于是去旅行》和《首尔邮箱》,我却惊讶于这位青年作家叙事的老道了。很难相信,成长于衣食无忧的物质环境中的青年作家已经能如此深刻地洞悉人情世故,知晓人间疾苦,体会他人生存之苦。

这种洞晓人间疾苦的能力和情怀犹如黑塞著名作品《悉达多》中的主人公一样圣洁而不易。

从作品中看来,青年作家的艺术信仰甚至已经延伸到去描绘命运的无常,并一改颓废的自然主义描写和虚无的人生态度。他们既相信命中注定,却又从不放弃自己最初的追寻。在追寻梦想过程中他们有坚定的信仰,表现在开始描绘命运的神奇,却又抛弃宿命论,青年作家在世界观和方法论上俨然已经开始和神秘莫测的强大命运搏斗了。《于是去旅行》就是这样一部小说,主人公不屈服于悲凉的生活和荒诞的命运,在都市生活中经历人生百味。作品典型特点是大幅的对话,这大概是当代小说中比较独特的一种写作状况。

受中西写作传统影响,我们传统定性思维中当代小说并不以长对话见长,而在《于是去旅行》这本书中,作者的叙事几乎很大程度上通过对话来推进。主人公辛钰是一位平凡的女生,在青春期经历了身体的苏醒之后,她开始关注甚至苛求自己的身体与容貌,并由此开始了人生的旅途。在身体与欲望一直不能达到和解的矛盾过程中,作者打开青春生活经验与世界认知方式之间的神秘联系。主人公经历了上学、就业、婚姻和情感的种种之后,也体验了与不同男性的情感生活,无论哪种相处方式,都是作者对于身体或者精神的认知和探索方式,身体对于现代生活的隐喻无处不在。

毋宁说,当代小说里描写都市生活的好作品凤毛麟角。在现实主义被反复重申的过程中,好的都市作品早就应该占有一席之地。身心欲望的矛盾,性与爱的冲突,是都市作品的重要内容,这些写作伦理在青年小说家这里得到了突破。

《于是去旅行》的绝大部分场景都发生在城市,尤其以主人公辛钰的成年生活这个角度精确描述了城市生活的孤独、无奈与艰辛。城市中有多少万家灯火的通明,就有多少千疮百孔的孤独,青年小说家通过洞悉主人公在婚姻中的欲望与痛苦,间接描写了都市生活的无奈。身心矛盾的情感生活让主人公成长起来,勇敢地面对生命华丽表面下的荒诞真相。当身与心不能和解时,便只能通过旅行来进行对生活与命运的认知与探索了。

《首尔邮箱》中,作者对自己的写作风格有大胆的创新尝试。通过两位人物电子邮件交流为虚拟线索,同时注重生活这条现实线索,描述了青年一代人对爱情的认真期待,对家庭责任的小承担。作品语言真诚纯洁,主人公从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公主,到面对家庭无情的变故后主动承担责任,青年作家描绘了人生的无常和命运的叵测。面对家庭变故,主人公仍然充满感激,感恩生活,自强自立,这种写作伦理值得肯定。

青春生活当如何书写?是通过身体经验的描述,还是冷静的承担与成长?两部作品分别表达了青年作家对待青春的书写态度。可以看出,青年作家开始对历史与经验大胆抛弃,开始独立追求艺术真相,这是当代文学艺术的一种成就,也是当代文学艺术的美好未来。假以时日,他们的青春与美好一定会在文学中华丽绽放。

丁小龙:欲望叙事的大胆尝试

丁小龙近期作品的鲜明特点让人再次感受到青年作家创作有着自己鲜明的特色,他们对待艺术的态度是热忱的,严谨的。时代特征决定了青年作家丰富的眼界,经济地位独立决定了他们不会去刻意迎合市场,目标在于写出自己最满意的文字。丰富的物质生活环境让他们将自己定义为世界公民,因此你会发现他们作品中透露出的世界性。

我说的这种世界性元素当然不只是地理学意义上的,而是指与世界上其他民族的优秀作品在气象上、特质上、写作伦理上比较接近的地方。

丁小龙的《世界之夜》中三篇作品就是这样一部自我觉醒之书,大胆书写了年轻一代的自我觉醒。犹如黑塞在《悉达多》中将欲望与宗教觉醒连接起来一样,他大胆将性与自己的艺术目的连接起来,区分于一般的青春吟唱或者青春自省类小说,充满了对艺术的探索和对写作的思考。

我惊讶于青年作家的可塑性和潜力,也惊讶于他创作思想的巨大转变。从早期的城市元素中的钢琴、咖啡厅、音乐、甜蜜的恋爱这种小资风格,转变成为现实生活或曰城市悲惨世界。《空心人》向自己喜欢的艾略特长诗《空心人》遥远致敬,却更加注重描绘当下众生的生活百态。作品抓住时代的特征,即空心的生活状态。这犹如另一种城市乌托邦,空心人在他的笔下没有重量也没有情感,像机器人、行尸走肉一样。书中跳出之前作品中的城市光鲜生活,描述了普通人在城市中的梦想与幻灭。

空心人为人类的罪性背负,为恶性正名,但找不到出口。罪性书写是小说书写的一大进步,但却陷入罪感中不能自拔。他曾努力回到亲情当中去,却已经成为感情的空心人,他曾想回到乡村去,发现乡村的顽固与偏见比监狱还要令人寒心。“他人即地狱”的信念支配了他,成为彻底的空心人后他来到城市生活。作品仿佛是失意者们在城市这个迷宫中迷失了方向,成了悲惨世界中的一员。他们尽情地舔着自己的伤口,苦苦徘徊找不到出路。对于都市中的醉生梦死,作者持同情理解态度,他看到了都市的罪恶最终来源于欲望,众生都在欲望与痛苦中摇摆。渴望自由的人毫无承担,个体陷入追求更高欲望的怪圈。

《世界之夜》描写了家庭伦理关系中扭曲的一面。丁小龙的作品中有一种深深的罪性书写。这种罪性书写直指原罪,悲剧直至主人公病态的童年生活环境中的罪性,父爱的缺失,母爱的过度干预,兄弟姐妹之间的嫉妒,成人世界里无休止的欲望。他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个体,既充满了恶性,又充满了信徒般坚定的自我救赎信念。在罪性书写上,中国式的书写或许可以从中国表达中找到一些答案。与西方罪感表达形成对应的应该是良心与良知。与西方被动的罪感不同,中国的良知觉醒靠自己,是自发主动式的“一日三省”。因此在罪性写作中不能困于罪性,被动做罪性的承担者,而是要做出改变。主人公少年期间犯下的错误,一生如圣徒又如囚徒般的挣扎就是摆脱罪性的具体行动。

在《世界之夜》末尾可以发现,丁小龙的写作以乡村童年回忆的灵动见长。一篇篇灵动的小故事记叙着童年的温暖与可贵,祖母的疼爱,童年的友谊与乡村趣事,似乎足以化解空心人的空和世界之夜的黑。也许这是他创作再出发的源头。

可以看出,青年作家正在通过学识积累努力探索写作的艺术,他们在写作中积极追求着善良与良知,并积极与时代融合,因而具有鲜明的时代性。由于积极思考,他们的写作呈现出对现实问题的介入和批判。诚然,陕西青年创作还不是最好的表现,也许由于世界因素与民间传统融合的不够深入,也许因为他们对生活的感悟还不够深刻,他们的作品中还缺乏一种深刻的维度,缺乏那种与当代人的精神与灵魂深入对话的维度,缺乏一种反复叩问个体命运的维度,缺乏对虚构艺术宗教般的探索决心。陕西青年创作正在摆脱前辈影响焦虑的关键阶段,青年写作的未来值得期待。

(选自《延河》下半月刊2019年9期)

作者简介

李莹,1981年生,陕西宝鸡人。英语语言文学硕士,西安财经大学副教授,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理事。在《延河》《小说评论》等刊物发表评论多篇,获第十届西安市社哲奖三等奖、第二届陕西青年文学奖评论奖、西安财经大学科研奖一等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