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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9年第11期|孟小书:请为我喝彩(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9年第11期 | 孟小书  2019年11月29日09:25

我叫孙闯闯

北京三月的某个午后,天阴森森的,号称今天有雪,没有霾。但事实恰好相反,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谁会在乎今天有雪或有霾。会议结束后,《摩登音乐》的姚小瑶在办公室里攥着手机徘徊。她在脑子里,构思着五套向孙闯闯老师催稿的说辞,片刻后,终于给他打了电话。

“喂?”

听上去,孙老师心情还不错。

“喂,孙老师您好。请问您什么时候能交稿?”说罢,姚小瑶脑袋一下炸开了。刚才组织好的五套说辞,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哪位呀?”

“对不起孙老师,我是《摩登音乐》的小姚。我的意思是……”

“哦,知道了,明天给你稿子。”

“太谢谢您的配合了……”

没等姚小瑶说完,孙闯闯就把电话挂断了。

“什么玩意儿啊,会写几个字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小姚!”办公室主任隔墙叫她。

“在!”姚小瑶丧着脸去了主任办公室。

“给孙闯闯打电话了吗?”主任问。

“打过了。”

“怎么说的?”

“说是明天交稿。”

“好。晚上再打电话催一下。”

“主任……他这人……”

“我知道,毕竟在圈子里混那么多年了,难免会有点自我膨胀。”

“这也太膨胀了。”

“现在满世界都在要他的乐评,多亏咱们老总跟他关系好。懂了吧?”

姚小瑶在走出办公室的这几步里,又构思出了晚上与孙闯闯通话的几套说辞。午饭时间,她在街上觅食,看着人来人往,开始幻想孙闯闯的面容——胖、丑、矮,蒜头鼻上架着一副眼镜。她越来越好奇,拿出手机来在网上搜他的照片。谁想到,孙闯闯长得居然还挺像个人,符合姚小瑶百分之五十的择偶标准。她走进一家饭馆,坐下,点了碗面,在脑子里演练着晚上的对话,最后决定,“跟丫死磕!”

傍晚,孙闯闯把家里的背景音乐调大些。他面对着文档呆坐了整个下午,他又望了望窗外的晚霞,忽然间,无比伤感。觉得似乎自己等不到大红大紫的那天,就已江郎才尽了。他站起身来,关上文档。上午那位《摩登音乐》编辑的电话,被他忘在了脑后。他打开电视,拿出一张没有封面的CD,开始播放。电视荧幕上“大闹天宫”几个大字浮出。业余演员拙劣演技和个别处的穿帮,让整部影片看起来更真实,也更有棱角。这是他最享受的时光,《大闹天宫》是早期炎雅伦导的一个短片,孙闯闯和几个当时也同样在圈里混得不错的朋友都有参演。短片里没有孙悟空也没有玉皇大帝,是讲一个歌手如何被唱片公司捧红,又如何被抛弃,最后又如何东山再起的励志故事。孙闯闯能在主人公的身上找到炎雅伦的影子,也能找到自己的影子。在温故一遍影片后,烦躁和焦虑逐渐退散。他又坐回到了书桌前,打开文档。这会儿电话又来了,还是上午那位编辑姑娘。

“喂,孙老师您好。”

“哪位啊?”

“我上午给您打过电话,《摩登音乐》的小姚。”

“哦,稿子是吧?一会儿给你。”

孙闯闯关了电脑,起身去了卫生间。他的灵感像龟裂的老树皮。待他沐浴更衣后,照着镜子,怒视着自己:“妈的,这孙子今天居然三十七了。”他突然作了一个重大决定,算是给自己未来的若干年人生作一个计划——再也不写乐评了。他哆嗦地从洗手间里出来,想给费主席打电话,叫他来家里喝酒。毕竟是生日,一个人过还是有些凄凉。费主席本名叫费乐乐,四川孩子,比孙闯闯小两岁。之所以叫他孩子,是因为他是一名玩具设计和插画师,号称自己有一颗永葆童趣、不会衰老的心。孙闯闯的三次婚礼,都是他当伴郎。民间有个说法,当伴郎不得超过三次,否则孤老终身。费主席至今没有女朋友,可能也是因为这个。每当他抱怨时,孙闯闯就道:“刚三次,你还有机会。为了你的幸福,我下次决不让你再当伴郎。”

费主席就回:“你还有下回?”

“也就这么一说,我决定了,下半辈子只耍流氓。”

孙闯闯只有他这么一个朋友,他视费主席为唯一的挚友。他甚至想过这辈子凑合跟他过也行。但费主席不这么认为,他四处是朋友,北京到处都是他熟章儿。他之所以叫主席,是因为他身边有一票做玩具的朋友,他们志同道合,臭味相投,都有—颗稚嫩的心和一个空空如也的钱包。他们在圈内互称对方为某某艺术家,某某设计师,互捧臭脚,在外他们就是臭屌丝。费主席的名字是孙闯闯起的,也只有孙闯闯叫他主席,意思是屌丝协会的主席——费主席。孙闯闯特别讨厌那些臭屌丝,但除了费主席。费主席爱看书,从前也是孙闯闯的粉丝。可就这一点,费主席否认,那完全是孙闯闯的一厢情愿。

费主席的电话那端吵吵闹闹,一猜就是屌丝协会的聚会。

“吗呢?”孙闯闯道。

“吃饭呢。”

“来我这儿一趟。”

“哟, 今晚不行啊, 我喝酒了, 骑不了车。”

“找个代驾过来,我给你付钱。”

“人家没有代驾摩托的,再说万一给我摔了怎么办?”

“那你打车过来,我给你报销。”

“那也不行,我在五道营呢,摩托不能停这儿。”

“你××,我今天生日,爱来不来。”孙闯闯挂了电话,把手机往床上扔了去。

过会儿,费主席带着酒气到了孙闯闯家里。

“你去冰箱里拿两罐啤酒过来。”孙闯闯坐在地上翻DVD,挑片子。

“不用,今天我请。”费主席背了一个巨大的、印着卡通图案的环保帆布袋,放在了茶几上,逐一向外摆着啤酒鸭脖子鸭掌鸭舌头。

“怎么过来的?”

“骑过来的。”

“酒驾……不要命了?”

“命当然要,但摩托也得要。今天看什么?”

“看一个前些天刚淘回来的吧,商业爱情片,怎么样?”

“不是你风格啊?”费主席把包装袋用牙撕开。

“人民艺术家要雅俗共赏。偶尔也得接接地气儿。”

两人横坐在沙发上,都把自己调整到了舒服的姿势,各握一听啤酒。

“对不起啊,今天忘了你生日了,生日快乐。”

费主席够着孙闯闯的啤酒,往上凑着,和他碰了一下。

“没事,其实叫你来就是想让你陪我看看电影。”

电影开始了。字幕上滚动着主演、导演、监制以及等等的名字。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电影成了他们聊天的背景乐。

孙闯闯道:“你说,这种电影有人喜欢看么?”

“那肯定的。”

孙闯闯又说:“我想写一个关于炎雅伦的电影,你说靠谱吗?”

“她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费主席小心翼翼的,没敢再多说什么。

“七年。”两人沉默许久,电影中的对白与音乐此起彼伏,但谁都无心看下去。

“我还是想把她的故事写下来,我觉得她是一个传奇,值得我去写。我想把它以电影的形式记录下来。你觉得这事可行么?”

“电影圈可不好混。我认识一个制片人,不过他是制作动画的,我可以帮你问问他该怎么操作这事。”

“不好混?说得跟你门儿清似的。”

费主席没再说话……

“算了,我自己想办法,回头写完了剧本你帮我看看。”

孙闯闯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搜索着人脉。终于,在联系人名单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位许久不联系的电影编剧,他曾是孙闯闯的粉丝,两年前在一次摇滚乐的演出上遇见的。但这些,孙闯闯已经忘了。

第二天,由于宿醉,头痛欲裂。孙闯闯勉强站起身来,迅速洗漱完毕,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出门了。今天,他要参加一支摇滚乐队的新专辑首发仪式。仪式上,粉丝们霸占了场地内的所有空间,这其中孙闯闯的粉丝占据了一半。孙闯闯在一名保安的带领下,穿过粉丝群,来到了休息区。

该乐队主唱在介绍完专辑后,说:“今天还请到了我们的好朋友,也是整张专辑的作词人孙闯闯,孙老师。没有他,就没有我们这张专辑。他给予了我们很大的帮助。”

台下一片欢呼,孙闯闯闪亮登场。在他登台的瞬间,昨夜的啤酒和鸭脖子在胃里翻江倒海。他吞了下口水,拿起话筒,迟迟说不出话来。

许久,他说了一句:“谢谢。”便下台了。

不知从哪个方向,冒出了—句:“装什么孙子!”

孙闯闯权当没听见,绕过休息区,从后门打了个车,回家睡觉了。台上的乐队及经纪人颇为尴尬。他认为,这样不入流的乐队不值得自己多说什么。今天去,算是给足了面子。

孙闯闯要跨界

其实,自昨晚与费主席聊完,心中一直揣着那件事——拍电影。他又琢磨了番,猛然道:“说干就干。”他终于拨通了那位编剧朋友的电话,但听语气,对方也已将孙闯闯忘记了。电话中,编剧朋友为了避免尴尬,还是热情地与孙闯闯寒暄着,并故作惊喜状。这使孙闯闯那高傲的姿态又无意间流露了出来。

两人在电话里一问一答,孙闯闯问一句,编剧朋友答一句,绝不多说。孙闯闯没觉得对方的冷淡,反而急躁了:“你现在有没有时间,咱们见面聊。”

“现在可不行,我人不在北京。”编剧朋友一口回绝。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孙闯闯追问。

“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去,我在跟组写剧本。”编剧朋友的理由让孙闯闯挑不出毛病。

“不然这样,我再给你介绍一个人,他是金辉影业的老总,叫他何总就行。他一直在找好的剧本,你去找他聊聊。”

编剧朋友向孙闯闯念着电话号码,挂下电话,他长舒口气:“真是难缠。”

“何总”,听着像个大人物。他在网上查了查此人资料,金辉影业可以查到,确实参与了不少的影视剧项目,有几部剧还是一线明星主演的。可何总这人,却查不到半点资料。尽管这样,孙闯闯仍然觉得何总的来头不小。他觉得面对像何总这样,常与一线明星打交道的人,自己立刻矮了一头。他踌躇片刻,按照号码,给何总打了过去。在等电话的这几分钟里,他紧张了,出汗了。“嘟”声持续一分钟后,无人接听,反倒松口气。他头脑发木,如果何总刚才接了电话,我要跟他说什么?剧本也没写,大纲也没有,拿什么和他聊。孙闯闯心跳加快,脑子里闪出了无数个剧本中的人物对白,并且感到十指发胀。他立刻打开了电脑,在文档里飞快地打字,无比酣畅。数小时过后,已是夜里,他突然又想起了那位何总,电话再次拨了过去。

“喂,哪位?”

“您好,我是孙闯闯。”

“孙闯闯?打错了。”何总挂了电话。

孙闯闯愤怒了:“敢挂我电话?”可又一想,人家毕竟是影视圈的,对音乐圈的人应该不熟悉。

电话又拨了过去:“不是告诉你打错了吗?”

“何总,我是××的朋友,孙闯闯。”这次他的态度客气了些。

“哦,想起来了。××和我说了。”何总热情许多,两人寒暄一阵后,孙闯闯终于急切地将话题引入正轨,道:“我听说您在找好的剧本。”

何总:“没错,现在本子倒是很多,但就是没有好的,让人眼前一亮的。”

孙闯闯:“您说的好的本子,是指什么类型的?”

何总:“也没什么具体的类型,就是好的故事。有新意的。”

孙闯闯想,这不是废话吗?

何总又道:“他说你自己在写一个本子,是什么题材的?”

孙闯闯:“是关于—个明星悲喜人生的故事。”

何总:“听着还不错,剧本完成了么?”

孙闯闯:“还没有,只完成了大纲。”

何总:“这样吧,你明天有时间的话,可以先到我公司里来,咱们见面聊。”

一个星期后,孙闯闯将大纲整理妥当,自认为这是一部上乘之作。一定不会令何总失望的。他开始幻想起影片上映结束时,定会掌声雷鸣。闭关写作让他头重脚轻。当迈出家门,踏进阳光里时,他一阵恍惚,车辆行人像是缥缈的幻影。他低着头,看向远处,许久打不到车。他一步步向前走,每一步都是沉重的。先前的自信,在明媚的阳光中神秘地挥发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见到何总应该说什么?他知道炎雅伦是谁么?可他转念又一想,我是孙闯闯,我可是孙闯闯呀!

金辉影业隐藏在创意文化产业园区里。孙闯闯曾经来过一次,是作为斑马乐队新专辑发布会的特邀嘉宾。但具体是哪一年,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只是隐约记得,那天很热闹,发布会上来了很多歌迷和孙闯闯的粉丝,并且那天穿的衣服好像也是这一身。他顺着园区里的内部道路终于摸索到了金辉影业。他推开玻璃大门,空调的冷气令他瞬间冰爽。里面是一个大开间,所有的门都是透明玻璃的,这是一个毫无隐私的空间。三五个员工对着电脑,个个都萎靡不振。公司墙上贴着诸多电影海报,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

孙闯闯见无人理睬他,主动问了句:

“请问,何总在么?”

“哦,在里面呢。”终于,一个戴眼镜的小姑娘说话了。

何总果然在办公室,他正靠在沙发椅上,打一个看似比较重要的电话。声音透过这扇沉重的玻璃门,时不时会飘出“几千万”“张艺谋”“华谊兄弟”“档期”等词汇。这些词汇忽然令孙闯闯对何总肃然起敬。他小心翼翼地敲了下玻璃门,何总示意他稍等。孙闯闯紧张了,不知自己该去哪儿等,站在门口,就像是在偷听人家打电话;可回到那个大开间的办公室,又不知该坐哪儿。曾经习惯了被人接待的他,顿时不知所措了。庆幸的是,何总的电话很快打完,热情地将他招待进了办公室。

“快请坐。”何总也站起来,准备与孙闯闯握手。

“我年轻时候也是摇滚青年,还组过乐队。你的名字我听说过,著名乐评和作词人。”

听何总这样一说,孙闯闯心里就有了底,既然是摇滚青年,那就一定知道炎雅伦。

何总又说:“怎么突然想搞电影了?”

“兴趣……兴趣。”孙闯闯没有直接说出自己要拍这部戏的真正原因。

“那你说说你有什么想法,看看有没有机会合作。”

“您知道炎雅伦吗?”

“知道,一个歌星。是不是前几年死了?”

孙闯闯的心紧了一下,觉得何总对炎雅伦极为不尊重,但还是将那份不满咽了回去。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何总的言语间,透露了他对炎雅伦是不熟悉的。

“没错,我想写一部关于她本人的电影。”

何总双手交叉在额下,似乎在等待接下来的一番精彩演说。

孙闯闯鼻尖冒汗,在来这里之前,他心里装满了对这部电影,以及对炎雅伦的期待。他自信满满,以至于没有任何准备。此刻,当他面对何总这副精明、期许的眼神时,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慌。他突然感到自己无从开始,从哪里开始都是错的。关于炎雅伦的电影,他想要说的太多太多。何总给他充裕的时间整理思路。办公室里寂静了,过了若干分钟,孙闯闯终于开了口。

“炎雅伦是—个传奇,她值得我们去纪念她。”

他的开头不错,何总点点头,得到了这个开场白的肯定。何总继续看着孙闯闯,继续等待接下来的演说。

“大纲我写完了,不然您先看看?”

“能先大概给我讲讲吗?”

孙闯闯从头讲起……

“你先等等。”何总听得不耐烦了,“你能用一句话概括你的大纲么?”

又是一阵沉默。何总把孙闯闯难住了,许久没有开口。何总终于又说:“我想,你还没有捋清楚思路,对吗?这样吧,这个事情不着急,你先回去把剧本大纲再改改,捋清楚思路,咱们再来谈。你说呢?”何总站起身,逼迫着孙闯闯也起了身,意思是要送客了。何总又客套了几句,把孙闯闯送出了门。

走出金辉影业,外面的阳光把柏油路面照得明晃晃的。孙闯闯看不清远处的景物,眯缝着眼睛摸索着前行。他摸不清何总的意思,只知道自己的下一项工作是先捋清楚思路。这是他第一次接触“电影人”,他不懂“电影人”的套路。何总算是“电影人”吗?他再一次回想刚才与何总的对话,心中燃起了一股怒火:大纲岂是能用一句话概括的!大纲都不看,也太不尊重人了。孙闯闯到家后,一屁股坐进沙发里。他闭上双眼,心脏像是停止了跳动,久久地闷了一口气在胸口。他不知道以这样的姿势保持了多久,直到天色浅浅暗下来,他的双腿发麻,腰椎酸痛。缓慢地从沙发中立起。他活动这紧而发涩的关节,骨骼发出了几下清脆的声音。他打开灯,房间亮堂了,心也亮堂了。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大纲也还要继续改下去。更何况,人家又没完全否定。他把自己劝到书桌前,面对已完成的大纲,无从下手,该从哪里改起呢?

……

孟小书,女,1987年出生于北京。加拿大约克大学毕业。出版小说集《满月》,长篇小说《走钢丝的女孩》。获第六届“西湖·中国文学新锐奖”。现为《当代》杂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