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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19年第11期|孙未:安家(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19年第11期 | 孙未  2019年11月25日09:19

老人在这张床边已经盘桓了将近一个星期了。他睡惯了棕绷床,原先家里那张棕绷还是和妻子结婚六年后才置办的,睡了三十多年,床中央都没有塌下去,铺上一床棉花胎,堪称完美。眼下这种床让他有点不习惯。床架低得都快贴到地面了,老话说吸潮气。床垫呢,厚得像个四方面包,比一般的席梦思足足厚了一个虎口的高度。他都怀疑自己这老胳膊老腿的一头睡下去,都会陷在这垫子里爬不起来。

就这么一张床不像床的玩意儿还卖得死贵,说是德国货,开价六万。但是老人就是偏爱这张床上铺着的床单,浅橘红的底色上有大朵牡丹花的图样,他记得,这花色正是老伴最喜欢的。在八十年代,这款床单曾经是最时髦的东西,上海民光被单厂,全棉,牡丹富贵温馨,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条。

眼下这条床单明显不是原来的那种了,温暖的全棉换成了华丽的缎子面料,估计是哪家做高档床上用品的厂家故意采用这种怀旧的花色。这幅美丽的布料毫不吝啬地一直铺垂到地板上,这让老人每次走到床边,都会感到一种莫名的羞怯。

这才下午三点多。虽说是周五,现在就睡也早了点。

但是老人还是打算在床上先躺一会儿。他在床沿坐下来,用手支撑着身体慢慢平躺下来。卧室的墙面是小麦黄的,衣柜和床头柜是红胡桃色,都是他喜欢的暖色调。空调的温度打得很高,让他暂时忘记了这是二十五年来上海最冷的一个冬季。午后的阳光从四周的窗户照进来,映得墙上一片光影喧哗。

他舒服地闭上眼睛,听着客厅里的脚步声,厨房里的脚步声,书房里的脚步声。

女孩和男孩先是跑进了厨房,用锅和锅铲在打闹,女孩尖声笑着,仿佛有什么了不起的高兴事需要炫耀,男孩的脚步一直围绕着她,气喘吁吁的,像是一条脚步快乐的小狗。他们在穿过客厅的时候使劲折磨了那套真皮沙发,皮子吱嘎着衬着他们脚底落地的声响。然后他们跑进卧室。

女孩大叫着,我们到家啰!把整个身体重重地摔在床上。

老人的身体在床垫上剧烈晃动了一下。他暂时没有打算睁开眼睛。

女孩拉扯着男孩的胳膊,要让他一起坐到床上来,但是没有能拉动他。男孩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指了指大床另一侧躺着的老人,手臂用力,反而想把女孩拉起来。女孩忽然恼了,使劲甩开男孩的手,坐在床上嚷嚷着,我正高兴着呢!你干吗要扫我的兴啊!你让我好好高兴完这一天都不可以吗?

她的声音委屈得不得了,倒好像刚才她这么高兴都不是真的。听起来,男孩对她的突然爆发毫不惊讶。他低声在和女孩解释,你看这儿不是光我们两个人,还有别人哪……

别、人!女孩厉声打断了他,别人都是人,我们不是人对不对!在公司里我是条狗,老板呼来喝去一分钟都不让我停下来!下了班我们就是野狗,房东把我们赶来赶去!难道在这儿你都要让我看别人的脸色吗?这个地方大家都是一样的好不好,谁一定要让谁啊?

声音震得耳膜作响。老人终于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在枕头上略略偏过视线。女孩扭过身子,眨巴着眼睛不带一丝笑容地看着老人,说,我现在待在这儿,没问题吧?

大叔,我们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坐一会儿就走!男孩抢着向老人恳求,用带着些结巴的口吻和一脸尴尬的微笑。这让老人叹了口气,微微点头表示允许,心里告诉自己,他只是对男孩点头,和这个跋扈的女孩毫无关系。他不得不撑着床垫半坐起来,背脊枕着棕色绒面的床靠背。毕竟他不能平躺着,跟这个女孩共处在同一张床上。

男孩并没有坐下,他依然拘谨地站在床边,眼巴巴地看着女孩在大床上摆出各种姿势,一会儿靠着床背,一会儿抱起枕头,仿佛老人并不存在似的。

女孩对着男孩招手说,你上来啊,我们一起拍照!看着男孩半天不动,一副专为等她一起离开的样子,女孩无趣地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对着摄像头开始自拍。她半身仰卧下来,头发披散在床单上,在牡丹花的图案边上举起两个手指比画出一个“胜利”的手势。她把背对着床头灯,在裸色褶皱的灯罩边摆出妩媚的笑容。她又换了一个角度,摄像头朝向床头上挂着的大幅油画,努力把手机伸到尽量远的地方,可是手臂不够长。

你倒是帮帮我啊!女孩叫道。男孩顺从地接过手机。

他看着屏幕上的图像,一边指挥女孩,过来一点,再靠床边来一点。

要把我和整幅油画都拍进去噢,女孩狐疑地说,你让我这么靠边做什么?

女孩跳下床,抢过手机,她终于明白原来从这个角度拍,无论如何,同时坐在床上的老人都会被一起拍进去。还没等男孩阻拦,女孩就对着老人大步走过去,不客气地说,喂,你倒是让一让好不好?我这照片根本没法拍啊!

老人又用手臂撑着床垫,慢吞吞地开始挪动身体。男孩起初还以为老人这就要下床了,可是老人直起腰,忽然把两只鞋底狠狠地踩在床上,然后手扶着脚踝盘起左腿,再是右腿,就这么稳稳地盘坐在了床头,毫不顾忌自己鞋上的尘土完全蹭在床单上。

女孩看着老人脸上睥睨的笑意,后退了半步,就听见老人笃定地宣布道,不好意思,小朋友,这张床我已经订下来了,这是我的。

安家家居城总共占据了商场两个楼面。裙楼的楼层,楼面宽广,足有好几个篮球场大,四周全是透明的玻璃幕墙,上海南部市中心高楼峥嵘的景色一览无余。购物中心内则一律是与身高齐平的薄墙,呈几何形状绵延弯折,让人想起那些遥远故事中的迷宫。

因为是自助购物,设计人员颇有创意地做了十几套样板隔间,就这样把家具、灯具、软装饰和各种小东西陈列出来,让顾客自己摸、自己选,床和沙发之类的还特意写着“欢迎亲身感受”之类的字样。

女孩站在玻璃幕墙内侧的窗台上,其实这只是非常窄的一道大理石边沿,她踮着脚尖,伸开一侧的手臂扶着男孩保持平衡,慢慢地踩着这条边沿往前走。多么奇妙的景色啊。只要站高这么一点点,这些薄墙里圈着的世界就一方一方地展露在女孩的视线之中。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正在2号套间的浴室里抚摸那只按摩浴缸。两个美丽的少妇在4号厨房里抄写各种配件的型号,一个趁另一个不注意,拈起一枚盐罐装进钱包里。一对老夫妇在7号客厅里坐着下棋,象棋是红木茶几上的装饰。

男孩托着女孩纤细的手臂。他什么都看不见,除了一排排与他身高相差无几的墙。可是墙后面的每一间房间他都记得,尤其是那些卧室。1号卧室是樱桃木的衣柜和床架,酒店款的丝缎条纹白床单,不锈钢灯架的落地灯,倒也清爽。不过女孩说,这是给自以为文艺的人准备的,太装了,她宁愿把钱扔到黄浦江里也不会把钱花在这么一间卧室上。

置办这整套卧室的布局至少也得二十几万。这里的每一间卧室都是如此。男孩和女孩的存款总和最多的时候也只有几千,连买半平米的房子都不够。但是女孩拉着男孩大摇大摆走进来,就像他们已经有了新居,就差好好琢磨应该怎么装修和布置。

2号卧室全都是红黑相间的漆面家具,床单和窗帘是金色的。女孩说,这简直就是暴发户的品位嘛。3号卧室是藏青色的全棉床单,黑胡桃木的衣帽架和床头柜。女孩的评价是,这最适合一个单身的花花公子。6号卧室是一个粉红蕾丝的天地。女孩每次都会嘲弄道,按这个样子装修卧室的一定是个老处女。8号卧室全是红木家具,女孩表示她以后可能会考虑买一个红木棺材,但是红木家具就免了。女孩唯一称心的是9号卧室,她热爱这小麦色的墙面漆和红胡桃色的家具,她说这是阳光的颜色,就算以后仍然没有窗户也不怕了。她喜欢床头油画中的林间小溪和鲜花遍野。她尤其钟爱的是这张大床,她说这牡丹花图案的橘色床单,让她想起了她的老家,她的爸爸妈妈,还有她毫无忧愁的童年。那时候他们成都家里的大床上永远是这款床单,下午时分,阳光和窗台上植物的影子刚好投在平整的床单上。

事实上,女孩第一眼就被这间卧室迷住了。本来她只是怀着一种讥诮的态度来品评这些房间,这些如果不是样板而是真正的房间,就是这个地球上她恐怕永远不可能踏足的地界。可是那天,就在她走到这间卧室门口的一刹那,她兴致勃勃的刻薄笑容忽然凝固在嘴角。她只是站在原地,连迈步都忘记了。

老人看着男孩拉着女孩的手,又怯生生回到他的面前。女孩的眼睛一直流连在这间房间的摆设上,像是着了魔。男孩恳求说,我们看中这里已经好几个月了,今天是我们第十三次来看这个房间,我们只想拍几张照,只一会儿,十分钟行吗?

老人忽然觉得好笑,这让他想起年轻的时候,他和别人在外滩抢地盘的情景。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和红梅刚开始搞对象。每天下班,他都顾不上回家吃饭,就直接往黄浦江方向赶去,为的是在一千多米长的防洪堤边上占一个位置。那堵防洪堤是当时情侣的恋爱胜地,又或者说,是唯一可去的地方,因为大家都没有屋顶下面的空间。

老人还记得当时37路要乘九站路才到。下班高峰时刻,一大串人挂在车门口往上挤,下面的人帮忙推,车门还是半天关不上。站站如此。要是到外滩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位置就肯定没有了。仿佛约定俗成一般,每对情侣之间都有半米左右的空隙,只有半米,这个空隙是不能往里硬插的。所以没有了,就是没有了。他只能在红梅怨愤的目光中迎接她,再坐车送她回去,一路沉浸在可怕的沉默中。

后来他从父亲那里借来了自行车,就一下子占了很大优势。他仗着年纪轻体力好,穿红灯,穿人行道,一阵猛骑,每次总能笃悠悠抢到最好的位置,钟楼附近,黄浦江没有烂泥滩的那一段是最佳的视野。当两个人转过身背对这个城市,面朝夜色中的江水,粼粼的月光流淌在广阔的江面上,像是一片无垠的丝缎,柔软地覆盖了他们整个世界。

女孩一把拨开男孩,对老人嚷嚷,你有什么证明你已经把这床买了呢?你把发票拿出来啊!要是拿不出来,你就给我们滚蛋!

老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慌不忙地说,这辈子让我滚蛋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不过恐怕还轮不到你!小姑娘,就凭你还想要看我的发票?你是戴帽子的还是戴袖章的?有发票顶屁用,就算有房产证,有人叫你滚蛋你还不是一样得立时三刻滚蛋!就算有工作证,有人说句话不让你做了,你几十年工龄还不是都立时三刻不算数了!

老人唠叨着,忽然笑了起来,似乎是被自己的话给逗乐了,两只手按在膝盖上,在床头前后摇动着身体。那一角的床单在他两腿底下被揉得皱成一团……就算你有身份证又怎么样!别人不把你当人你还不是一样当不成人?老人像一只发生了故障的玩具,说个不停。

这一次是女孩使劲拉住男孩的手,不让他走上前去。

老人瞪着男孩和女孩说,就算阎王老子还不打算叫你去,有人想要擦掉你,你还不是立时三刻、悄无声息地被人家从这个世界上擦掉,到时候人都没了,你有身份证顶屁用!……

这是神经病啊,我们赶紧走吧。女孩对男孩耳语,然后拼命拉着他往后退,往后退。

男孩被女孩牵着退出了卧室,女孩的手指冰凉,脚下走得飞快。走到了楼面的尽头,站在自动扶梯口,女孩深吸了一口气。男孩紧紧捏着她的手指,忽然意识到,她哭了。

男孩还记得女孩第一次走进那间卧室,坐在床沿,近乎胆怯地触摸床单上的花朵,触摸这张只在这一刻属于她的床……后来,他们在这间卧室里下过棋,床头柜上有一副飞行棋的装饰,她坐在床头,他坐在墙角的红色懒人垫上对弈。他们靠在衣柜上偷偷亲吻过,他半睁着眼睛留意着那个没有门的门洞。她曾经坐在摇椅上,他坐在床尾,两人一起看电视。她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按来按去调台,调到哪里看的都是她最喜欢的“好声音”。她张开双臂,在摇椅上跟着节奏一边晃一边唱杨三十二郎的歌,天苍苍野茫茫,自由像风一样,那是我伸手就可及的天堂……高兴的时候,她还会从摇椅上突然跳起来,站在电视机前面叉开两腿学骑马步,一边疯狂地哼着江南神曲。可是电视机的空壳上永远糊着一张紫薇和小燕子的剧照,天长日久已经泛黄卷了角。

有两次,女孩还在这儿睡着了。一开始是假装体验床垫的质量,对着“欢迎亲身感受”的标志端详一番,煞有其事地用手按了按床垫,坐上去,趁着门洞外没人走过的时候一歪身平躺下来。当背脊触碰到那一整片平坦柔软的支撑,就会忍不住伸开四肢,闭上眼睛,轻轻弹动几下身体,内心欢快得想要呻吟起来。一开始只是打算这么多躺几分钟而已,趁着没人的时候。

男孩故意坐在床沿,拿起家居城的宣传册一页一页地翻看,徒劳地想用背脊挡住女孩呼吸起伏的梦境,或者用胸膛挡住人们的视线。她实在是太累了,漫长的上下班路程和加班,让她几乎能随时睡着,可是即便睡觉都是和他挤在那个没有窗户的小隔间里,听着隔壁此起彼伏的呼吸。那地方简直就像一个抽屉,连起床都只能从床尾的开口处爬出来。

男孩想象着当女孩自然地醒来,睁开眼睛,还怔忡在梦境和现实的边缘,发现自己不是睡在黑乎乎的抽屉里,而是身处这样一间卧室里,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非常完美的瞬间,仿佛这就是他们的卧室。

事实上谁能说这不是他们的卧室呢?从女孩第一眼爱上这房间,他们每个星期都会按时上这儿来,每个周六以及周日,只要不用加班。甚至每个周五晚上,如果女孩不用被老板叫去陪饭局的话。他们几乎把所有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都消磨在这间卧室里了,到今天是第十二个星期,从一件薄毛衣的秋季直到最冷的隆冬,他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整整一个季节了!他们开始相信自己确实住在这里,只是待在家里的时间有些不同罢了,有的人深夜回家,有的人清晨出门,有的人一周在家里睡不足二十个小时,这个城市所有窗户亮起和熄灭的时间都不同。男孩和女孩则是在所有休息日的白天回家而已。

男孩觉得自己心里憋着很久的东西终于变成了怒火,从胸膛一直燎到脑门。他一把攥住女孩的胳膊,把她往回扯。我们现在就回到我们的房间去!他咬牙切齿命令女孩。女孩叫道,你干什么啊?你不要命啦?他是神经病啊!

男孩闷声闷气地说,他不是什么神经病,不过就是一个有钱的混蛋!现在人有钱就可以随便发神经!他的气力不是女孩能拉住的,他扭住女孩的手腕,几乎是拖着女孩在往前走,这番气势就像要去把那张大床掀翻,把老人像一只跳蚤似的抖落下来。

女孩呜咽着,我不想去那间房间了,我讨厌那儿了!我们现在就回去……可是男孩黑着脸一味拖着她,她手腕被捏得生疼。女孩被一只孩子落下的塑料玩具车绊倒,跌坐在地上,终于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女孩央求着,别去了好不好?其实我们谁都惹不起,你要是出了什么事……男孩蹲下来,在女孩面前发狠地揉自己的头发。

一个孩子站在边上看呆了。母亲捡起玩具车,拉着他走开。

男孩就这么蹲在地上问女孩,喂,你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后悔跟了我?

女孩抬起头,止住了哭。

男孩低声说,要是你后悔了,没关系的,真的……

男孩气势十足地再次走进卧室,可是看见老人,他又不知该怎么说话了。

老人说,你想要我让你们,你倒是给我一个理由呢?老人看着男孩绷着一副装模作样的架势很久,所以想要故意逗逗他,给自己找个乐子。

女孩说,我们走吧,不稀罕这儿。但是男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咬着嘴唇。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这个世界总是不停地在告诉你,只需要一个正确答案,你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生活,可是事实上你用尽全力跟随那些谎言一遍遍像傻瓜似的努力,你头破血流,你受尽凌辱,你明明知道其实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你注定永远两手空空,可是你别无选择,只能往墙上再撞一次,再撞一次。

男孩听到自己迟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来,我们……今天在民政局领了证,这算不算理由……猛然间他听到女孩的尖叫声,你脑子进水了吗?你干吗要跟他说这个!

老人心动了一下。记得他和红梅领证是在他们外滩谈对象的一年零三个月后。这个时间长度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只不过单位刚好又一轮分房,结了婚没房子的人才有资格申请。结果他们领证后整整六年都荡在马路上,没分到房子,理由是有人跟领导是远房亲戚,有人的舅妈是领导小孩的老师,有人往领导家送了礼,有人会吵会闹。只剩下他,用红梅的话来说就是“没用的男人”,唯一的本事是做“白日梦”,“等到死也分不到一口棺材”。可是红梅骂归骂,吵架的时候永远不会碰的一个词,就是“离婚”。

六年后,儿子在防不胜防中到来,大名蒋雷。沾蒋雷的光,他们终于分到了一间石库门房子的前厢房,大小刚够放一张棕绷床。煤卫公用也将就了,关键是居然在远开八只脚的大杨浦。红梅去找领导理论说,路上来回四个钟头,一天上班才几个钟头啊?你们分给他这样的房子,上班时间翻倍,工资打算翻倍吗?

男孩说出领证的那句话,就忽然醒觉过来,为什么要把他和女孩之间唯一快乐的秘密告诉一个陌生人呢,难道他在指望一个有钱的混蛋怜悯他们?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他无力地站起来,觉得腿脚发飘。他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慢慢走开,甚至忘记女孩还站在床边。

这时候,他听到背后的床架猛响了几声,回过头,就看见老人正挣扎着把左腿从右腿下面拿出来,可能盘得久,腿麻了,他重心不稳,差点整个身子都斜在床垫上。老人嚷嚷着,你这个没规矩的小赤佬,你要到哪里去?你倒是过来扶我一把啊!你让我这个样子怎么一个人下来啊?

床终于为这对新人腾出来了。男孩和女孩拿出了照相机和迷你三脚架。自助购物不能带包,这些都是揣在外套的夹层里带进来的。老人坐在电视机前的摇椅上,忍不住嘟哝着,你们干吗不正经找个照相馆去拍套结婚照啊?没人回答他。他又说,你们喜欢这套摆设,可以全部买回去在家里布置好了再拍嘛!还是没有回应。不过男孩扭头看了他好几回,像是担心他随时会改变主意似的。这让老人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

老人皱着眉头看着他们,他想他必须找个机会告诉他们,照相机的镜头和人的眼睛是不一样的。相机不会做梦,它可以诚实地看见衣柜门上的标价牌、床单上的条形码,半透明的裸色灯罩里面其实没有灯泡,薄墙的转弯处根本没有合拢。再加上迷你三脚架的稳定性远不如大三脚架,刚固定好角度,两个人走进取景框里,镜头就已经垂下来。

每到这个时候,老人就忍不住提醒他们,喂,又动掉了,地板上的店名都拍进去了!

几次下来,女孩终于讪讪地走到老人面前,手里拨弄着相机说,大叔,帮我们在这个角度按一张好吗?

老人顺从地接过相机,甚至有几分高兴。等他把取景框搁到自己的眼前,顿时就反客为主开始指挥起这对年轻人了。你把背靠在衣柜的门上,对了,这不就正好把标签遮掉了吗?你害羞什么呀?左手抱住她的腰,不对!从前面抱。肩膀再靠上去一点。老人又让他们在镜子前面拍了一张,男孩从背后抱着女孩,这张难度可真够高的,镜子内外都没有穿帮。

男孩凑过来套近乎说,大叔,你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啊!

老人回答道,我在照相馆干了三十几年呢,你小子遇上我算是额角头碰到天花板了!

女孩挑了挑眉头说,唬人吧,按快门谁还不会啊?说着就夺过相机来查看照片效果,她很快就欢呼起来,捧着相机在原地转了两个圈。这些照片看上去真像在一间真正的新房里拍的!真像他们就好端端生活在上海!这正是女孩想要的照片,他们的计划是拍了照片发给老家的爸妈,告诉他们,这是结婚的新房,孩子们过得很好。

老人禁不住有些得意起来,他又教他们背靠背在墙角摆了个造型,顺便遮掉了能伸进一只手的墙缝。他一边拍一边嚷嚷着,我都要累死了!我这么专业的摄影师可不能白白给你们打工啊!取景框里男孩的表情变得僵硬了。老人连忙补充道,你们可是要请我吃喜酒的啊,你们两个以后要单独敬我一杯!男孩顿时欢笑起来,好,一言为定!

老人真心喜欢照相馆的工作,虽然这种老式国营照相馆,工资也就这样。福利分房的政策取消以后,他曾下决心要攒钱给蒋雷买一套将来结婚的房子。为了这个目标,他开始加夜班,借用单位的暗房冲照片干点私活。钱还没攒到位,单位忽然通知他,照相馆要卖掉了。国退民进,国家支持民营企业家收购国有资产。

领导安抚大家说,照相馆会照常经营,所以对每个职工不会有影响。可是一会儿变了,说是要竞争上岗。一会儿又变了,照相馆彻底歇业,职工回家等待安排。又过了两个月,他骑车去缴有线电视费路过单位门口,发现照相馆已经拆成一片废墟,连带后面的办公室。大家打听下来才知道,原来那家民企根本不是想要经营照相馆,说得倒是好听,接手亏损企业,为国家分忧,其实要的是这块市中心的地皮。

找领导,一次,两次,领导只会摊开两只手。后来还是他劝大家别去领导那里浪费时间了,瞎子都看得出,这是两厢里串通好了的。结局是民企的老板一人给了他们几万元遣散费,说是从此两不相干。

平时唠叨不停的红梅,这一段时间倒是话特别少,尤其对照相馆和工作之类的话题只字不提。现在家里全靠她一个人早出晚归,在饮食店里煎生煎、下面条。和所有老单位一样,红梅的单位效益也不好。红梅还和他商量过要提早退休,自己做点小生意什么的。自从他失业,这话她也不提了,毕竟儿子还在念大学,她的工作是家里唯一稳定的经济来源。

每天早上醒过来,看见妻子充军一样奔出去上班,自己躺在被窝里,连起来穿上衣服的理由都找不到。这要是在不用为生计担忧的情况下,就是皇帝般的日子;反之,则是一种比被人天天打骂还要痛苦千万倍的折磨。老人思前想后,最后决心去做一个上海人打死也不会做的“讨饭”差事,到旅游景点去兜游客拍照。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黑着良心喜欢上了一个安徽女人。

这个女人是推小推车卖茶叶蛋、豆腐干和热玉米的。她教他怎样避开城管,什么时候可以放胆拉生意,什么时候必须立刻扔下一切,逃得比兔子还快。她喜欢听他说“瞎话”,经常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一大堆皱纹顿时从眼角一直延伸到鬓角。说实话这个女人的卖相比红梅差多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发了神经。也许是因为他们搭伴去外滩做生意,让他想起当年和红梅恋爱时的感觉,回想起来,那是他最好的时候,一无所有,却满心相信前面有更好的日子在等着他。也许因为他总是有办法逗她开心,对于红梅,他的“瞎话”和小聪明,已经被证明对现实生活百无一用。

他在拉生意的空隙,顺便为这个女人拍照,教她对着镜头摆姿势和微笑。他几乎忽略了这“讨饭”差事遭来的满街白眼和讪笑,就好像那虚妄的爱情是一剂麻药,让他暂时不再觉得头破血流的疼痛。

红梅终于找到外滩来了。老人知道,红梅要面子,没有一百二十分的道理,她是不会出来丢人现眼的。来的还不是她一个人,还有蒋雷。儿子难过的神情看得他心里发毛。儿子对他说,老爸,我早让你别做这个了。我马上毕业了,我养活你!

直到那天,老人才知道,蒋雷在大学里已经有了女朋友,谈了两年,感情好得不得了。两个人已经决定毕业后走到一起。老人高兴得手舞足蹈,心里暗自嚷嚷着,我有儿媳了!他对儿子说,把她带来给我看看啊!星期天怎么样?我们一起去公园,我来给你们两个好好拍点照。

安家家居城是不允许拍照的,但是恐怕因为这已经是关门歇业前的最后一天了吧,管理员都躲懒去了。偶尔有顾客走进来,看见老人在煞有其事地拍照,还以为是正经的工作,赶紧蹑手蹑脚原路退出去。有的站在边上看热闹,老人就叫道,这是比张艺谋还要红的摄影师在拍照哪!我要收门票的!你们要么快点让开,要么钞票摸出来!

老人指挥男孩和女孩躺到床上,肩并肩看电视的样子,一个喂一个吃饼干的样子,一个枕着另一个的胳膊睡着的样子。有一对穿着皮毛大衣的中年夫妇走进来,在床尾转了两圈,自顾自议论这张床。男人不耐烦,手臂穿过镜头去拿床架上的标价牌。忽然他发现手里拿住的是一本铜版纸的白色宣传册。老人把宣传册塞进他手里,吆喝道,举好了!就这个角度,让光反射到她的脸上,不要再动了!拿稳!快门咔嚓一声轻响,中年男人依然举着手臂惊慌地看着老人,直到老人微微点了点头,他这才放下宣传册,带着女人飞快地消失在门洞后面。女孩在床上一个翻身,大笑起来。她对男孩说,我就说他是一个百分百的神经病啊!男孩也不出声地笑了。

女孩学着老人的口吻对他说,你老婆真是额角头碰到天花板了!你一定给她拍过很多照吧?没有回答。女孩又说,你要回家吃晚饭吗?还是干脆和我们一起吃吧?天快黑了,现在是高峰,你回到家里一定也很晚了。老人依然没作声,像是忽然有些累了。

于是男孩问,大叔,你想吃中餐还是西餐?喝咖啡还是茶?

老人生硬地答道,干什么?

男孩说,请你吃喜酒啊!

家居城有一个快餐吧,套餐从咖喱盖饭、上海炒面、海鲜乌冬面、泰式菠萝饭、炸鸡汉堡、挪威三文鱼排等一应俱全,这样穿越欧亚大陆和美洲的菜单,价格自然不菲。唯一讨喜的是饮料,十五元买一杯咖啡、热茶或任何什么冰饮,吧台给一个空的马克杯,就可以自助续杯无限量。男孩和女孩从不舍得在这里吃饭,但是他们会买一杯柠檬红茶一起喝,就着偷偷带进来的饼干,就这么过一整天。

今天男孩几乎是带着小跑往快餐吧那儿去,他很高兴终于有了唯一的宾客。他的同事知道他没钱办酒,都松了一口气,说这才是“双赢”,他不用举债请客,他们也省了红包的钱。男孩知道他以后恐怕都没机会请老人吃喜酒了。而且明天一早,这个家居城连带他们的“新房”都将不复存在。所以,不如就是今天!况且今天在法律上不正是他们结婚的日子吗?

他走了一段,发现女孩也追了上来。上个月他们的租屋涨价,不得不又搬到更远的地方。男孩昨天刚交了新租屋的押金,女孩估计着男孩钱包里的现金不够,所以她揣着信用卡,装着黏他的样子,说是要跟他一起去。

女孩没话找话地说,我怎么总觉得这个大叔这么面熟呢?我们以前在哪儿见过他吗?

男孩捋了一把她的长头发,逗她道,你们两个都是神经兮兮的,所以看着对眼呀!

正如女孩说的,在这个点上,天就开始变暗。商厦下面几个楼层的超市和电脑城依然是人声鼎沸,家居城里的顾客却陆续走空。十几分钟后,走廊里已不再有脚步声。

……

作者简介

孙未,女,上海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英国、瑞典、瑞士、爱尔兰、丹麦、新西兰、匈牙利、拉脱维亚、罗马尼亚、美国等多国文学项目成员及学者奖金获得者。

已出版书籍23部,包括长篇小说及小说集《迷路人间》《双面人格的夏天》《岁月有张凶手的脸》《熊的自白书》《单身太久会被杀掉的》等,另在重要文学期刊发表长篇小说及中短篇小说《瓶中人》《金腰带》《镜子》《如果猫知道》等40余部,作品获《北京文学》2017年度优秀作品奖,第六届、第九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拉脱维亚国际文学“银墨”奖等。

小说被译成英语、法语、西班牙语、保加利亚语、匈牙利语、拉脱维亚语等多种文字在欧美地区出版与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