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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水为例:温古诗歌的重与深

来源:中国艺术报 | 孟凡通   2019年11月21日08:14

我认识温古是在2018年秋,那次是我到京领取第七届全国煤矿乌金文学奖。后来读诗选《温古诗选》时,我发现了一个漏洞。诗选第三辑起止时间分别是2000年和2014年,可前10年却不曾见一首诗。温古搪塞以“经商”二字,说其间写了不少诗,编诗选时,觉得风格多变,不满意,索性一刀斩了。从这一刀上,我看到了温古的诗人气质。他诗集中有这样的诗句:“假如我的诗作全是废话,我宁愿/保持五十年的沉默,将诗坛的喧哗/置换成两耳潺潺的水声” ( 《在诺日朗瀑布下》 ) 。为他的“一刀斩”做了最好的注释。依我猜度,那些被一刀斩的诗,也许不是风格问题,而是心境使然。彼也一是非,此也一是非,人不知,诗自知。这一刀让我们看到一个诗人对诗的那一份尊重!

我之所以将温古关于水的诗作为关注点,缘自组诗《黄河峡谷走笔》 。这是一个有难度的选题。诚如该组诗之《01 .从纸上凝视黄河》所言:“我以这一脉旖旎,凝视/那无际的莽莽苍苍/无语。我不知道一个词一经出口/就会有多少块石头来应证/它的非叙述状态。 ”对黄河,笔者也曾欲写又罢,想来,就是害怕这“非叙述状态”吧。温古没有让我们失望。当我读到《03 .读懂一朵浪》时,便击节赞叹了。这首诗写一朵“跑了一万里的浪” ,“在一棵石头缝里的小草旁静下来”的回望:“那天际一路追赶而来的山峦/前仆后继,似另一种潮水/汹涌澎湃,如牛群,如雄狮/带动着雷霆,那种盲目的力量/使黄河惊愕:世界上一种/行为一经成为趋向/其可怖,是河床不可约束和控制的。 ”诗人于浩浩大河轻取一瓢,以小见大,四两拨千斤,在意象的砌筑中呈现出一种智性的清晰—— “力量”已然“盲目” , “趋向”无疑“可怖” ,唯是清晰表达才有可能换来些许清醒。这不仅是表达方法,也是思维方式。也让我乐于陪诗人走完本次黄河峡谷的行旅。

这组以黄河为主题的组诗,有21个短章,犹如多声部的交响。温古诗的大气,不是体积的表述,而是重量、骨力和风格的体现。在这条大河面前,诗人不是歌者,而是一个诚实的感受者。“那一种让你失语的壮美,使你还原为一粒尘土”( 《17 .大河悲壮,群山起伏》 ) 。诗人是以“一粒尘土”的姿态去感受大河的。他的诗也不必是史诗,而是诗人一己的发现,一己的表达。从创作的技术层面看,我相信,如果“一粒尘土”有足够的思想储备和创造能力,就足以让他的诗作成为大气之作。 “树叶用它的舌头卷来了风/风从深远的天空搬来了云/一条路将我送到这上古的门槛上/让我遭遇万山顶礼的黄昏( 《06 .崖畔伫立》 ) 。 ”他以哲人的睿智,讽喻着人对路的习惯性依赖,复活了我们那些早已生锈的感觉。惶惑间,我们又听到诗人的叹喟:“啊,我只能保持沉默/面对壁立的悬崖,无底的水涡/细数被伤痕磨光的卵石! ”诗中充盈着复杂和怀疑的艺术知觉。这原本就是现代诗最基本的品格。

如果说《黄河峡谷走笔》是重量之作,那么诗群《河流,让万物低头》将带我们去探究诗人内心的深度。这诗群由16首短诗组成,描摹了十多条名不见经传的小河流。淖尔乌素沙滩边的小河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一条河开始于沙砾或石头下/结束于石头或沙砾里” 。可它依然是有价值的,诗人将自己心目中最为圣洁的“诗”设为喻体,相赠予这条河,说它“像一首诗,开始于词,终止于词” 。以“诗”作喻开篇,表明诗人对这些名不见经传的河流,存情极厚,用情极深。《摩天岭下邂逅一条河》是我喜欢的诗。“万物凋敝,草木枯寂,让一条隐蔽的河暴露了身份” ,诗人遽然与“这贫瘠的山谷,石头丑恶”地方流经的小河邂逅。“唉!在这尘嚣滚滚的俗世/这超然物外的清流” ,诗人为之不平,为之慨叹。于是,诗人给小河发出一串关于前程未卜的忠告,小河依然如故地“流过了我一行行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咬牙记住了那一刻/记住了那一刻的战栗” ,诗人叹道“我的心烫伤了,被你这一句冒着泡沫的抒情诗” 。这首诗意象新颖,感情复杂,寓意丰富。是对单纯的赞叹,还是对它染垢的怜悯,抑或是对廉价抒情的反讽?更或者,它原本就是多种滋味的混合、多种感情的纠结?这首诗具有复杂、纠结、多解的特质,在表达现代人面对纷纭复杂的社会生活的困惑上达到一定深度。在《宝贝河畔夜宿》中,诗人敏锐地捕捉到“睡”的意蕴,并助其成为一首寓意深刻的诗篇:“一条河在夏日的原野睡着了/谁来叫醒睡得更深的我” ,就在他们睡着的时候,“蚂蚁王国正发生着战争”“蟋蟀们的嘶喊彻夜不停” ,诗人问道:“怎样的噩梦能坚持到黎明/当曙光里的树枝滴着淋漓的鲜血? ”用诗的利剑,向浑浑噩噩的昏睡者们包括诗人自己的昏睡刺去。这些诗写出的是那一条名叫“宝贝”的河流吗?河固然是,可更是一个人的自省,是夫子自道,诗人自语。

其实,一首具有现代意义的现代诗,都是诗人的自我审视、自我叩问,其旨归都会导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的自我拷问。 《买鱼》 ,堪称妙构。那条鱼在“我”手中“微微的一下颤抖后,滴出最后一滴水” ——诗人目睹了这“一条河”最后干涸的情景,内心不禁升腾起一种荒诞和恐怖的感觉:“我知道,我手中握着的那条河流/的那朵浪,那一下心跳/停止了。 ”悲凉苍茫的气息在诗行间穿行缭绕,诗人将深深的无奈和自责嵌入了诗章,显示出一种精神的标高。诗人笔下的《昆都仑河》是一条“谁也劝阻不了”“一心决绝地向西流去,投向荒僻”的小河,在“荆棘重重的坎坷和颠沛流离”后,“杳无信息,销声匿迹” ,诗结句说:“她携带着故乡的月光,何处才能安放自己的疲劳和惆怅? ”诗人一反意象的常态,现身而出,诉说着一条河也是一个人的追求和境遇。我们从一个诗人所掌控的文字世界里,一定会发现他所具有的心性和抱负。无论黄河峡谷的走笔,还是不名小河的徜徉,无论是“重”的发现,还是对“深”的挖掘,我们都看到温古那一颗焦灼的心的搏动。“重”与“深”让温古的诗有了一种可贵的品质。

我选择两组诗并就其两种品质进行评说,显然会形成遗漏和粗疏。好在温古的诗自在那里无恙,人们自会赏其景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