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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东亚:喧嚣之寂静中窥见真实生活的质地

来源:《长江文艺》 | 丁东亚  2019年11月20日08:56

在小说艺术的认知上,我甚为认同帕慕克的说法,即它的根本目标在于呈现精确的生活描述。事实上,我们敬佩作家,就在于他们逼真地呈现日常生活场景的能力,一旦我们在他们仿若亲身经历一般的虚构中开始寻找复杂景观的深刻意义,沉浸在小说细节的精确、明晰和美的力量下,从主人公的感知体验中获得感同身受的快乐或悲伤,小说无疑便拥有了无穷的魅力。无须质疑,不管是历史小说还是科幻小说,与现实主义相同的是,写作者都是以其时代的日常生活观察为基础的,譬如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展示的是十九世纪中叶法国的外省生活画卷,亦正是在那个沉闷单调和狭隘闭塞的世界,才会让爱玛产生对虚幻“幸福”的追求,终成为“一个属于虚伪的诗与虚伪的情感的女人”;又如毕飞宇的中篇小说《玉米》,以日常化的冷静叙述描绘的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乡土和城镇生活的日常情景,展现的是乡村女性的世俗生活和悲惨命运,也正是在那种背景下,在古老乡土和现代进程之间、在历史和生活之间,才产生了玉米这样一个争强好胜、渴望依附权力改变命运的人物形象;至于胡安·鲁尔福的那部被认为是“拉丁美洲文学的巅峰小说之一”的《佩德罗·巴拉莫》,也同样是有着其特定时代的背景,即墨西哥革命。与其他革命题材小说不同的是,小说并没有以革命领袖或重要人士的视角入手,而是聚焦革命本身,着重描写的是墨西哥革命后农村的社会变化和农民的日常生活,且成功塑造了一个为人狡诈、残忍,为了发财致富而不择手段的庄园主形象。

谈到吾空(曾用笔名“悟空”)的新作《翠微》前,之所以例举以上三部作品,无疑是因为他们都用了小说人物名作为标题,且都塑造了一个性格尤为鲜明的人物。尽管小说里的人物性格是作家的虚构,是一种人为的构造,但我们在阅读时,时常还是会将其与作者自身联系起来,相信他们虚构的世界和人物是真实存在的;也恰恰是这样的时刻,作者在文本中绝对在场。因为我们相信小说中的那些细节只有作者亲身体验,才能被如此的感知和书写。福楼拜在谈到《包法利夫人》时说,“我就是包法利夫人”。仅从性别而言,他也不可能是包法利夫人,何况他一生未婚,生活与小说人物的生活也毫无相似之处,但其却以包法利夫人观看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观看方式,将小说里的细节处理得栩栩如生,仿佛他真的经历并见证了包法利夫人的郁郁寡欢和对多彩生活的渴望。这点上,毕飞宇的小说《玉米》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二人想要表达的主题和小说背景不同而已。

《翠微》是篇现实主义作品。对于小说家书写现实,我个人一向认为前提是,必须清楚地认识到文学的意义在于提供一个个人化的对于世界的看法,必须深入生活现场,深刻思考,且在写作现场有着一个鲜活的自我。作家不仅要善于感知和捕捉现实社会中人物的鲜活特质和故事脉络的节拍,更要在书写中通过个人的理性思考和感性感知表达出对人物和故事的时代理解,以及再创造中有新的时空发现:开掘故事的深度,超越生活表象,直抵生活和人性本质。《翠微》显然是有着这些特质的。小说归根结底,还是要讲个故事,故事好看与否,可能直接决定小说的命运。而故事的细节则直接关涉到一篇小说的成败。换句话说,细节就是画面,是生活真实现场的还原或再现。小说并非直接反映现实,它不是为我们的现实画像,而是要创造一个主观的世界。在这个主观世界里,人物性格无疑又是最为重要的元素之一。

私下与文友交流,谈到人物性格和细节问题,我时常会以方方的《万箭穿心》和王安忆的《众声喧哗》两部中篇小说作为例证。同样是用现实主义手法写市井小民生活,《万箭穿心》书写的是在爱与恨的世俗生活中触摸人心的脆弱与复杂,而《众声喧哗》表达的却是众声喧哗时代小人物生活的诗意。《万箭穿心》里的主人公李宝莉,年轻时漂亮能干,性格泼辣、犀利,是典型的武汉小市民。对于这部小说,我想说的是,作家在书写人生残酷现实的同时,更多还是要体现对生命个体的思考、关注与解读,因为对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的身心刺痛与遭遇的叙写越是苦楚,越能体现出作家内心的深切体恤。至于《众声喧哗》,则延续了王安忆在《长恨歌》中写实的细腻笔触,以欧伯伯、保安、六叶三个极普通的人,真实、生动地再现了城市边缘小人物之间的诗意生活。虽然他们都是在繁华的都市中过着卑微而琐碎的生活,但王安忆却从中看到了生活表象下小人物的生存现状与人性的复杂。

吾空的小说作品并不算多,之前的《崔嵬》几乎通篇由男女主角之间的对话构成,故事发生与展开的场地构设简单,只有三四处,一昼夜的时间长度与小说篇幅倒是甚为熨帖。但到了小说《初心》里,她似乎为了追求丰富与复杂,小说里的人物遽然增多,有名有姓之人便有十多个,三代人的时间跨度也更具有挑战性,且家庭、婚姻、爱情的矛盾中夹杂着民族矛盾、代际矛盾等,只有故事场景的取舍尚且保持着一贯的简单模式。而到了《翠微》这篇小说,吾空又有了新的变化,将此前的写作优点(如其惯用的对话模式)保持的同时,笔墨处处贴着生活和人物,画面感十足,人物生动活脱,人生诸多不快也在作者漫叙下的温情中被逐一化解,更为重要的是,吾空在小说里是爱她的人物的,唯有这样,才可能成功塑造“翠微”和“刘老幺”两个性格相似又个性分明的当下人物。借用E·M·福斯特的话说,“当小说家不再是设计而是开始创造他的人物时,不论从哪方面说,‘爱’在他心中就重要了起来……”

小说里,刘老幺作为离异的单身男人,对女儿翠微十分宠溺,时间久了,脾性自然也影响了她,使得女儿长大后有着男孩子的性情,侠气、直爽、洒脱又暴戾。放任式或粗放型的家庭教育,尽管让翠微养成了女汉子的脾性,但这些性格特性在一连串的事件中呈现时(如翠微勇敢为同学主持公道,揭发盗窃者,却意外将人打成了脑震荡;又如她面对客户,被叫成小肥猪都忍了,但受不了老人的辱骂和唠叨,还是惹出了乱子等),又是生动而趣味十足的。特别是父女二人在日常中的对话,让人读来不禁发笑,又让人时感心酸。这也是吾空的写作优点所在,能够将日常的细枝末节巧妙地糅合,并以富有生活感的风趣词句向读者描述真实或虚构的世界的景象,从而抵达小说的本质,即画面性的虚构。可以说,从翠微在小说中亲历的事件中,我们很容易就从她的一言一行感受到她身处时空中的声音、气味等,那种营造的逼真性,仿佛吾空感同身受了一切,犹如福楼拜对包法利夫人的一样。如此,吾空在书写中也就逾越了自我的限制,尽可能将一切人和一切物体感知为一个整体。如此,年轻时受不了拘束、宁可辞掉工作干起又脏又累的跑车营生,即使年纪大了亦脾气暴烈又多情的刘老幺,与离婚十多年、性情温和且心思细腻的马明艳一旦相遇,那个原本属于父女二人的世界不觉就出现了一道他者无法洞悉到的缝隙……小说笔墨虽重点落在父女间的情感、家庭感情纠葛等,但吾空通过翠微这一人物的成长故事,不仅在当下世界喧嚣之寂静中窥见了真实生活的质地,阐明了人生多艰、生活多难这一主题,同时也以翠微成长中经受的痛苦与烦恼传达了一种生活哲思,即在有爱的家庭里,所谓的不幸或许也是一种幸福,甚至是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