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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谦《哈蜜的废墟》:那些无法愈合的伤口,终将吞没生命

来源:《收获》 | 王文胜  2019年11月19日08:37

印象中陈谦是一个刻意要打破我们惯性思维的人,她的小说文本时常提醒我们在强悍处看到孱弱,在可怜处看到可恨,在人性黑暗处看见亮光,提醒我们在天使的身上或许也可以看见魔鬼的影子。她的小说有时看起来波澜不惊,但却让你读到最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感慨人性的复杂。陈谦曾说,“在好的技法之上,对人类生存困境进行思考和追问,应该是小说存活下去的理由。好的小说,应该能够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他人,理解生活,进而在面临生活的选择时,行为有所依据。”

我以为对小说的如此正解或许是近二十年来她渐渐走到了海外华文作家前列的重要原因。刚刚故去的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在谈及文学的伟大时提及他认可的三个标准:审美光芒、认知力量和智慧。以往我们倾向于看重小说家讲故事的能力,但在各类媒体发达的今天,只要我们愿意,我们很容易可以得到“故事”甚至“生产”出故事。对今天的作家而言,“如何讲故事”以及作者的洞察力和思考力,也即作家的审美力、认知力和智慧已经远远比“故事”本身更为重要了。

这些年陈谦已经逐渐形成了她自己讲故事的“腔调”,她偏好叙事的张力,喜欢以人物内在的情感构成叙事张力,常常在创伤叙事中探寻人自身突破困境的可能性。她的新作《哈蜜的废墟》继续着这样的特色,在小说文本中作者主要书写了哈妈和哈蜜这对母女。活在诱奸阴影中的哈妈以母爱和恐吓砌成了一个坚固的堡垒将女儿哈蜜“封存”起来,在其中她教导女儿两性对立的性别观,并以恐惧和仇恨来强化女儿对“色狼”般异性的防御机制。这种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哈蜜注定了内在精神是多重冲突的,其中有被过度保护后生存能力弱化和好强个性的冲突,有来自异性的吸引与她的防御机制间的冲突,亦有在母亲强大的控制欲面前妥协和反叛的冲突等等。哈蜜要消耗巨大的生命能量来应对她内在的这许多冲突,以至于她在现实世界中无法缔结正常的人际关系。可以说,哈蜜在很大程度上是她母亲用自己的创伤经验喂养出来的一个精神畸形儿。

陈谦一如既往地展示着自己对这些受创者生命问题的兴趣,她疑惑这类心理受创者是否可能成为健康的母亲。文本中与哈妈母女关系平行的是“我”和女儿杰西卡的关系。“我”在婚恋问题上也有过失败,而杰西卡和哈蜜一样生活在单亲家庭结构中。这两对母女间的关系平行互文,使得小说没有囿于对母女亲子关系的思考,延展出了女性自审的主题。如果我们细读小说的最后部分“我”和杰西卡的对话,就会注意到“我”和哈妈在掌控女儿方面的相似性,“我”对哈妈和哈蜜关系的回忆也是“我”的一次自我审视。小说文本的最后 “我”恐惧地看到自己生命中哈妈的影子,叹出了一声“Oh no !”但“我”真的可以做到让挣扎着高举起双臂的哈妈消失在漩涡中吗?

这些走不出自己不幸故事中的母亲们让她感到不安,同时她也思考被仇恨、不安等负面情感喂养起来的女儿们,她们又如何能够去爱、去宽宥进而愿意被安慰被治愈呢?小说文本中另一对平行于哈妈和哈蜜关系的是哈蜜和哈爸的关系,哈蜜在哈爸患上晚期癌症后将父亲接到自己身边,以各种草药硬将父亲的生命延长了近三年,而这三年的治疗过程却让哈爸痛苦不堪。作者在小说开始部分哈爸的葬礼场景的描写中,以大段文字回忆了哈爸的故友对哈蜜的夸赞,甚至提及发言人按照哈爸的遗愿夸张地向哈蜜鞠躬致谢。然而在看似感人的场景中作者却以一张不相宜的彩色照片透露出了哈蜜的可疑,尤其是葬礼之后哈蜜在深夜给“我”发来的信息令人迷惑,“记得我妈妈总是说,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色狼,到处都是陷井?”“现在最后的一只老狼也走了”。哈蜜为何称哈爸是色狼呢?

陈谦以悬疑的方式将读者引向了对哈爸和哈蜜关系的兴趣中,哈蜜和哈爸似乎天衣无缝地自导自演了一场亲情的大戏,“我”要不是听见哈蜜亲口说出“我母亲一生承受过的痛苦,还有我这半生的失败,比他因为生这场病所受的磨难可能更惨。我妈若看到他最后能走得这么快,肯定很不满意的”,简直不能相信这场亲情大戏的背后却是一场阴谋。哈蜜有多大能耐瞒天过海地表演她的孝心,她就有多残忍。而令人惊讶的是她的父亲似乎自始自终都是懂得女儿对自己的恨意和心机的,所以哈爸交代老阿姨在主持葬礼时要以哈姆雷特的台词为开场辞,“女神,在你的祈祷之中,不要忘记替我忏悔我的罪孽。”

这是哈爸全然接受了女儿对自己的仇恨和折磨后对女儿做出的忏悔。

陈谦悄然写出了哈爸和哈蜜之间施害者和受害者角色的翻转,我们由此也看到了他们各自在生命深处完成了各自的仪式。就哈爸而言,这或许是这个哈蜜母女眼中罪孽深重的男人生命境界的飞跃,他能够以自己的方式去忏悔、受苦、赎罪;就哈蜜而言,她完成的是自己作为复仇者的形象。作者没有对他们做出任何道德上的是非评判,但“废墟”的意象无疑象征着复仇者哈蜜生命的荒芜,二十年前那个可爱的哈蜜完全消失了。

我认为这是到目前为止,陈谦最具有女性自省意识的一个文本。固然她书写了女性从异性而感受到的严重伤害,但她更着力于反思女性内在生命中创伤修复的能力,因为如果女性无法做出创伤修复的选择,那些坦露的伤口最终会吞噬她们的生命,吞噬她们生命中的光明与美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