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码头

来源:《民族文学》 | 红日(瑶族)  2019年11月18日15:44

那天早晨,老麻在市亭里吃了一碗“猪红”。码头上的人不叫“猪红”,叫“血旺”。吃到第三口时,老麻咳了一声。旁边有人对他说:你流鼻血了。老麻用手抹了鼻子,掌面上果然有鲜红的血丝。当然是猪血,猪血随着老麻的一声咳嗽从食管里倒灌出来了。走向码头,老麻安慰自己,这是一声很自然的咳嗽,几滴很正常的猪血,并非什么凶兆。来到船上,老麻继续安慰自己,不想心头却燃起一股火苗,火苗源自对岸的一声喊叫。当时老麻刚刚做通自己的思想工作,稳定了情绪,对岸有人用本地话喊了一声:开船!这个充满磁性的男声,音域宽阔音调高亢,具有很强的穿透力,不但老麻听见了,估计河两岸的人也都听见了,老麻心头的火苗连同嘴上的烟头重新燃起。老麻划了一辈子的船,从未有人喊他“开船”,并且这样大声地喊叫。对岸的人以为老麻耳背,再喊一声:开船!开你个卵!老麻骂了一句,他吐掉嘴上的烟屁股,“哗啦”一声将铁链拴到铁桩上,望也不望对岸一眼就扬长而去。

破天荒喊了这声“开船”的是“眼镜”。“眼镜”是乡政府新来的乡长,那天他履新大吉,从县城来报到。当时“眼镜”双手叉腰,放眼宽阔的红水河面,满脸春风,底气很足地朝对岸停泊的木船,响亮地喊了这么一声,既是发号施令,也是正常提示。过渡嘛,自然要开船。“眼镜”不知道这一声“开船”犯了禁忌,坏了码头的规矩。在这个码头过渡的人是绝对不能喊“开船”的,本地话“开船”反过来讲,是叫他“麻子”,这就等于是骂老麻了。你只能默默地等船,然后上船。上了船也不能催促他开快一些,方言“开快一些”反过来讲,也是揭他老人家的短。乡政府干部也要管好自己的嘴。乡政府干部上了老麻的船,就和吊在水里的桨橹一样攥在老麻的手里了。这不能怪老麻,要怪就怪这个码头的说话方式。这个码头的人喜欢讲反话,就是将方言倒过来讲。当然,你讲官话是另一码事,问题是你讲官话老麻他听不懂,最好是默不作声。也有人招呼老麻一两声的,招呼的词语是“过渡”。对,过渡。一声“过渡”多么贴切,多么自然啊,它不仅巧妙地规避敏感的“开船”,还有讨好的成分在里面。喂,老麻,你看我们多么尊重您啊。“过渡”确实更胜“开船”一筹,避开敏感的因素不说,单从词义来理解就不一样,“开船”带有命令的口吻,“过渡”则是请示或者报告。前者居高临下,后者低三下四;前者刚性,后者柔软。这样的词语不用分析评估,一听就听得出来。那些叫“过渡”叫得特别温柔的声音,往往容易打动老麻。老麻通常要凑够一船渡客才划桨,这个时候纵然对岸没有一个渡客,一声温柔的“过渡”却能启动老麻手里的桨橹,悠然地将船划过来了。

初来乍到的“眼镜”,哪里知晓这个码头的禁忌或者规矩,他不仅大声地喊了两声“开船”,而且朝老麻上岸的背影持续不断地重复了三遍。过渡对“眼镜”来说是重要的事情,所以他重复讲了三遍。几声“开船”不但没有唤回老麻,反而加快了老麻上岸的步伐。老麻在心里忿忿地说:有本事你游过来。老麻的目的很明确,不能让此人坏了这个规矩,凡事一开头就不好收场,必须将它消除在萌芽状态。老麻上岸后找人下棋,研究他的楚河汉界去了,将“眼镜”滞留在河右岸。“眼镜”那天过不了河,并导致两岸的渡客都过不了河,酿成了码头有史以来的停渡事件。

老麻停渡一连停了三天,停了一个圩日的时间。直到三天后的下个圩日,老麻才回到船上。累积了三天的渡客,将码头挤得水泄不通。人群中有些是当天的渡客,有些是三天前和“眼镜”一起被滞留的渡客。大伙都默不作声。沉默是当前最好的姿态,绝不可“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你爆发看看,除非你不想过渡了。他们大多都知道了停渡的原因,他们原以为这个禁忌只是说说而已,玩笑而已,没想到老麻是不开玩笑的,这个玩笑是万万开不得的,老麻果然是那样神圣不可冒犯。有人讨好地递给老麻一根带嘴的香烟,双手划桨的老麻不屑一顾地拒绝了。他心里哼了一声,一根带嘴的香烟就想抵消一声“开船”,没那么简单,对你们这种人不仅要观其行,更要听其言。停渡三天,让渡客们醒悟到,在这个码头上,也要知晓红线、守住底线、不踩高压线。一句话,就是要讲规矩。再通俗一点,就是绝对不能喊老麻“开船”。

渡了三批次渡客后,老麻泊了船上岸去找老潘。彼时正值圩市红火时段,人们忙着交易,暂时没有人过渡。老潘独自一人经营右岸一家供销分店,一个人守着六眼房子,里面摆一些盐巴、米酒、煤油、棉布、锅碗瓢盆之类生活用品,空荡荡的房子成为自行车的寄存处。渡客寄存自行车,上锁的老潘收取三毛钱;不上锁的分文不取,下班后老潘会选择其中一辆车子骑回家。有车主心疼爱车怕老潘骑了,宁可辛苦也将车子扛到码头,却让老麻打发回去。老麻说,摆渡木船,不许人车混载,这是上面的规定,也是规矩。

老潘一见到老麻,指着他塌陷的鼻梁道:你这回是彻底地坏脸了。“坏脸”是方言,距离“坏身”只有一步之遥。老麻那张布满麻豆的脸本来就“坏”了,现在被老潘宣布“彻底地坏了”,等于宣布报废。方言“坏脸”含义比较复杂,一两句话很难翻译到位,引申过来相当于“问题十分严重”。老潘说:你知道过河的人是谁吗?是新来的乡长。老麻一怔,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喊他“开船”的竟是乡长。不!是新乡长。老乡长跟他熟稔,从未喊过他“开船”。老麻上岸来找老潘,其实也就是打探那天喊他“开船”的是何方大侠,同时还要发泄一番,通过老潘这个平台表示他的谴责和抗议,敲山震虎,以正视听。老潘以酒代茶递给老麻一杯,老麻抿了一口,脸即变了颜色,由猪肝色变成核桃色,那是脑部供血不足的症状。他喃喃地说:只要人在岸上,总要上船的……老潘打断老麻:“眼镜”当天和他的随行绕道邻县,通过那里的一座大桥到达左岸,再沿着蔗区公路到了乡政府。

老麻像断奶一样戒了“猪红”。吃奶已没有记忆,吃“猪红”是有记忆的。“猪红”是他的最爱,他每天把“猪红”当早餐吃,百吃不厌。现在老麻的早餐变成了玉米粥。吃了玉米粥,老麻早早就来到码头,比以往足足提前了半个小时,以致到对岸接送邮件的老黄产生了错觉,以为他那块上海牌手表昨晚忘了上弦。从这一天起,老麻格外留心观察每一位渡客,这从他斜眼睨视别人的细节可以看得出来。老麻从来不会正眼看一个人,哪怕瞪你一眼也不是正眼。偶尔正眼看一个人的时间不会超过两秒。他正眼看着的事物只有一样——河面的漩涡。事实上老麻对往返于这个码头的渡客了如指掌,哪些是熟客,哪些是生客,他一眼就瞅得出来。哪个是乡政府、食品站、供销社的,哪个是粮所、营业所的,他甚至能叫出名字来。后来老麻将目标锁定为戴眼镜的。锁定这个目标也是毫无意义,老麻对两岸上戴眼镜的同样了如指掌。左岸是乡直机关所在地,戴眼镜的有乡政府覃助理、中学陆教导和温老师、供销社洪主任。右岸吃皇粮只有老潘一个。老潘只有阅读邮电所老黄分给他的《参考消息》才会戴上眼镜。严格来说,戴老花眼镜的人不能归为“眼镜”之列。

一个月过去了,老麻没有发现一个陌生的“眼镜”渡客上他的船。连续有两个星期,乡政府干部倾巢而出,频繁过渡,甚至有几个晚上也要渡河。老麻知道,这是要开展重要的活动。在此之前,老麻曾经有个预感或者危机:在不久的将来,码头就会出现另一艘渡船。他甚至还窥见一个极为严肃的会场,会场里灯火通明,白炽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会议专题研究码头停渡事件,一乡之长被滞留,那还得了!岂能容他老麻这样霸道,想摆渡就摆渡,想停渡就停渡,岂能如此无法无天!最后乡政府决定上报有关部门购买一艘汽艇,作为乡直机关干部过渡专用船。老麻在一阵突突突的电机轰鸣声中醒来,码头还是他的码头,渡船还是他的渡船。老麻家族“统治”这个码头已逾百年,到他这代“老大”已是第三代。这条百年老船传到老麻手上后,他给它装上了柴油机,不过仍然保留桨橹。枯水季节老麻还是划桨,柴油机只有汛期才会用上。然而这一个月来,老麻在船上除了见到覃助理外,没见到第二个“眼镜”。老麻纳闷了,难道这家伙上任后就不下村,就守着办公室手摇电话,发号施令?难道他偶尔下村或者到县里开会总是绕道那座远远的桥,从那里到达彼岸?老麻心里想,一个月你可以这样,一个季度你可以这样,可是一年、一个任期你都要这样吗?不可以的,也不可能的。还是那句话,只要你在岸上,总要上我的船。

老潘亲自将消息送达到码头上。消息不是参考消息,而是切实可靠的消息。老潘说正好你泊船在这边,不然我要喊一声“开船”了。老麻说:你敢!老潘说门市部的门没锁我就下码头来了,他的语速很急,像汛期的河水。昨夜来了两辆十轮大卡车,分别在门市部前面的空地上卸下钢索和木板。早上,县供销联社来人,清点门市部的商品,清退屋内寄存的自行车,将门市部变成指挥部,乡政府要在河上架起一座铁索桥……老麻听得心跳加速,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关于这河上的桥,已不再是天方夜谭。

关于桥,关于这河上的桥,老麻不是没听说过,而且桥的话题从来就没停止过。都是渡客们说的,似乎专门或者存心说给老麻听。渡客们说:这河面上要是有一座桥就好了。老麻心里说:那敢情好啊!但这可能吗?这河两岸多少人,架这么一座桥得多少钱,合算不合算?这不是你们想架就能架的,这是需要市场评估的。最后老麻给出一个结论,四个字:天方夜谭。老麻却不当面反驳,他默默地记录高谈阔论架桥的渡客,时不时给他们一个冷板凳。码头上自然一只板凳也没有,有的是冰凉的石头,你们就坐在石头上谈论架桥吧,凑不够一船人,我是不摆渡的。久而久之,渡客们意识到,这“架桥”和“开船”一样,在老麻面前是不可轻易出口的。老麻当初的结论肯定有他的道理,但道理也不是一成不变,到了一定的时期,道理就不是道理了,或者不是硬道理了。危机如同汛期终于来临,铁索桥一旦架起来,这码头就不存在了,渡口不存在了,岸也不存在了。老麻的船当然可以存在,但已不是渡船,是一只孤舟了。老麻一下子回到唐朝,和他的船成为柳宗元笔下的绝句,后面两句好像是这么说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渡船上的渡客肆无忌惮地谈论架桥,他们不再规避这个敏感的话题。不知好歹的居然胆大妄为地将它与“开船”勾连起来,以问题为导向,以案例说案例。他们说:打死我们都想不到,一声“开船”竟然开出一座铁索桥来。尽管他们装模作样很别扭地用官话表述,但老麻一听就听懂了,不但入耳入脑入心,而且融会贯通了。老麻恨不得立马掉转船头,送他们回到原地继续感叹,无奈船到码头车到站,如同他触手可及的命运已经无法扭转或者拐弯。

汛期明显提前,往年是吃了粽子祭了屈原河水才动容。眼下卖糯米的商客还没过河,河水已开始变浑、变急、变得桀骜不驯。汛期前老麻需要对柴油机进行清洗维修。这项工作需要两三天时间,最快也要两天。这两三天实际上也就是停渡,但此“停渡”非彼“停渡”,不属于事件。渡客们都清楚,这个时节单靠老麻手里的两把桨橹,是无法安全将他们送达对岸的。时间不是第一,安全才是第一。眼下急转直下的形势让老麻有些措手不及,形势包括提前的汛期,包括顺势而生的铁索桥以及为之奔忙的乡干部、设计员和工程师,他们频繁过渡,马不停蹄。按照老麻的性格或者心态,他应该是不慌不忙、不紧不慢的。确实,你们架桥关我屌事。然而夜里老麻还是将他的三个儿子招呼来了,三个儿子分别读乡中学和小学。船上,老三举着马灯,老大老二当他的助手。只一夜工夫,老麻就把柴油机维修好了。柴油机发出稳妥踏实的声音时,老麻点燃香烟连吸几口,摇了摇头,似乎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其实老麻最清楚自己,他在惦记一个人。铁索桥都动工了,你还在岸上指手画脚。官僚主义要不得的,你还是乖乖上我的船吧。

铁索桥的桥址选择在码头附近,正好和渡船航线重叠。老麻现在的航线将是铁索桥经过的地方,也就是说,老麻家族用一条船在河面上开设的通道,将由一座腾空而起的铁索桥代替。照老麻理解,渡船航线通常选择在宽阔河段,这是因为宽阔的河面水流平缓,狭窄的河段波涛汹涌。架桥就不一样了,桥址要选择在狭窄的河段,以缩短里程,减少投资。这是用脚趾头都可以想明白的事情。可是已经施工的铁索桥竟然是从宽阔的河面上过的,是直接从老麻的头顶上过的。老麻怀疑,他们可能连选址都没选,直接就按照他的航线过了,简直就是他怎么划船,他们就怎么架桥。开始老麻分析一定是哪个工程师的脑子进水了,进一步推敲,事情绝没那么简单,完全是有所指向的,是有针对性的,带有典型意义的。一句话,“眼镜”是彻底跟他杠上了。这杠不是一般的杠,是破釜沉舟,是要让他老麻彻底从这个码头上消失。

老麻每天正常摆渡,原本就寡言少语的他,几乎变成了哑巴。渡客们异常活跃,船到河中就仰面朝吊在钢索轿厢里的施工员喊叫。那几根粗大的钢索什么时候从头顶上架设过来了,老麻连感觉都没有。他起初只看到来了几艘吊船,将钢索从右岸吊下来,再吊上左岸。按照这样的速度,至少也要有三年的时间才能架起这么一座桥来。这是老麻的推算,也是他的期望。不过他的期望总是落空,比如他相信“眼镜”总会坐上他的船,深入施工现场,至今他连“眼镜”的影子也没见过。而他推算的时间也出现了偏差,不是一般的偏差,是严重的偏差,不但那几根钢索在他几乎没有反应的情况下就架设过来了(老麻曾经怀疑他们是在夜间架设的),而且桥面的木板很快就要铺设到对岸。原来他估算架桥至少需要三年时间,现在刚过半年就即将大功告成。

这天,老麻独自坐在船上发呆,几滴雨水自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头上。雨水有些温热,像太阳能浴霸的水。老麻仰头一看,天空蔚蓝,一片云彩也没有。正思忖着,从桥面上传来哈哈大笑声,几个青年仔正在给钢索涂黄油。老麻抹了抹头上的水滴,闻到一股浓浓的尿骚味,一股悲凉顿即从心底荡漾开来。老麻双手抱头,孩儿似的呜呜大哭。当夜老麻病倒在船舱里,他被桥上那泡尿淋成重感冒。第三天老麻挣扎着要爬起来,老伴按住他:没人喊你“开船”了。老麻一愣,也只是愣了一下,心底像一盆熄灭了的炭火,一丝火气也没有,反而平静了。是的,码头都不存在了,还有什么规矩。老麻竟然乐了,逗老伴道:你再喊一声。老伴不耐烦道:不喊了,也没人喊了。老伴几乎不到船上来,因为老麻说了,女人上船和女人下矿井都是要不得的。老麻憋足力气,伸长脖子朝着空阔的河面吼道:开船!这是老麻平生第一次自己对自己下达的指令,是最后的呐喊,类似于溺水者绝望的求救。遗憾的是,喊声一发出即被咆哮的涛声淹没。要是往昔,这个声音就是一块巨石,会激起千层浪的。但眼前滚滚波涛与老麻的喊声无关,他白白地喊了这一声。

铁索桥正式通行剪彩仪式,在老麻的头顶上举行。挂满彩带的铁索桥上,不时有炸响的鞭炮落下来,落到河面上,落到船头上,落在老麻的心上。老麻本来也想上岸去看看桥,他目前看到的桥是倒着的桥,没有人影的桥。他想看看正面的桥,看有人走在上面的桥。为此他动员自己一个晚上,动员自己摒弃私心杂念,敞开怀抱迎接新生事物。最后他决定放弃看桥的念头,立场战胜了他的好奇。老麻认为在桥头或者桥面上,他极有可能与“眼镜”相遇,老麻对这一点非常敏感,这也是老麻的底线。他老麻是绝不可以在桥上与“眼镜”相遇的,他们相遇的地方只能在船上,也必须在船上。

傍午,有人从桥上伸出头来,喂了一声。老麻定神一看,是老潘。老潘说:上来呀。老麻没好气道:我不上,够兄弟你到船上来下棋。老潘说:我守桥哩。通桥后右岸供销门市部自然关停,老潘摇身一变成为守桥员,负责收取过桥费。过一趟桥收费三毛钱,收费标准和老麻一周前还收取的过渡费一样。老潘又招了招手,上来喂,到桥上来走走。这回老麻的回应斩钉截铁,不上,坚决不上,将来上了奈何桥,也不上你的铁索桥。在船上待了一辈子的老麻,原本与桥就势不两立,现在更是彻底地水火不相容了。不止桥,还有老潘,以前他们是同一个阵营,现在他投奔“敌营”去了。在旁观者来看,无论是从码头的历史沿革到时代的变迁,还是半个世纪以来老麻风雨兼程平平安安的摆渡,在码头或渡口消亡之后,守桥员都应该是老麻。尽管渡客们对老麻以往的霸道多有反感,但在安置他的态度上丝毫不夹杂个人的情绪,他们一致认为将守桥员的位置还给老麻,是有理论依据的,因为这一位置与老麻或者老麻家族所承载的文化一脉相承。这当然是渡客们的一厢情愿,老麻肯定想都没想,何况他这样一个与桥水火不相容的人,怎么能够成为桥的守护者,不可能嘛。

老麻本来是上了岸的,上岸的时间是剪彩仪式后的第二天傍晚。这里面有个疑问,为什么通桥后第二天老麻还要到码头去?当然不是去摆渡,没有渡客可摆了,他是去收拾卧具。除了一条渡船,老麻另外还有一条卧船,是汛期夜间他值班时睡觉的船。其实每天傍晚这个时段老麻都会上岸,然而这次上岸与以往的上岸截然不同。规范的表述是,以前上岸叫收工,现在上岸叫下岗,叫失业也对,人社部门在统计就业表格的栏目上叫待业,反正都无事可干。老麻在街头“逍遥”了三天后,发现铁索桥给这条窄窄的街道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变化。以前是三天一个圩日,现在天天都是圩日,每天街头都像圩日一样拥挤。拥挤的人中多了很多陌生的面孔,连他自己也变得陌生起来。以前人们遇见他,几十米远就招呼,老大,吃了没有?现在步履匆匆的,甚至视而不见,生怕跟他招呼一声时间就哗地过去,像过去船要开动了,啰嗦一句就过不了河。第四天一早,老麻提着行李又回到码头上,并且在船上住了下来。老麻已经规划好了自己的未来,知道如何安置自己,妥善解决自己的再就业问题。他去了一趟县城,当然是摆渡上岸的,回来后对卧船作了一番改装。卧船船体比渡船小,但轻便速度快。改装好卧船后,每天夜幕锁住河面,老麻就驶离码头。去的方向是下游,下游是顺流,到了河中间老麻就将马达关闭,任由船儿随波逐流,腾出手来操作另一套设备。清晨天蒙蒙亮,老麻准时回到码头。主顾们早已等候多时,主顾是他去县城采购设备时就联系上的。他们协助老麻从船上卸下各种河鱼,有黄蜂鱼、芝麻剑、红河鲤……也不是全部都给主顾,老麻自然要留一些的。到中午时,老伴已经在温馨的船舱里摆开了小餐桌。

几杯小酒下肚,老麻觉得这样的日子也很熨帖,这种熨帖的感觉来自船上,或者说只有船上才有这种感觉。老麻知道自己是彻底地离不开船了,就像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人民群众离不开码头……呵呵,码头不存在了,人民群众早已大步流星地从自己的头顶上通过。老麻像河虾一样,浸泡了酒就醉了。码头上就有一道名菜,叫醉虾。

……

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