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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19年第11期|安石榴:八条鱼,一只绿色的鸟(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19年第11期 | 安石榴  2019年11月13日08:45

我爸每次去钓鱼,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天就黑透了。我们都不睡,等着他。也不点灯,一点灯蚊子苍蝇就飞屋里来了。

我爸钓鱼这件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和我姐都不当回事儿,我妈却不行,她一趟一趟地出去看,根本坐不住,总去看,还滴滴咕咕的,不停地发着小脾气,有时候把我们也捎上,害得我们都躲得远远的。爸只要不公出,不加班,星期日就一定去钓鱼,家里再有什么事儿也挡不住他。我看到过妈气鼓鼓的向爸的背影说:不去能死啊!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乐意去就去呗,爸总得回来嘛,钓了一天了,多晚也得回来呀。我们玩我们的,该玩儿什么还是玩儿什么。可是没点灯,妈不让点灯,就玩不了什么好玩的了,只好窝在炕上发呆。发呆也腻歪了,我就用脚去扫我姐,一下一下扫她。我姐蜷了身子脸朝墙躺着,起初不理我。我扫来扫去不停,像我家墙上的钟摆那样,我姐就翻了半个身子过来,她没全翻过来,用一只脚试探着找我的屁股,找到了她一蹬,我就滑了出去。我家的炕面子糊了牛皮纸,上面刷一层金黄色油漆,油漆上面又反反复复刷了好几遍清油,又滑又亮。我向炕头滑去,就像冬天坐在爬犁上被我姐推走了一样,还不忘了说一句:呀,好自由哦。我们这地方说“自由”,就是自在的意思。话音还没落下呢,我奶奶哎呀哎呀叫起来了,道:还愿的,还愿的,撞死我了。奶奶在黑暗中抽她的长杆大烟袋呢,坐在一个长条小褥垫上盘着腿,团成整整齐齐的一小团。我已经和奶奶贴在一块儿了,我的手都摸到了她衣服下面软软的肉和肉下面又细又瘦的骨头了。我很喜欢奶奶的肉,软塌塌地捏在手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到现在我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就是喜欢。我偷偷捏了一下,冲她的耳朵说:是小果不是我。奶奶不管这些,她并不在意事情的真相,她反手在我的后背上打了几巴掌,她自己还在哎呀哎呀地叫,好像怎么着了似的。我奶奶很逗,平时好好的,有说有笑,就是不能碰,一碰她,她就针扎火燎地嚷个不停。嚷完了,又有说有笑,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院子里有了响动,乒乒乓乓的声音堆成堆了,我竖起耳朵听。我姐也在听。听见妈说:怎么这前儿才回来呢,可真是的。我和姐“噌”地起身,跳下炕,踢里踏拉往外跑。冲进门斗,那里的灯已经打开了,妈把洗衣服用的大白铁盆放在地中央。我和姐奔过去看爸的鱼篓。妈在往大盆里倒水。鱼篓的口上有挺长一段网子,罩着鱼。我和姐蹲在旁边看。里面黑黝黝的看不清楚,一股浓烈的腥味直冲鼻子。爸提起鱼篓往大盆里倒,我们就马上转个身蹲在大盆旁边。哗啦一声,一团鱼掉进大盆中的水里了。有的一翻身,立起黑色的脊背;有的白肚皮朝上了,露出很蠢的样子来。那些立起黑色脊背的鱼都挤在一起,就像是穿着黑衣服扎堆的一群人。我伸手去摸一条粗黑线样的脊背,它一下子跑开了。可是,它只是换了一个地方,重新挤进黑脊背中去了。我的手在水中追逐着它们,有的很笨拙,一下就抓住了。抓住了我就马上放开,又去抓别的。有的机灵得像个鬼,总是抓不到,手过去,它一下就沉了,立刻又从别的地方露了出来。它们一惊一乍的,如果你不动手,静静地看着,水面也是静静的,它们不动,就是挤在一起,可以看见它们的两鳃像两只小手一开一合。可是你一伸手,它们就炸锅了,搅起的水溅出大盆,弄了我一脸一身。我奋力一抓,看起来好像抓的还是从前抓过的那一条。我就总惦记着去抓一条新的,机灵的。可那是不容易的。抓住的,总是那些好抓的,想抓的却抓不住。

爸换了衣服和鞋又出来了。爸每次钓鱼回来鞋子和裤腿子都是湿的。妈在准备剖鱼的剪子和装鱼的白瓷盆。奶奶也来了,她没有把大长杆烟袋带来。她卷起袖子坐在妈放在大铁皮盆边的小凳子上,从水中抓起一条翻白了的鱼,用剪子剪开鱼的肚子。

爸不抽烟,他举着一个白搪瓷缸子,一边喝茉莉花茶水,一边讲他钓鱼的经过。总是按着时间的顺序细细地讲起来:去什么地方了,是敖头还是萨尔浒。从哪条路走的,路上讨了一个什么样的便宜,使他少走了多少路。路上遇到谁了,谁又是怎么去怎么回来的,一条没钓着。爸说,王八万坐不住窝子,总挪窝。甭管怎么挪窝,他都钓不过我,怎么比都白扯。比个数,他比不过;比个头儿,还是比不过。爸笑起来了。爸总是赢的那一个。他总是得意扬扬的,每次钓鱼都得意扬扬的。爸哈哈笑了起来。我和姐也都笑了起来。爸提起的人我们认识,有住在附近的邻居,也有爸的同事。他们有时候会到家里来,看爸的鱼竿,还有爸渔具盒子里的鱼线鱼钩鱼漂什么的。爸的渔具盒子里有一个泡沫板,上面钉着好几只假的小蜜蜂。不知道是怎么用的。我没问过爸,居——然——没问!

这时候妈也坐在大白铁皮盆旁边剖鱼。她抬了下头,又低下头去继续手中的剖鱼,问:下大雨时候,挨浇了吧?

那还有个跑?爸说,浇得个瓜瓜湿啊。干脆,我就全脱了洗个澡。

妈说:瞎——说。

爸说:不信你看嘛,后背都搓了,一点儿“鞠鞠儿”都没有了,一摸溜滑。

妈说:脱光了?真事儿?

爸说:可不真事儿,大野地,有什么嘛!

妈说——她音调突然高了起来:你可真行啊!然后妈就像控制不住那样,突然大笑起来了,可不是一般的笑,大笑起来了。那笑声一波一波的,你以为她可能马上就收住笑声了,笑声就要没了,突然就又大笑起来了。我因为妈才笑了起来的,妈妈的笑怪有趣的。但我又想了想,觉得在雨中洗澡的确挺好玩。大雨呀,哗哗从天上下来的大雨呀,一会儿一个闪电,一会儿一个惊雷,太热闹了,这个澡洗得热闹极了。如果是我,那我就吓死了,非得吓得直缩脖儿不可,也许尿了一点儿也不一定。可不是我啊,是爸,那爸会不会呢——我哈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候我姐没影儿了。她呢,就是看看有什么奇怪的鱼没有,再看看爸的背兜里还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奶奶可能不觉得有什么可笑,她像没听见似的低着头一门心思剖鱼。

妈笑够了,说,也不怕冻着了。

爸说:温暾的,一点儿不凉。

有时候爸会说,看到一大块云彩了,雨没下来就跑了,跑南边去了。

这些事说完了,爸说起他钓的鱼来了。就像讲故事那样讲起他钓的鱼,他一条一条地讲。最大的那条大鲫瓜子是在老桥钓的,爸说,我看了看水流,觉得行,喂了窝子就等着,果不其然,一咬上我就知道是条大个的,嚯,鱼竿都拽弯了,好悬没让它跑了。第二大的鲫瓜子是在稻田地里逮的。爸说,骑车从稻田边儿过,听见噼里啪啦一呼通的,下车一看,嗬,一条大鲫瓜子,上去摁住了。爸又指着几条小鲫瓜子讲起来。我问这几条嘎牙子呢?老头鱼呢?长胡子的泥鳅呢?爸很少把泥鳅带回家,就是带回来了,妈也不会做了它们。可能都喂鸡了吧?爸就讲嘎牙子老头鱼是怎么钓的了。嘎牙子我不敢吃,浑身都是刺,我就吃它的两个小脸蛋儿。原来爸钓鱼还不在一个地方,不光去大江、大水泡子,河汊子也去。爸说起脱钩逃脱的几条,有一条比盆中最大的那条还大。妈撇撇嘴,说,跑掉的总是最大的,每次都一样,让我们白白眼气。妈说完又大笑起来了,我跟着也大笑起来,这一次奶奶也笑了。可是爸却并不反驳,继续说他要说的。

听见外面有猫叫。我跑出来看,爸也跟出来。敞开的门向院子里射出一道光柱,把院子的一部分照得通亮,而照不到的地方就更黑了,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园子里的玉米豆角架全都黑乎乎的像个怪物似的,我斜眼瞄了一下。但院子和园子之间的矮篱笆在光柱下,照得清清楚楚。一只黄色的猫站在篱笆上,伸长了脖子、瞪着眼睛却向门斗的单坡顶上张望。它没有叫,叫声在门斗的单坡顶上。妈这时候出来倒脏水。猫倏地一下跳下障子消失了。它们是奔着鱼来的。妈说,想美事儿呢,怎么会让你们得逞。

我们回门斗,奶奶把剖好的鱼盆放了清水,妈开始清洗它们。门斗的木板单坡顶上一阵大乱,像突然降下来大雨点子,砸在油毡纸上,砰砰乱响,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又是进又是退的。

妈说,还没看见鱼呢,倒先打起来了。

我说,真没出息。

爸说,跟你一个样。

我说,怎么跟我一个样?我又不爱吃鱼。

爸说,我看你不少吃。

我真的不爱吃鱼,我就是爱听爸讲钓鱼的事情。爸有时候会带回一把花,妈赶紧插在瓶子里,用欢喜的声音说,还有这么晚开的芍药啊?爸说,那不是专门给你开的嘛。妈就又笑了,不说什么。芍药花里还有几支红色的百合花。爸说,它在草棵子里像小火苗似的,这一朵那一朵的,多亏它们隔着老远,要是在一起,可坏了菜了。妈说,那坏什么,它们不用你操心,你看它们啥时候坏了菜了?我听着爸妈的对话,脑子却活起来了,脑子里的百合花一大片都开在一起,燃起大火来了。可这大火到底什么样呢?这得亲自看看它们才行,才能想得出来。芍药呢?我让它们沿着河岸开放,一棵粉色的芍药挨着一棵白色的芍药,就这样一棵挨着一棵开满了河的两岸。爸钓鱼,鱼咬了钩,乖乖被爸拖上岸。爸把它摘下来,放进鱼篓里,一回身从岸边折下一支芍药插在鱼篓里……

我也要钓鱼。爸你下次带我去钓鱼吧。我说。

妈听我说,笑了,没有说话。爸说,你钓不了。

怎么钓不了?你能钓,我就能钓。

一坐就是一天,你坐不住。

能坐住,指定能坐住。

哎呀哎呀,奶奶又叫了起来了,这是因为她要从小凳子上站起来。她扶着后腰往起站,那个慢,那个费劲呀,就好像她后背有个大面袋子似的。奶奶的活儿都干完了。地上的大盆不在了,变成两个搪瓷盆,一个放着剖好的鱼,一个清水里游着几条活鱼。爸钓的鱼有时候挺多,一次吃不完,就留几条活鱼放在水缸里养着。每次放水缸里去,妈都不太乐意,奶奶却坚持。她说,埋汰什么?洗了好几遍了。再说了,它就是鱼,又不是屎又不是尿的,怎么就埋汰了?妈说,难道只有那两样东西埋汰呀?奶奶一摊手说,那你说咋办?嗯?咋办!妈也没办法,还得放水缸里。等把鱼吃完了,妈就一定得把缸淘空,放倒冲洗。那时候,我就看到了水缸底,有很多黑色的鱼㞎㞎。

可是下一个爸钓鱼的日子,我先打了一个激灵才醒,就像做了一个噩梦那样。我一骨碌爬起来,屋里屋外查看,爸已经走了,去钓鱼了,却没有叫上我。我什么也没问,也没说,就回到炕上去,趴在枕头上不起来了,早饭也不吃。妈问我怎么了,我不吱声,她就走了。我想妈知道我生气了,可她不在乎。我越想越不是滋味,一骨碌又爬起来,去作她。无论她做什么,我都黏在她身上。妈坐在炕上,把破了洞的袜子套在袜子撑子上准备补,我就从她两个胳膊之间钻进去,坐在她怀里,妈就补不成了。妈去抱柴火,我从她身后抱住她,贴在她的腰背上,妈迈步,我也迈步,妈过门槛,我也过门槛,妈埋下腰抱柴火,我就使劲儿压她的腰,她抱起柴火时费了很多力气。妈蹲在灶坑前添柴火,我就趴在她的肩膀上,故意把腿拖在地上,用全身的重量压她。妈起了一次,没起来,又蹲回到地上。她没生气,反倒乐了。

妈说,你作我有什么用?

我说,有用。

妈问,有什么用?

我说,你跟他说带我去钓鱼。

妈说,我说能好使吗?

我说,好使。

妈说,不好使。

我又说,好使。

妈说,他不听我的。

我说,他听。

妈说,他要是听我的,我还不让他去钓鱼呢,可他偏去。

我说,他听,他听,他听……

我一连串地往外蹦这两个字,想支开或者锁住开始涌向我眼眶的泪水,不让它们流出来。但它们还是流出来了,直接砸在妈妈的手上。我“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事实证明,这一招才是最好使的哪!

……

作者简介

安石榴,本名邵玫英,女,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北京文学》《黄河文学》《山东文学》《北方文学》等刊物发表短中篇小说若干。出版小说集五部。获得黑龙江省文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