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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伴侣》创作谈:逆旅行人

来源:《小说选刊》 | 朱文颖  2019年11月14日07:34

《生命伴侣》这篇小说里,有很多细节是真实发生过的。比如说——我确实有一批做小剧场的年轻朋友演出过契诃夫的短剧《天鹅之歌》;我也确实在去年夏天走过一次几乎完整的丝路——“兰州、永登、天祝、武威、金昌、张掖、酒泉、嘉峪关……最后是敦煌”;甚至那个貌似平庸的相遇场面,也有着类似的蓝本:有一次,我在火车开动前的最后一分钟冲进车厢,那是一节错误的车厢,然而,我无法通过一扇锁住的门回到正确的那个,时间也已经不允许我下车、回到站台,然后再按照另一种方式纠正这个错误。

在那节错误的车厢里,我遇到了一位法国的天文学家。他刚在中国的沙漠地带参加完一个学术会议,在那个会议上,全世界的科学家们共同探讨天体“黑洞”问题……车过三城,我下车回家。从此再无交集。

这些纷纷扬扬的信息,在时间和空间上原先并没有丝毫的连结。然而有一天,它们被一件事和一句话突然点亮了。

我的一位女艺术家朋友和我聊天。她说她差点就开始了一段网恋。而之所以最终没有开始,是因为这个骗子(“她”这么称呼“他”)对她说了三件事。第一,这段恋情即便开始也是没有结果的,因为他是一位单身主义者。第二,有人正在追求“他”,所以“他”让“她”思考清楚,给“他”答案,因为即便在一段没有结果的恋情里,也只能有一对一的两个主角。第三,则是在女艺术家和“骗子”理智地决定暂不开始这段感情,“他”给予“她”的一段临别赠言——“必须在生活里寻找一件感兴趣的事情,让自己活下去——在你这个年龄,应该知道这个道理。”

我的女艺术家朋友告诉我,在她所有的男朋友里,这位未曾开始的“骗子”是最诚实的一位,也是她最难以忘怀的一位。

取代现实生活中单身主义者身份的,小说《生命伴侣》里的周先生是余生只剩三个月的末途旅人。登上一辆开往敦煌的列车,再次(或许也是最后)看一看人间的美景。

三个月的期限,以及骗子的身份,都是隐喻而已。因为只要人生是有期限的,三个月、三年、或者更长的时候,其实都没有本质的区别。有一位著名的古人早已经把这件事说得非常清楚了。《临江仙·送钱穆父》里,东坡居士淡然道尽——“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不论那辆车是不是开往敦煌,不论是否走错车厢,每个人以及每个我们遇到的人都是旅人,或走或停,就这样慢慢走完人生的旅程……懵懂年少的时候,多半是不太懂得的吧。临到中年,如同探身凝望过深渊——知道一场棋局,最终总要败的,再要满怀兴致地落下一步步棋子,此事更是大难。

那么,什么又是那件“感兴趣的事情”呢?可以是一件往事,一条老狗,甚至是一个骗子一句谎言。

是否还记得史铁生的那篇《命若琴弦》?

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攒动,匆匆忙忙,像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无所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也无所谓谁是谁……

老瞎子和小瞎子们,世世代代秉承着一个谎言——世界上本没有那张可以回复光明的药方。真相是残酷的,那只是一张无字的白纸。但老瞎子和小瞎子们唯一的选择是在知道谎言的真相后,继续撒谎。从弹断八百根琴弦可以看到药方,直到一千根,一千二百根……因为“一根琴弦需要两个点才能拉紧。心弦也要两个点——一头是追求,一头是目的——你才能在中间这紧绷绷的过程上弹响心曲。”虽然那目的其实并不存在,临到终了每个人都会发现那目的原来是空的。但这没有关系——

就像老瞎子最后说的:“记住,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

所以,如果恰好有一天,我们登上一辆开往远方的列车。有人慢慢向你靠近,轻声问道“你——也是去敦煌吗?

请你——温柔待之,同行一段。

或许这样的可能就如同小说本身的结构,蜂巢状的,有时看似环环相连,其实也是毫不相关,甚至上下矛盾……因为没有什么,也无须讶异,这同时就是生活和世界原先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