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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拜城》:“西戏中演”的继承与创新

来源:文艺报 | 惠子萱  2019年11月11日09:18

由罗锦鳞执导、郭启宏改编、北京市河北梆子剧团排演的《忒拜城》日前在北京长安大戏院进行了第19轮演出。《忒拜城》取材于古希腊悲剧家埃斯库罗斯的《七将攻忒拜》和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原作与神话紧密相连,具有强烈的英雄主义色彩和命运观,这些用中国的戏曲形式来演绎是有一定难度的。

《忒拜城》由序幕和六幕戏构成,序幕作法占卜,先知预言了忒拜城的灾难。第一幕兄弟交战双亡,国王颁布葬令。第二幕国葬埃特奥,安蒂为抛尸荒野的波吕涅悲痛不已。第三幕城邦庆贺之际得知波吕涅尸身被葬,克瑞翁暴怒并下令治罪。第四幕安蒂祭奠被抓,与克瑞翁据理力争,戏剧到达高潮部分。第五幕国王让步,在海蒙和王后欧律狄刻的劝阻及先知的斥责下,同意“先葬尸首,后赦死囚”。第六幕安蒂自杀海蒙殉情,王后哭诉并主持冥婚,人鬼同台,克瑞翁形单影只,痛心忏悔,在背身离开舞台的同时戏剧的大幕缓缓落下。

《忒拜城》在尊重原剧内容的同时有不少“新编”之处,最直观的就是采用了中国传统戏曲的形式。按孙惠柱的说法,中国的表演艺术最早只有服务于礼的乐舞,到后来的“俳优”、百戏,再发展为具有抒情歌舞和内容演绎的戏剧性故事,但总的来说,骨子里还是以“和”为本的“乐”,而不是以“斗”为核心的“戏”。《忒》剧与“唱为主,白为宾”的戏曲传统相反,人物以对白为主,兼配优美雅致的唱词,是一大创新。唱词也颇具诗意,郭启宏曾言,“如果说古希腊悲剧是诗剧,那么中国戏曲则是‘剧诗’”。剧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几个唱段,安蒂葬兄、王后哭儿,都是戏剧中的小高潮部分。国葬时众人齐唱“烛光、泪光、星光点点,谁挽银河落人间?欢乐、悲伤、轮回转换,我送英魂上九天”,道出了人生世事无常的悲凉与无奈。《忒》剧属于河北梆子中的“京梆子”,加入了昆曲的抒情成分,唱腔激越豪放又不失温婉动情,用于庄严、肃穆的古希腊戏剧,带给人一种独特的审美感受。

序幕中的占卜场景插入了一段具有中国传统色彩的仪式化舞蹈,兼具“武戏”特色,随后上演了两方士兵组成的“隐形歌队”的打斗和兄弟厮杀,武打斗争场面被真实的搬上了舞台。在古希腊戏剧中,舞台上不能演出流血、恐怖和过于激烈的场面,而这些场面大都由报信人在台词中叙述,讲给观众听,观众往往不是看战争,而是“听战争”,如《七将攻忒拜》便是由人物之间的对白去描述战争。《忒拜城》加入武戏,变听觉形象为视觉形象,提高了戏剧的“可看性”,兄弟二人的互刺身亡直接呈现在舞台上,还上演了中国传统戏曲功夫里的“摔僵尸”。第三幕伊始,海蒙以剑乐舞及其吟唱,既表达了人物内心的激动之情,又体现了我国古代“武舞同源”的传统,是另一个创新点。

新编历史剧不仅要求“新编”,也体现在“历史”性上,中国历史上有战国七雄争霸天下,《忒》剧便将古希腊悲剧的故事移植到中国的春秋战国时代,因此在舞台布景和人物服饰上也进行相应的改变。戏服设计成宽口大袖,服饰象征着人物的等级制度。舞台设计了能够自由升降的城门,最后一幕时城门开启,众人隐去。布景图案选用了汉砖的回形纹饰,并利用灯光的变换展现出可移动的场景,贯穿全剧的先知时隐时现,为戏剧增添神秘色彩。

在思想主题上,《忒》剧与古希腊悲剧既有一脉相承也有发展创新之处。克瑞翁认为波吕涅是叛逆,应抛尸荒野,但古希腊人对死者的埋葬是很重视的。在索福克勒斯写作《安提戈涅》时雅典城邦正处于建设时期,旧的宗教观念和伦理观念正在被推翻,而新的尚未建立起来,为了维护社会秩序,必须保留传统的宗教观念和伦理观念,例如埋葬亲人的权利和义务。而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入土为安”的思想,这也反映了中西的生死观是相通的。

《忒拜城》对原主题或“强化”或“冲淡”。罗锦鳞说:“《安提戈涅》中‘自然法和人间法’冲突的现实意义并不强,于是另辟蹊径,在克瑞翁这个人物身上寻找当代的契合点。”现实生活中有很多类似克瑞翁这样的人,刚愎自用、专横跋扈,不仅戕害人性,而且破坏社会。戏剧的“卡塔西斯”作用再一次体现了它的意义,“强化”权力对人性的扭曲,“淡化”神人之律令,即黑格尔所说“正与正之间的较量”,以便让中国观众更好理解剧情,也起到一定的教喻意义。

但《忒》剧在命运观的处理上还有探讨的余地。原剧讲述的是俄狄浦斯家族的故事,熟悉这段神话的人都知道,故事的一系列悲剧都是来自于祖上所犯下的罪,兄弟残杀也是因为俄狄浦斯的诅咒。命运观念在古希腊悲剧中是经常提及的主题,虽然索福克勒斯更多强调人对命运的反抗,然而命运就似一股神秘的力量,深深困住无助的英雄们。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充满讽刺意味,人物往往运用具有双关意义的表达方式,与之对话的人无法理解,而观众能够领会其中的意义,最明显的便是《俄狄浦斯王》,面对命运的困境,人类是无知的。在《忒》剧中,兄弟二人厮杀的原因主要是对权力的贪恋。但其中埃特奥说:“你难道忘了你是俄狄浦斯的儿子吗?”同样,安蒂劝战时有句唱词是:“为何偏向着预知的死亡迈进?”作为深谙古希腊神话和戏剧的观众,很容易领会到这两句唱词中的奥秘,而对于普通中国观众而言,是否会造成对理解剧情的阻碍?如果只是为了中国观众理解的方便,将具有神秘和宗教氛围的希腊悲剧转化为传统伦理色彩的戏曲,如何取舍也是“西戏中演”面临的难题,毕竟古希腊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是体现了灵魂深处更为复杂多义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