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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与当代小说的“动作”问题

来源:《芒种》 | 焦典  2019年11月12日08:41

我们处在一个个的时空体中,我们的脚站在乡村的农田或者城市的沥青路上,时间环绕在我们周围,虽然看不见,但我们每分每秒都感觉到它的流逝。在这些实在的时空之外,还有一个奇妙的时空体,那就是文学。“文学把握现实的历史时间与空间,把握展现在时空中的现实的历史的人。”【1】在这个时空体里,空间卷入动作、情节、叙事的进程中,时间则凝聚起来,成为在艺术层面上可见可操作的存在。

在艺术史上,小说一般被认为是一种时间的艺术。莱辛通过比较诗与绘画的不同,较早地把其划归为时间艺术的行列。之后本大卫、狄索瓦和前苏联的波斯彼洛夫等都将文学划归为时间性艺术。语言和文字是一个在时间轴上展开的过程,这决定了文学必然受时间的约束。诚然,小说也“通过时间上的逐点前进制造一种空间幻觉”,但在这之中,时间性是需要首先考察的方面。

说起时间,人们的大脑中首先会浮现出一个词:流逝。时间像河流一样不停地逝去,这似乎是一种古今中外共通的比喻。类似于《红楼梦》《源氏物语》这样的古典小说,故事时间即是小说时间,时间顺着故事的幵端、发展、高潮、结局或急或缓地流去。它们像一条大的河流,若干小河流是主干的分支。还有的时间,类似于巴赫金分析古希腊罗马小说中的“传奇时间”,小说并不建立在这之上,时间是隐身的。而当代许多小说里的时间像一个奇异的湖,你看到它在不停地吐陈纳新、流动游走,并非是一个停滞的背景版;但它却并不往前流动,并不朝着一个明确的终点流去。

动作是小说里时间链条的基本构成,有了动作情节才能发生,整个故事得以继续发展。动作在小说里占据的份额也越来越重,今天的小说议论和抒情的成分大大减少,几近于无。用快速、干净的动作推进小说成为绝大多数作者的选择。在曾经的小说中,人物的动作伴随着强烈的心理动机,并且会带来具体有效的后果,要么是推动小说朝着最后的结局前进,要么是进行阻碍,造成一种故事的延宕。但一个明显的现象是,今天当代小说里的动作似乎变得越来越暧昧,越来越没有确定的指向与意义,也就是说,不再产出事实效果。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某种程度上的退步,事实上,恰恰是这样的动作,展开了我们当代生活的精神图景。

“八零后”的年轻小说家双雪涛的作品可以作为一个代表,他的小说动词短句很多,动作比较密集饱满,带着抓人的动能。但这些动作往往在最后破碎一地,小说结尾不了了之,人物不知道该走向何方。19年一月《收获》上发表了他的一个短篇《猎人》,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吕东是一个小演员,在路过夜总会门口时竟然遇到了一个导演并接下了演一个猎人的活儿。为了演好角色,吕东开始每天在家里拿晾衣杆当枪练习。

“吕东移开落地灯,转身看了看自己和墙的距离,又走过去看了看自己已经摆好的椅子。不需要椅子,他应该趴在地上。他拉开窗户,走到阳台上,把晾衣杆端在手里朝外探去。晾衣杆太轻了。”【2】“移开” “看” “走” “趴”“拉” “端” “探”,连续的一串短句与动词,双雪涛的小说里几乎都是这样简洁的叙述与动作。主人公吕东认真细致地做这些具体得甚至有些琐碎的练习,但这些看上去很“用力”的动作却和晾衣杆一样,它们“太轻了”,它们当然没有给吕东带来什么演技上的进步,小说在这里也没有因此起什么波澜。

后来吕东让妻子买了一把玩具枪,依旧每天对着窗子外面趴着,却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男人总是在小区里晃悠。“戴帽子的男人快步走到婴儿车旁边,放了一个什么东西在其中一个孩子的车篮里,然后径直顺着小区的门走出去了。”就在这时,吕东又接到导演意外死亡的消息,“猎人”梦化为乌有。于是接下来是一连串激烈紧张的动作,读者被牢牢拴住跟着吕东一起“马上走到厨房,拿了一把厨刀,用报纸包上夹在腋下,坐电梯下楼。跑到池塘边......他紧跑几步把男人扑倒,用刀尖顶住男人的咽喉......”小说内部的压力在这里涨到了一个高点,之前一步步不厌其烦积累的小动作似乎即将要变成一个强有力的大动作,在小说里像一个炸弹一样爆炸。究竟会发生些什么呢?最后男人告诉我们放在婴儿车里的不过是布娃娃,男人说:“哥们,你看待生活有点儿太严肃了。”

小说到这里戛然而止,蓄势待发的东西像被针扎破的气球一样瞬间瘪了下去。“啊,空荡荡的家,每个人各司其职,没有出事,没人戳穿他......害怕美梦的虚伪,害怕醒来时发现自己还要忍受幸福的生活.”吕东依旧还要“忍受”他的生活,即便这是“幸福”的生活。

之前那无数看似实在的动作,趴在地上“狙击”、往婴儿车里塞玩具、拿刀追赶陌生男人......最后没有带来任何的结果。动词、动作,动意味着有东西在变化,人们本能地接受暗示认为小说最后会发生点什么,双雪涛深谙这一点。但双雪涛往往在最后把明确的目标从眼前抽走,就像一个猎人做了一系列充足的准备,聚精会神地瞄准,咬紧牙关开枪,“砰”地一声巨响,却什么都没有打到,只有火药味隐隐飘散在空气中。

虽然如此,《猎人》的整个动作依旧有一个逻辑的链条,这个链条在《跷跷板》中干脆直接断掉了。《跷跷板》中刘一朵的父亲刘庆革在弥留之际央求主人公“我”,去为他当年杀害、如今托梦于他的工人甘沛元迁坟。“我”在深夜潜入工厂,却发觉门卫正是甘沛元。更为怪异的是,“我”依旧在刘庆革指明的位置,一块跷跷板下发现了一盘残骸。最后“我”盯着骨架看了一会,抽着烟想了想城市周围的墓地,小说在这个点上就停止了。《跷跷板》更像是生活碎片的拼接,莫名其妙让人困惑,当你索求答案时,小说和生活一样都保持沉默。

动作本身的破碎与秩序感的瓦解在班宇的《隐鸣》(短篇三题)中体现的更为明显。小说三篇各自独立,靠着隐秘的气韵彼此关联。第一题里人物的动作和语言就完全是破碎含糊的,同时又似真似假。在传统小说当中会表现得非常激烈的场景,比如争吵、分手甚至是暴力,都用细细密密的、非理性的身体动作和心理动作盖过。读者必须依靠自己去分辨与分析,哪些才是真实的?

小说里的动作,总是在自觉不自觉地透露出身处其中的人的隐秘精神体验,以上是几个短篇小说的几个例子,长篇小说的动作也同样如此,笛安的新长篇《景恒街》可以作为一个范例。整部小说串联的主线虽然仍旧是一个爱情故事,但是故事背景是天使融资、A轮B轮、APP开发等内容,小说构建在完完全全的现代大都市生存语境之上。在这样的背景下,小说人物的动作和行为,表现出很明显的“失神感”。

在小说开篇时,主人公朱灵镜所在的公司破产,但她“盯着窗外,仿佛一切如常”,之后却不小心被咖啡烫伤了手,就“专心致志地对自己烫红的手指吹气,好像那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3】。这是几个很有意思的动作,现代大都市的年轻人面对这个每时每刻都处在剧烈变化中的世界,已经不再会惶恐甚至哭泣,而是显得疏离、淡漠。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是超脱的,他们只是使用一种包裹心灵的方式来应对,强制性地把自己的精神抽离出来、从而得到可以应付一切的能力。有趣的是,通过后面的情节可知,当初正是这个不经意的动作,使朱灵境获得了新老板的青睐——新老板对这姑娘的第一印象是既没心没肺又傻得有些可爱。这种情感状态,其实与现代大都市的环境以及游戏规则有着很深的契合,笛安在小说中对地下停车场的描写在此像是很好的隐喻:她说地下停车场是这城市里唯一类似大自然的地方,它拥有自成一体的逻辑,却又从根本上拒斥人类。在这样的完整逻辑及其拒斥中,人物的身体是醒着的,但灵魂却逃脱了控制、自觉或不自觉地放逐了自己。这或许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但客观的后果是,动作因此变得恍惚迷离、变得“失神”,精神飘散在空中,失去了笼罩行为、与动作合二为一的能力。

与此相关,在《景恒街》这部小说里,人物行为的“没心没肺”其实还有一个镜像般的兄弟,那就是“歇斯底里”。朱灵境在质问关景恒的过程中,把自己包里的东西疯狂地全部抖出来,甚至试图把自己的衣服全部脱掉。关景恒则会忽然爆发、因为细枝末节的事打电话骂下属骂上十分钟。这也是一种“现代病”。《景恒街》里的这些动作和行为,作者原本可能只是下意识写了出来,但一定程度上的确反映出了在现代大都市语境下的人们的精神状态。

动作的“失神”与后退,其实也是作为主体的“人”,其主体性逐渐降格的表现。史诗和悲剧的世界是一个行动的世界,人在这个时期与世界是协调一致的。十九世纪之后,作为主体的“人”与世界产生了割裂,动作变得有疑问了。进入现代以来,世界大战、贫富分化、经济危机等一系列问题使得“人”的动作基本处在被否定的状态,积极乐观的动作不在了,真实而有意义的行动的可能性正在消失。因为人们赖以行动的那些价值一人的自由、自主性和主体性变得可疑了。《景恒街》里有求婚的一幕:面对“利用感情”的质疑,关景恒在公司竟顺势抓住了朱灵镜一只手跪下来求婚,而朱灵镜为了避免尴尬,也很随意地答应了。她的反应居然是这样的:“那好吧。我愿意。那就快一点,买完戒指,我还要回来加班的”【4】。徐承天在公司资金出现危机时,也干脆利落地向朋友下跪。下跪这个动作,在这些地方已经完全降格成为一种表演性质的游戏、一种借此获得利益的工具。

类似的例子往前还可以推到“新写实小说”,里面的动作不是带血动刀子的大动作,而是“一地鸡毛”的动作。类似《人到中年》里的一段:“每天中午,不论酷署严寒,陆文婷往返奔波在医院和家庭之间,放下手术刀拿起切菜刀,脱下白大褂系上蓝围裙。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分秒必争的战斗。从捅开炉子,到饭菜上桌,这一切必须在五十分钟内完成。”【5】“放下”“拿起”“脱下”“系上”“捅开”“五十分钟”,时间和动作在这里看上去紧张又有序。但这里还有个前提,是“每天”“不论”,具体的动作和时间只是在不断地重复。

如巴赫金的那一番描述:“这里没有事件,而只有反复的‘出现’。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向前的历史进程,而只是在.“些狭窄的圈子里转动,这就是一日复一日、周复一周、一月复一月、一生复一生的圆圈。”【6】

动作与时间息息相关,不同的时代,动作的模式是不一样的。人们通过做出不同的动作,将自己与其他世代的人相区分开来。在《诗经》的时代,你可以在夏季果熟之际向心爱的人抛掷梅子表达爱意;往前倒推几十年,一封文笔绝佳的情书则必不可少。当代小说里面的这些动作,一方面展现着小说艺术,另一方面也折射着当代社会和当代人的精神体验和经验结构。

笛安《景恒街》里那种“失神”的状态在大都市里其实是非常普遍的。地铁上、街道上、路边咖啡馆……到处都可以看到这样的人。网上也有许多文章在谈类似的现象,说现代都市里的人,都是表面风平浪静、其实心里已经全然崩溃。

双雪涛的《猎人》写的是吕东的生活,也是每一个现代人的生活。我们害怕失败,厌倦无聊。一直在忙忙碌碌,但最后好像又什么都没有得到,充满了无力感。“城市生活的无聊,就是装配线上的那些枯燥动作,一个接着一个、一片接着一片,固定在永无止尽的一一连串活动上,却永远没有真正的进展:它的变化越多,它就越是没有变化。”【7】现代都市的生活不停宣传它的丰富多变,但大多数普通人三点一线、两点一线的生活其实毫无多彩可言。在这个层面上,小说写破了这一点。快节奏的都市时间,流进流出其实都还是面前这潭一成不变的湖水。石子落在水面上激起一点水花,之后又归于沉寂。

对于古人,今日重复昨日;对于现代人,今日否认昨日。在前一种情形下, 时间被视为并被感受为某种规范的因素,变化和例外在其中实际上也只是规则的变体;在第二种情形下,变化和例外本身就是规则。

对时间感受方式的变化,带来了小说里有效的动作逐渐衰弱,小说去向往往不知所踪、戛然而止的结果。“关于时间的概念和以往的时代是大不相同的......那种从过去通向未来的连续性的感觉已经崩溃了。新时间体验只集中在现时上,除了现时以外什么也没有。”【8】因为只有现在,只能感受到现在,时间的连续性与永恒性带来的信念感崩溃了。没有时间的历史进步性,没有强烈的历史感。这也是为什么在快节奏的当代社会里,小说里的时间反面给人的感觉是相对停滞的。个体在社会化潮流中无所适从,被无形的力量支配着,大多数人都处在焦虑的状态之中。这种焦虑的症状普遍存在的,而且似乎永远也无法摆脱。人们感受到时间并不会带来什么大的改变,前进向上的宏大话语失效了,只有日常生活时间的周而复始,缓缓在池塘里流动。

同样的,由于现代社会是一个充斥着仿真的形象和符号的世界,时间在这里发生了变异。过去、现在和未来,通通汇聚在眼前。人们既找不到方向感,也找不到时间感。福柯在1986年的《关于其他空间》中就提出:我们正处于一个同时性和并置性的时刻;我们所经历和感觉的世界是一个点与点之间互相联结团与团之间互相缠绕的网络,而不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经由时间长期演化而成的物质存在【9】。这是一个杰姆逊的“超空间”【10】,时间和历史不再存在,人们不能明确自身的时空方位。类似邱华栋的《公关人》和《时装人》的现象成为常态,人在时间中完全失重,感到“已经没有任何一点可以被我们抓住的永恒的事物了。”【11】与之对应,小说里人物的动作就变得混乱、零碎,甚至有些莫名其妙。这是现代人的神经质,带给小说的神经质。

人与永恒的时间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了。这种被时间抛弃的困境,就是现代人的处境。我们现在小说里的动作问题,其实就源于现代时间的剧变。

近些年科幻文学的崛起,正与此有关。科幻文学借助线性时间逻辑的强力回归,在形式上重新修补了故事和故事中人物的坐标系统。例如,科幻小说会虚构一个强大的设定,几小时之后地球就毁灭了。这时,一个新的坐标系就出现了,它极其强大、瞬间淹没了所有其他干扰项:那就是“生存还是毁灭”的坐标系。它把具体的当下语境置换为一个抽象的未来的语境,把个人的选择问题置换为群体的命运问题,把个体的有疑问的动作变成了群体的没有疑问的行动。它没有在实质上解决我们现代人的问题,但却用古老的“讲故事”、也就是线性叙事的方法,把这个问题绕了过去。

注释

【1】[俄]巴赫金:《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白仁春、晓河译:《小说理论》,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2】徐巍:《视觉时代的小说空间 : 视觉文化与中国当代小说演变研究》,上海学林出版社2008年版

【3】双雪涛:《猎人》,《收获》2019年1月刊

【4】笛安:《景恒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

【5】笛安:《景恒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

【6】谌容:《人到中年》,李双、张忆主编:《中国新时期文学精品大系》,中国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

【7】 [俄]巴赫金:《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白仁春、晓河译:《小说理论》,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8】 [英]本·海默尔(Ben Highmore):《日常生活与文化理论》,周群英译,台北:韦伯文化国际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3月

【9】 [美]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10】[法]米歇尔·福柯:《不同的空间》,詹姆斯·法比翁编:《福柯:美学、方法和认识论》,纽约:企鹅图书公司,1988年版

【11】 [美]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12】邱华栋:《时装人》,《眼睛的盛宴》,华文出版社200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