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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10期 | 宁克多杰(藏族)  2019年11月11日16:17

母亲离开我已经整整十年了。在这十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这种思念之情,随着岁月的流逝不断地发酵,变得越来越强烈。

母亲是嘉绒藏族,名叫雍忠斯满,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山寨里。她出生的确切时间就连母亲的母亲,我的外婆也说不清楚,她说:“好像就是红军从家门口走过的那个时候,生的母亲。”但是,当年红军从家门口过了好几趟,具体是哪个时候,她也记不得了。

据外婆回忆,母亲从小就与常人不一样,高挑的身材,直直的鼻梁,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闪着灵光。而且,母亲的性格非常像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公,耿直火爆,认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正因为如此,从小与她一起玩耍的小伙伴都有些怕她,外公却很喜欢自己的幺女儿,把家里最好的衣服,一件羊绒毪衫拿给她穿,这在当时是十分奢华的服饰了。母亲说,外公从不娇惯她,仍然让她光着大足丫,独自一个人漫山遍野地去放猪。

母亲十岁左右,外公便去世了。当时整个中国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母亲常常听那些来来往往的过客们说:“刮民党跑了,共产党来了。”没过多久,乡上的通司翻译带着土改工作队的人来到寨子上,他们用“老陕话”,给大家讲道理、讲政策,每讲一段就由通司做一次翻译,最后外婆总算听明白了,他们是在说,现在全国都解放了,人民要过上好日子了,并且动员寨子上的年轻人出山去学习,参加革命工作。当时,年龄不满十六岁的母亲,没有真正懂得工作队讲这些话的意思,外婆心里却早已明白。她假装听不懂汉话,坚决不同意母亲离开她。

第二年初春,漫山遍野的野桃花开满枝头的时候,通司又带着工作队来到寨子上,帮助群众抓生产、促发展,还组织年轻人上夜校、学文化。一个被称之为“干部”的人又找到外婆,单独给她做工作,提出让母亲去上学读书,参加革命,说这是党对统战对象的优惠政策,是少数民族上层人士才有的政治待遇。这次,还没等外婆说话,母亲就满口答应下来。但外婆仍不同意身边唯一的一个亲人离开自己。母亲白天黑夜地给她做工作。最后,外婆一边抹眼泪,一边对母亲说:“去吧!就当我是一个孤人,没有生你这个女儿。”

母亲这一走就是几十年,后来听她断断续续讲,当时,她去了烧香磕头、做梦都想不到的好地方。先是成都,后是重庆,见了好多好多的大领导,还和他们照了好多好多的照片。当我问起这些领导有多大时,母亲说她也不知道。母亲还说,她们可见了大世面了,参观了梦里才能见到的地方,不仅坐了汽车、火车,还坐了飞机。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也是她一生走过的最远的路程。

母亲说,她们先在重庆补习汉语,学习文化。自治州成立以后,她回到州府所在地刷经寺民干校,后来又到条件比较好的薛城民干校学习,最后被选派到雅安商干校,继续学习商业会计。近五年时间的学习,让母亲成为自治州第一代藏族女干部,她被分配到绰斯甲县商业局工作。

母亲是骑着马,由解放军护送到绰斯甲来工作的,刚刚解放的绰斯甲县非常偏僻,是土匪经常出没的前沿地带。后来,母亲与我的父亲,一个跟随森工企业进州工作的雅安人结婚成了家。我就是在绰斯甲县大礼堂楼上的小阁楼里出生的,后来听老人们说,我是绰斯甲县建县后出生的第一批小孩子。

小时候,母亲就经常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儿子,你母亲是有福之人,家乡那么多人都想出来工作,但出来的人不多,像我这样的人就更少了,我们这是托了共产党的福,托了毛主席的福,我们要懂得记情,懂得感恩,你要永远记住啊!”

后来,为了照顾夫妻关系,母亲调到森工局工作。从这个时候起,母亲的命运出现了较大的波折。母亲和父亲在一起没过几年就离婚了,据母亲说,父亲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是他喜新厌旧,被狐狸精迷住,把我们俩娘母抛弃了。当时,我还不到四岁,什么都不懂。每每说到父亲,母亲总是咬牙切齿,她罗列了一大堆父亲的“罪行”,用极端尖锐的话来数落他,教育我。为此,父亲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直到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后,我才感到,几十年前父母的离异,并不是像母亲说的那样,也不是父亲一个人造成的,这与当时母亲的成分不好有关,也与母亲那个火爆直爽,遇事不依不饶的脾气有关。

母亲是刚毅的,当时,她不仅要忍受与父亲离异的孤独与痛苦,还要一个人带着我艰难地生活。同时,她还要忍受成分不好带来的影响,被一次次下放到基层去劳动改造,起先是从局下到场,再从场下到段,后来又从段下到班、下到组,而且在班组里一干就是好几年。

当时,她与班组上所有的青年工人一样,每天早上身着劳动布棉袄,腰扎一根帆布皮带,双腿缠着裹腿,穿着翻皮皮鞋,拿着一把弯把锯或是一把斧头,一块用毛巾包裹着的白面馒头挂在腰后,与其他工人一道,上山采伐原木,直到夜幕降临,才从山上回到工棚休息。

在青山上,母亲与其他工人不一样的地方有两点,一是她头上没有戴那顶厚厚的风雪帽,而是披着一条红色纯毛围巾,这在统一的灰色工作服中,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美,二是她有一间小小的木板房,这是她唯一的安居之地,我和她就住在里面。

母亲出工的时候,我就被寄放在隔壁一位大婶那里,除了我还有一碗我中午要吃的米饭和饭上面炝炒的莲花白菜。记得当时,我非常不喜欢吃这些莲花白菜,有些时候饭也不好好吃。那时,大婶总爱带着我们四五个小孩在大工棚里玩耍,外面冰天雪地的,工棚里燃着熊熊的火塘,应该是暖暖的。

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母亲又把我带到大工棚交给了大婶看管,大婶把火塘生起来后,在火塘边煨上了一锅腊肉炖萝卜干。当香气弥漫在整个大工棚里的时候,一直就很调皮好动的我,在锅边走来走去的,也不知道是否被锅里的香味所迷惑,一不小心就被锅下起支撑作用的铁棒绊了一跤,当我跌了一个大跟头的时候,一锅香喷喷的腊肉汤也“轰”的一声全倒进了火塘里。

要命的是,一股猛烈腾起的热浪把我和另外一个小伙伴冲了个正着,由于他穿的是开裆裤,一下子就把“小雀雀”汽得红亮亮的,他立刻大哭起来。大婶抱起他一看胯下,二话不说就往卫生室里跑去。后来,母亲是怎么把这件事摆平的,我不知道,但我感觉到,肯定是又受了很多气,才息事宁人的。在我的印象中,这是我一生之中闯下的第一个祸事。

看到我母亲的日子过成这样,过去在绰斯甲县一起工作的同事、朋友都建议她调回地方上去,大家好照顾她。母亲却婉言谢绝了。她总是笑着说:“现在,在哪里工作不都是一样,我虽然是一个女人,但有一米七的个头和强壮的身体,工作干得不比男人差。加之,我在森工工作多年,感到森工工人对人真诚挚朴,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哪都不去了!”

在森工局,虽然母亲的成分不好,受到极少数人歧视,但在两万多森工工人中,我们一家三口是唯一的藏族人,所以很受重视。后来人们调侃说,当时你们一家就像“熊猫”一样珍贵。多年以后,母亲还念叨着当年局领导的那句话:“我们这么大个森工企业,难道连一家少数民族同志都容不下吗?”

据母亲说,这以后,森工局的人再没有让母亲吃什么苦头了。母亲也多次庆幸地对我说:“人活在世上,是要经过磨难的,三穷三富不到老。你一定要有感恩之心,感谢那些帮助过我们的人啊!”

母亲是有着坚韧性格的人,就是在坎坷的岁月中,她一个人带着我艰难地生活,却从不向命运低头。那时我太小,不知道母亲为何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把我抱在怀里默默地流泪,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她也不求人,不向别人表达,只把心思放在让我读书学习上。

记得那时,母亲把硬纸板剪成一个一个的“小方块”,请人在上面用毛笔分别写上“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社会主义好”等字样,装在一个鞋盒子里,由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教,让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念,最后要求我做到随意拿出一个“小方块”,都能立即念出是什么字,而且还不断地给我增加内容。

母亲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机关上的人都有些怕她,和我一起玩耍的小朋友就更畏惧她了。无论我们玩得多开心,只要听到她一声咋呼,大伙都会快快地散去。这让我很不乐意,用哭闹来反抗母亲的威严和武断。为此,挨了母亲不少的训斥,说我这德性,就像我那该死的父亲,没有一点血性。为此,小小年纪的我,开始不断地与母亲顶撞,因为我最反感谁把我拿来与父亲比较。

由于我们是单亲家庭,母亲忙于工作,无人看管我,所以不停地出“事情”。不是不小心摔得鼻青脸肿,就是与小伙伴打架,脸上被抓出道道血印。有一次,在河边玩耍,不小心从冰上滑进了河道,冲出好几百米远,万幸被人发现,才被人从河里救了起来。这件事,让母亲惧怕到了极点,见着我时浑身颤抖不止,口中喃喃说道:“这是在要我的命呀!”无奈之下,决定把我送到千里之外的农村老家,让外婆来看护我。在外婆那里,一住就是五六年。这期间,我真切地享受着农村自由自在的田园生活,没了母亲天天认“小方块”的严格管束,也没了母亲潜意识传导给我的心理压力和不安,在外婆那里,我成天开心地骑着老牛、玩着山羊、斗着公鸡、养着小狗,放飞着童年无边无际的幻想。生活环境虽然十分艰苦,但我觉得外婆疼我的程度,远远超过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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