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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9年第10期|马金莲:局外(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9年第10期 | 马金莲  2019年11月08日07:59

1

来电显示电话是办公室打来的。

李冰沁有些无奈,木然地喊了一声喂。

为通知一个会议,她下午守着座机打了近四个小时的电话。把相同的内容给不同的通话对象重复了几十遍。会议内容、时间、地点,然后强调重要性,必须提前十五分钟入场,着正装,等等。因为参会对象不是单位,而是个人,所以不能用公文传输平台直接发文通知,得一个一个打电话落实到个人。她拿着一个名单表,落实一个,打一个钩。情况比较复杂,能一口就答应参会的干脆者不多,事假病假的、外出不在的、需要请示领导履行请假手续的,种种原因,导致一个小时就能安排妥当的工作,硬是多耗费了两三个小时。幸好一切在下班之前处理妥当了。她拿着最后敲定的名单给刘副主任作完汇报,交给同事小王去打桌签。她可总算是完成了这件活儿,来不及长舒一口气,就小跑着出门,还好赶上了就要开走的通勤车。

李冰沁住康居小区。康居是小城的廉租房,不在市中心,位置偏僻,只有3号通勤车经过,坐公交的话得倒一次车才能到,中间还得步行五六百米。所以李冰沁必须准点乘坐通勤车才是最划算的路线。

午饭在机关灶上吃的。机关灶的伙食还行,她早餐、午餐一般都在单位吃。晚饭回家吃,仅仅一顿晚饭,吃什么经常成为困扰她的难题。

今晚吃什么,她又开始纠结。

男友发来微信,问晚饭咋吃。

她懒得回复,觉得嘴里寡淡,怪想吃麻辣味道,她最馋的就是火锅了。那火锅有素有荤,麻辣锅底,油汪汪热腾腾,吃出一身汗,正好抵御晚春初夏的乍暖还寒。

可是,现在想想也就罢了,没心情吃。涮火锅得人多才好,三五个人,围个圆桌子,桌盘转啊转,红艳艳的牛羊肉,鲜绿的菜蔬,白藕片、黑木耳,一碟子一碟子下进白汽森森的锅里,大家吆喝着碰碰杯,那才是吃火锅该有的气氛——她咽口水了。

米主任要能再请大家吃一顿就好了。可那又怎么可能呢,一顿至少会吃掉三百多块钱。三百多,不是小数目。她来以后米主任已经请了一次客。算是给她接风吗?她拿不定。不过,后面小王、小姚来,再没见米主任请过大家。可见米主任对自己好。这想法没道理,但她愿意这么想。那顿饭之后,就忍不住想,想过好多回,还在继续想。现在就忍不住想。她咬着嘴唇偷偷笑了,脸上有点发烫。

我难道喜欢上他了?她捂住了脸,哧哧地笑。

电话就是这时候打进来的。

一阵厌烦袭上心头。她赶紧把刚才的荒唐念头压下去。谁在打电话呢,肯定不是小王就是刘副主任。他们打电话能有什么好事,不用说,又要分配工作给她。都下班了,还叫人工作,咋能叫人不心烦呢,她本来想着饭后趴在被窝里看会儿书。是有关公务员考试的书籍,还有专业书,一大摞子,不用功不行啊,她需要一份正式工作。在考取一份正式工作之前,总觉得心里难以踏实,干啥也不能一心一意,包括谈对象。

小李啊——电话里喊。

李冰沁瞬间石化,电话里的声音不是小王,不是小姚,也不是刘副主任,而是米主任。

啊,米主任,你回来了啊……她说。她有点慌乱。慌乱到笨拙,舌根有点硬,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好,米主任看不到李冰沁此刻的慌乱,他很平稳,声音沉稳,语调低缓,说,吃过饭了吗?今晚得到单位来,我们加班。

他停下了,似乎在思考什么。但停顿很短,短到一般人可能都察觉不出这份停滞。他又接上说,我们准备七点准时到办公室里,嗯。

李冰沁知道自己再不吭声不行,这激动过头的情绪要露馅了。赶紧点头,说,知道了知道了米主任,我准时来加班。

李冰沁没心情想吃饭的事了。给男友发微信:减肥,晚饭免了。

她冲了一包速溶咖啡,喝之前,又冲了一包豆奶粉,喝豆奶是为了压饿,咖啡可以提神。

男友发过来一个要哭的表情,说减肥有害健康。李冰沁坏笑,迅速回复一句话:吸烟同样有害健康。男友回个吐舌头的表情,好像吃了一大口辣椒辣着了。李冰沁不再搭理男友,用一根玻璃棒缓缓搅着咖啡,在心里回味刚才的那个通话。米主任回来了,一回来就加班。还亲自给大家打电话。会是什么事儿呢,难道是明天上午的会议还没落实好,难道自己通知的环节哪儿出了纰漏?算了,不想了,一会儿到单位不就知道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米主任他回来了。只要米主任在,她就高兴。和米主任一起加班,她更愿意。米主任一出去就是两周,这半个月她干啥都提不起神,总觉得办公室少了什么。那种吸引她的气氛不在了,她就开始觉得工作枯燥、繁杂,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必要那么努力地为考公务员作准备,把自己变成一个正式的公务员,一辈子几十年都耗在这种行政单位。

2

办公室的气氛有点怪。

李冰沁在门口站了十秒,退出来,小跑着进了卫生间。对着镜子把嘴唇上的口红擦了,将假睫毛摘除下来,拿纸巾把精心准备的妆容抹了又抹。看看淡了许多,整张脸显得自然了一些,这才重新慢慢走进办公室。

米主任在抽烟。本来藏在抽屉里的玻璃烟灰盘又拿出来了,里头倒戳着六根烟头。那烟头像在排队,齐刷刷的。说明米主任来得早,至少比七点钟早了不下半小时。

刘副主任进来了,身后跟进来的是各科室的人,加上办公室人员,一共十几个人。这下人手齐全了。科室是根据分管业务设立的,平时各有各的办公房间,大家除了早晚到大办公室来,在职工签到册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一般很少齐刷刷聚集到这儿来。

今晚全来了。

李冰沁暗自庆幸自己当机立断擦掉了妆容。大晚上的,顶一脸明显浓艳的化妆品,和眼前的气氛是不相符的。

我们得加班了。米主任把手里的烟屁股倒立在烟灰盘里,动作很轻,甚至还有些温柔,他的眼神也还是温柔的。他的目光看着烟完全灭了,最后一缕烟气缓缓散入空气,他的脸才抬起来,笑眯眯看着大家。

李冰沁本来有点忐忑的心,迎上这笑容,顿时就踏实下来了。一切还好。米主任出差半个月,人变白了,本来微微发胖的脸型,似乎更圆润了。他从电脑前拿起一个文件,往上举了举,李冰沁看到贴在文件最前面的那张收文登记表,表格的栏目里都签了字,她就知道这是已经签收登记,并呈送各级领导批阅返回来的文件。

各位。米主任说,这个文件是上个月收到的,现在我们得抓紧落实文件精神。我了解了一下,人家好多大的单位早就行动了,因为各种原因,我们迟了一步。按文件要求,这个周四下午四点前必须上报结果。所以,这几天我们得加班。大家手头的活儿,只要不是十万火急就都暂停,先把眼前这一关跨过去要紧。

李冰沁好奇,眯上眼,偷偷瞄,想看清文件上究竟是什么内容,能让全单位连夜加班。上个月收文,她早来了,她也看见收文第一栏的收文登记是她的字体。她亲手登记并呈送的。当时没有留意究竟哪份文件会这么要紧。

米主任把文件轻轻扬了一下,上个月,省党委发的文,上上周,市委转发了,上周市纪委也发文了,要查账哩。从2013年到现在的所有账目。

人群静悄悄的。大家的反应,没有预想的强烈。有几个人面无表情,在低头看手机。只有刘副主任蹦出半句话,五年,还是六年?

李冰沁有点迷茫。这话不连贯。她一时难以明白。米主任的眼里显出一点无奈,笑了,说,五年半,从2013年到今年4月份,五年,再加小半年。

这量够大啊。刘副主任忽然感叹。顺手端起桌子上的玻璃杯,大喝了一口。他又成了日常的刘副主任。

刘副主任就是这样,总显得有一搭没一搭的。总体来说,是个松弛的人,在他跟前,你不用太紧张,他不端架子,甚至会在严肃的工作时间忽然跟人开一半句零碎的玩笑。细细回味,有一股冷幽默的味道。这一点他和米主任不一样。米主任虽然也总是笑眯眯的,尤其说话时那眼睛总是望着你,给人感觉一种谦和的目光把你笼罩住了,他才开口跟你说话。那谦和甚至有点慈祥的影子,让人感觉踏实、亲切,但也从心里畏惧。总想到他就是主任,是办公室权力最大的人,一种敬畏不由得就在心里头暗暗滋长。

在他面前,李冰沁总是很紧张,被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拘谨着。怪就怪在这儿了,她偏偏喜欢米主任。他在,她就又紧张又高兴。他不在,她心里就莫名地失落。李冰沁想着心事,慢慢划开手机。

咖啡喝完没,大晚上的喝了睡得着吗?

李冰沁知道男友又没话找话来折磨她的神经。她没心情开玩笑,回复:不打算睡,加班。信息发出去,她有点后悔,果然,他的回音一条接着一条来了。她不想看,把手机塞进兜里。

刘副主任这一带头,加班队伍中本来有些紧绷的气氛,似乎顿时松弛了下来。小王本来在偷偷瞄手机,现在拿起来,光明正大地滑动屏幕。小白、小姚也跟着看手机。

米主任咳嗽了一声。指着会计,许会计也来了,这活儿专业性强,咱们得全听许会计指挥。时间紧,过了明儿,后天就是假,大家抓紧点,赶放假前我们必须拿出结果。

会计是个黑瘦的女孩。脸绷着,看不出心里的情绪。米主任在电脑前坐下,点了几个打印命令,靠在墙角的大型打印机启动,发出咣哧咣哧的声响。

米主任营造的那点严肃气氛,就这样被刘副主任搅散了。大家松一口气,找椅子坐、找沙发靠,大家的目光都炯炯的。

李冰沁拿起文件飞快看,确实是她收的文,呈米主任阅示,这几个字也是自己写的。后面是米主任的批示,大意是分呈分管领导阅示。

正常上班时间,几乎每天都有收文,每一份文件上都要写呈阅,每份文件上米主任也签字。这时候她和米主任的名字就并列在一起出现。有一段时间,她喜欢拿着文件细细地看收文单,感觉自己和米主任站在一起。她的字秀气、端正,米主任的字坚硬、有力。两个人顾盼生辉,像情侣一样互相望着彼此。这感觉,真好。时间长了,工作量大,她这种奇异美好的感觉才慢慢变得平淡了。

现在看着不久前自己亲手写下的文字,李冰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好好配合米主任加班,先把文件要求的事情应付过去。

她还希望,米主任不要走,不要跟平时一样,工作布置完了,各自落实,他自己不是外出有事,就是去向领导汇报重要事情,总之留在办公室和李冰沁一起干活的时间并不是太多。只要米主任在,加班也是有意思的。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接着帮米主任给大家分配刚打印的表格。

米主任坐着没动,拿着一根烟,可能想抽,一看这么多人,又忍住了。手指夹着烟,坐着看电脑。

许会计动作很麻利,李冰沁平时动作也很利索,很快分出一茶几的表,都用白生生的A4纸打印。

我们查的方向要明确,公务接待、公款吃喝、公款旅游、公款送礼。公务接待得分时间段,2013年1月到2014年9月、2014年9月到2016年7月,2016年7月到2018年4月。两个人一组吧,一个人翻账,一个人登记。尽量细点。先把这茬急活儿赶出来。再做电子版汇总。米主任说。

他的声音缓缓的。但是这绵软背后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大家马上自己找伴儿搭档,李冰沁没吭声,七个人很快结合完了,小王装了手机,说,小李,看来咱俩吧。

李冰沁看出米主任不会亲自参与翻账,所以自己不可能和他一起搭档。就从兜里摸出口香糖递给小王,也往自己嘴里丢一块。小王大舌头总是口气不好,口气不好他自己还总是不知道,一说话就爱往人跟前凑。这让李冰沁忍受不了。

许会计一一打开挨墙靠着的几个铁皮柜子,柜门一拉开,露出满肚子牛皮纸包裹装订的小册子。李冰沁以前依稀瞅见过,但平时钥匙刘副主任拿着,她没机会仔细去看全貌。现在齐刷刷打开,这阵势,叫人惊讶。

拍个照,发朋友圈,不说话,只配一个“哇”的表情,或者简单写上“这什么东东?”肯定能引来一片点赞、猜测、询问和讨论。这种调皮只能在自己心里玩味,哪能真拍真发!她没弱智到那程度。进机关上班半年时间,这点觉悟还是有的。李冰沁把心里骤然涌上的冲动压了下去。

五个柜子,里头装的全是这种账册。单位每年的钱,都是靠这些小册子花出去的。具体都是咋花的呢,她来这里后,也出过一次差,是顶米主任去省上开了一个短会,报销差旅费的单子是米主任替她填的。一张小表,分成好多小栏,她迷迷糊糊填了,最后填上名字。领到了三百多块钱。领导、主任、各科室,谁手上办的事儿,谁填单子、粘票据,最后拿来米主任签字,再去分管副局长跟前签字,剩下就是到许会计跟前报销了。报销的过程大概就是这样了,但那么多费用具体是怎么一笔一笔花出去的,在她看来还是一头雾水,弄不懂那些条条框框。

大家一看这班是加定了。眼前的活儿不干是不行的,就开始行动。

我们选2013年吧。小王说着抱了一大摞册子,占了最窗边一张办公桌和电脑。抱了三次才把2013年的账册抱完。

李冰沁拿起一本往开翻,牛皮纸是最后装订时包裹上去的封皮。翻开皮,里头是内脏。

粗粗翻阅这内脏,李冰沁有些眼晕。

说实话,比较复杂。首先看到的是记账凭证,后面再看就是费用报销单、整理单。再细看,整理单子上粘着各种票据,有文件、通知、电话记录、信函、签名单子,还有差旅费报销单、交通票据、住宿费、加油费、餐费,还有电话费、办公用品采购费等各种开支单子;发票又分成正式发票和发票的佐证单据,例如点餐单、刷卡存根,等等。大的小的,长的短的,白的粉的浅黄的,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一沓子,又一沓子。

李冰沁忍不住偷偷瞄另一个桌前的同事,装作找东西,过去随手拿起别的年份的账单,翻开看,发现和2013年的差不多。她知道米主任十年前进的这个单位。四年后当了办公室副主任。因为那时原来的老田主任退休,副主任被提拔调走,米副主任其实承担了主任的所有工作。也就是说,眼前的这些账目,几乎都和米主任有关系,或者说,都是从米主任的手里经过的。据说会计换过几次,单位没有专门的会计,是从外单位聘过来的,属于临时兼任。一个干着干着不干了,就得换一个来。米主任在副主任和主任的位子上干了六年,这些年份全在这次查账的范围里。

李冰沁先飞快证实自己的猜想。2013年是一个叫王云的在干会计。2014年、2015年换成了乔慧兰。2017年开始变成了许玉华。在2013年1月1~22号凭证册里,李冰沁看到了米主任的签名。她端详着,一抹怪怪的感觉,滚烫的速溶咖啡喝进口里,在舌头上慢慢弥散开的那种感觉,有点涩、有点甜、有点复杂。好像恍然看到了许多年前的米主任。那个米主任刚当上副主任,从普通科员升成了副科级干部,开始有了签字权。

每次接待,他都需要张罗,完了他签下自己的名字和日期、电话。报销时,他在经手人一栏签下自己的名字。不经他手的账,在办公室主任签字一栏,他也得签上自己的名字。她飞快地翻完了一本。米主任的名字十笔账目中能出现八到九次。

她有些迷恋地看着,甚至是含着微笑在欣赏。进机关单位大门之前,她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进来了,也就慢慢弄明白了。一个大学毕业生进了这道门,就要从办事员熬起,办事员、科员、副科、正科,熬的就是血汗,也是时间,更是年华。米主任是从教师行业转过来的,转行进门后,从前的职称全部失效,他也是从办事员熬起。那么到升任副主任、具备签字权之前,他又熬了好几年。

那时的米主任,什么样儿,肯定像她一样,像许多刚进门的小年轻一样,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大气也不敢出,默默地干着永远都干不完的零碎活儿,扫地、擦桌子、打水、接打电话、分发报纸、收发文件、打印、装订、分送材料、汇报、落实……似乎一个单位的存在标志就是这些不断重复的小事儿。

李冰沁已经厌烦了这些活儿。一整天坐在椅子上,瞅着电脑,她屁股疼。感觉大腿骨深处都泛着酸困,双眼干涩,脖子疼,腰里更疼。她想去做老师,父母不赞同,父母说,先在机关好好锻炼,同时用功看书,考公务员,争取把临时身份变成正式的。当老师多没出息,一辈子哄娃娃,哪有公务员好。

李冰沁就动摇了,还有一点点迷茫,她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适合干什么,真进了机关单位,就一辈子有意义了?

她分析过父母的心理,他们在隐隐地渴望着一种看不见的权力。似乎只要踏进机关的门,就已经在靠近某种渴望的东西,会一步一步往高处走,最后说不定就握住了某种权力。

其实,李冰沁自己对这种朦胧的权力也是隐隐渴望的。她很少去想这种渴望实现的可能性,更没想过自己会用多少时间、在多大岁数上变成某一个领导。她可能只是被父母的渴望感染了,内心也忍不住跟上他们期待起来,考特岗教师的念头也就淡了。

米主任进门的时候,这里肯定也有另一个主任的,还有副主任,他在他们的管理下,一年一年地干。

开始具有签字权的米主任,内心是透着感慨的吧,李冰沁打量“米如海”三个字,有中性笔签下的,更多的,是钢笔字迹,碳素墨水,笔尖稍粗,但写得认真。她望着米主任早年和现在的笔迹,对比着看,细细回味,发现变化不大,但还是有的。是不显山不露水的,需要细看。她看出变化来了,这变化是符合米主任的性格和行事风格的。她能推断,他从一开始就是沉稳的,他的稳重,是骨子里的,至少进了这个单位的门;再具体点,至少从当上副主任以来有签字权开始,他就呈现了一种沉稳。

李冰沁曾经望着米主任微微带笑的脸,偷偷走过神。这个人,就算做个真正的领导,更大的领导,副局长、局长,甚至更大一点,他那沉稳劲儿,也是可以胜任的。他呈现流露的外貌气质、姿态,包括行走、落座、说话时的气势,都给人感觉是足够胜任一把手的。相比之下,李冰沁对自己失望,就算再熬上十年二十年,只怕自己这毛毛躁躁风风火火的直肠子脾气还是改不了。据说磨炼和修为很重要,从小到大、从低到高,磨炼很重要,领导成长有一定的修为过程。可她真对自己没信心,要从一个毛丫头变成一个四平八稳不温不火,永远微微含笑、谦恭有礼的人,除了身体上的发福变胖,还要经历多少事、干多少活儿、伺候多少领导才能熬得出来呢?

六年前的米副主任,笔体认真、端正、一笔一画,签在单据上,笑眯眯的,像他本人一样,给人踏实、稳重的观感。

李冰沁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出来,她才意识到这是在办公室里,大伙儿都在。不是自己一个人在租住的屋子里,也不是独自关在女厕所的隔间里。她近来总是忍不住这么叹气,好像叹气能把心里郁积的一点莫名的忧愁给排遣出去。

还好,大家都在忙,窸窸窣窣的翻阅声,敲电脑键盘的啪啪声,你问我答争来论去的说话声,她的轻叹被嘈杂声淹没了。

大家的思路开始清晰。所有账册上的所有账目,挨个儿往过翻,一笔一笔捋。

这太多了,猴年马月才能捋出个眉目来!刘副主任忽然嚷。

大家都抬头看米主任,虽然没人说话,但用意很明确,都赞同刘副主任。是啊,真要这么捋下去,猴年马月有些夸张,但绝不是加一个夜班就能弄清楚的。

三五秒的沉默之后,七嘴八舌开始争论。

米主任咳嗽,太嘈杂,咳嗽声被淹没,他拍了一下手。高声强调说,发工资的、公车费用、差旅费、大的会议费用等先暂时放过去。

那就是说,牵扯到吃、喝、买东西,全在清查的范围里?小王喊着问。

米主任点头,对着哩,大家看仔细点,一笔也不敢漏。

哎,这李副局长的父亲去世,买花圈的钱,咋算?算吃喝呢,还是买办公用品?刘副主任喊。

李冰沁扑哧笑了。

领导亲属去世,单位吊唁正常。好笑的是刘副主任的口气,他那语气,阴阳怪气的,这件事从他嘴里冒出来,原本一件严肃的事,好像完全地变了味儿。

她发现大家都没笑。只有她一个人在笑。

李冰沁猛然意识到自己肤浅了。她有点后悔,自己总是这样,做不到时刻记得控制自己,总是不经意就忘记这是身在办公室。这样的自己,真要考进机关事业单位,一辈子做行政工作,估计需要一个漫长的转变过程,搞不好还得活活地把人憋出内伤。

米主任咳嗽了一声,他又在闻香烟了,不抽,只是放在鼻子跟前闻。那样能解馋吗?烟瘾上来,是有点痛苦的吧?李冰沁有点憎恶刘副主任那小丑一样的神态和语调了。

先列出来吧。米主任犹豫了一下说。

列入哪一栏,算公务接待,公款吃喝?呵呵,好像还真靠得上这一栏,当时你们吊唁完,不是吃饭了吗?看,正是单位结的账呢!

列出来再看吧。米主任依然保持着沉稳,说。

植树的花费咋算?有吃饭的、雇车的、花钱雇人的!另一个女同事忽然问。

2016年也有,植树一共花了二千五百四十五!小姚举起了一本账册附和。

李冰沁也翻到了植树的账。2013年4月的账,一大沓票据粘在一起,有饭票、加油票,雇佣人手的花费。发票是老式的手撕票,发票盖的章是老孙家泡馍、有素福生汆面,没写吃了几顿、几人吃的,也没具体时间,手撕发票无法反映这些。米主任也没在报销单上作任何备注。

今年也植树了,李冰沁参与了,从公务用车平台上租了一辆车,拉着大家上山,自带了铁锨,挖鱼鳞坑,中午没回去,米主任带了一包干粮,还有矿泉水,大家就着饼子喝白开水,吹着山上的春风,简单吃几口,又开始挖坑,晚饭各自回家吃。连着劳动了两天,大家都在,梅副局长亲自带头,有梅副局长在,大家都不吭声,只是闷头干活儿。记得回家的路上,经过梅副局长家门口先把副局长放下去,梅副局长一下去,刘副主任伸直腿,吐一口气,说,这工作啊,没法干了,下一天苦,饭也混不上了。哎,米主任,你这主任当得实在啊——

他把最后那个啊字拖得有点长,好像那是个软软的胶皮糖,在空气里无限地拉长了。它湿答答的,粘在了每个人的心里一样,让人心里忽然有种说不清的不舒服。

米主任坐在前头,回过头,微笑着看大家,说,大家包涵啊,现在八项规定,不许再吃,我也没办法。

一车人沉默。

刘副主任感叹,还是老田主任手腕高啊,那几年植树,才叫植树哪,早上羊肉泡,中午生汆面,晚上涮火锅。

李冰沁偷偷看左右,和她一起进来的小王,也是一脸茫然。早年的几个人,粗看没反应,细细回味,脸上有意味特殊的笑意。

李冰沁就算是玻璃人、透明傻,也感觉出气氛里的味儿了。她回味,刘副主任这话是在挤对米主任没本事呢,还是单纯地只是自我解嘲一下?拿不准。尤其现在两位主任都在场的情况下,她就觉得自己在单位的修为真是太浅了,一直觉得这里跟外头没什么区别,人与人之间也没多么复杂,米主任总是笑眯眯的,刘副主任偶尔冒几句不冷不热的笑话,办公室的气氛还是融洽和谐的。

那是李冰沁第一次闻出了火药味。她醒悟到这背后有自己看不见摸不清的东西。

她忽然担心米主任吃亏。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担心米主任会吃亏。三天植树劳动,朝夕相处,米主任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三天里别人都充满了抱怨,尤其在山上吃午餐时,大家总是都默默的,但也悄悄龇牙咧嘴,几个年轻人还发了微信帖子,用自嘲的口气表达苦中作乐的心情。甚至连梅副局长也伸开腿,一脸痛苦地说,这日子,还是早点退休吧——

米主任从没抱怨过,总是笑着给大家分发干粮和矿泉水,别人都把好工具抢走了,留下一把最笨重的生锈铁锨,他就用那把铁锨一脚一脚地踩着挖坑。第二天李冰沁忘了戴帽子,米主任把他自己的红色遮阳帽扣到她头上,说,你是女娃娃,把脸晒黑太可惜了。

就这么一句话,他说得温和,好像有一股暖流在李冰沁心里渗了进来。刘副主任也戴着一顶帽子,他怎么就没想到她是女孩,更需要防护呢。

也许就是那时候吧,她喜欢上了米主任。至少,开始有了好感。

2013年是过去的时间。跟今天已经隔了四年,那时的李冰沁还在大学念书。那时的植树活动是什么样儿,她看不到,留在眼前的只有这一沓子票据,每一项上都有米主任签字。

这个算啥,公务接待,我们自己接待自己啊,公款吃喝?可那是为了单位的事!要不算办公经费、差旅费,难道我们去山上出了一趟差?刘副主任抖着2015年的账本,在地上走了两步。笑嘻嘻地问。

先列出来吧——米主任似乎脸色有点僵硬,但还是保持着微笑,说,不明白、不能归类的,都列出来。包括记账凭证号,报账时间、开发票时间、账目内容、当事人、花了多少钱,尽量详细一些。

照这么整理下来,还是很多!刘副主任嚷。

多也得查啊。米主任苦笑。文件要求,要细查。咱至少得先摸出个底子来。

短暂的停滞观望结束,大家又开始埋头干活,账单被翻得哗啦啦响。

李冰沁划开手机,跳出一串新信息,全是男友发的。前面的一大串就不看了,她划到最后一条:加到几点,咋回家,我去接你?

她赶紧回:不用不用,我坐同事车。

他好像一直拿着手机在等她一样。这边李冰沁信息刚发过去,那边马上回过来:谁送你,男的女的,小王、小姚,还是小马,以前咋没听你说他们买了车?

李冰沁头大了,赶紧抽刀断水:我们主任。米主任有车。

这回把他的嘴堵上了。李冰沁把暗笑压进肚子,继续忙碌。小王也不看手机了,专心翻账。翻出一个,念,李冰沁往电脑的表格里填。遇到无法归纳到表内栏目中的,先手写在白纸上。

刚开始李冰沁以为至多两个小时就能忙完。这一头扎进来,才知道现实比想象骨感得多,想快根本快不了。这些账太多了,从1月到12月,厚厚的几十本账,一笔一笔翻,快不起来。尤其一些不能判定归类方向的,得问米主任。各组都有疑问,几个人把米主任围了。

米主任早就坐不住了,香烟也不闻了,站着解答问题,手边两本红色封皮的“八项规定”文件汇编,临时翻,一时翻不着,就反过来问大家:公费支出哪一年开始有明确标准的,哪一年开始接待有限制了,哪一年开始早餐20、正餐40标准,哪一年又开始限制陪餐人员数量和限制烟酒的?

李冰沁觉得应该先把所有问题列出来,等后面汇总之后再一一细捋,但别人似乎不这么想,一哄而上围了米主任,七嘴八舌地问着五花八门的问题,好像米主任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人,什么问题都能给出答案,什么问题都能马上给出明确答复。

男友又来信息,居然要打视频聊天。手机刚一响,李冰沁就拒接。他不甘心,追问:真这么忙,都没空理我?

李冰沁回个流汗的表情。

啥事这么急?披星戴月啊!

查账。

查谁的账,你们头儿贪污腐败了?真要倒霉了,那也查不到你们这些小虾米吧?更轮不到你们这些小虾米动手查账啊!

李冰沁哭笑不得。

有点常识行不,头儿真要出事,他们的账怎么会轮到我们来查?真轮到我们出马,难道纪委、公检法都吃干饭去?

对方坏笑:那你们查啥?

李冰沁牙根痒痒,恨,这个总是爱一惊一乍、还死乞白赖脸皮比城墙还厚的家伙啊!都是男人,他怎么就一点都不像别的男人成熟稳重呢,比如米主任。当然不指望能全像,哪怕学来一点点也是好的。

自查好不好,自查!

回完了,她干脆手机设置静音,断开网络,丢开手机,继续干手头的活儿。

多难的活儿干久了都会上手,李冰沁很快就掌握了大概要领,一笔一笔翻开,目光扫过就知道这该归到哪一栏,缺相关文件的、缺就餐人员签名的,全标注出来。

十二点过了,有人打哈欠,哈欠好像能传染,一个接一个打起了哈欠。大多数人悄悄打。刘副主任不遮掩,张大嘴长长地打出一个哈欠,蜷在沙发上,甩着膀子,说:明儿还有会呢!

李冰沁抬头看,夜确实深了,头顶上六盏电棒,米主任头顶的那盏坏了不亮,米主任的脸就略微暗一些。李冰沁感觉整片室内灯光都是虚的,一层淡淡的白,寡寡的,浮在每一张脸上。米主任的脸比白天白了,白得有点不真实。

我们完了!小马喊。拍了一把最后一本账册。2015年。

2014, 我们也结束了。小姚说。

李冰沁合上了最后一本册子,她没有喊,在心里说了一句,我们2013年也完成了。这时候看手机,差十三分就凌晨一点了。

完了就可以离开了吧?再熬就通宵了。刘副主任打出一个大哈欠说。目光不看米主任,望着半空中的虚白。

结束的先走吧。米主任说,说完不见他披外衣离开,而是坐到了椅子上。

李冰沁打开手机看。那位嚷嚷着要来接她的人,最后发出一个龇牙的表情,时间是十二点整。

李冰沁有意滞留了几分钟,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许会计没走,匆匆把所有账本按年份往柜子里搬。一面说,这么扔着,就拉混了,一拉混,再寻起来就困难得很。

米主任坐着,在看电脑。什么都没说。

李冰沁庆幸自己走得迟,这就把2013年的账一本一本抱回到柜子里。又帮会计整完了全部,再看米主任,还坐在这里,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李冰沁迟疑着,想问米主任走不走,又觉得不好问,向许会计说了句再见,提着小包包出门。楼道里灯火通明,好多单位都在加班。她借着灯光出了市政府大楼,平板球鞋在地板上擦出哒哒的声音。等从大门口的透明帘子下钻出,她犯愁了,这么晚,咋回去?公交车早停了,叫出租车吧,市政大楼远离闹市区,这个点少见出租车。她在门口走动,眼看着结束加班夜归的人,三三五五从门里出来,他们似乎都有车,钥匙一按,车屁股一摆,消失到远处去了。

李冰沁有点后悔,该让那个人来接自己的。他那个刚买的二手破车,总比没有强。犹豫着,掏出手机拨打,响了一阵,通了。这就来接——他倒是干脆,听不出瞌睡被打搅的恼怒。

望着远处和黑暗融为一体的群山,吐出一口气,李冰沁觉得懊丧,这么晚了叫他来接,他要提出进她屋里咋办?他早就缠过她好几回了,从亲吻到抚摸,得寸进尺,试图上身,最后的防线她没让步,因为她还没作出要嫁给这个人的决定。

……

作者简介 马金莲,女,回族,1982年生,宁夏西吉人。在《北京文学》《花城》《十月》《大家》《清明》等发表作品近400万字,部分作品被各种选刊选载并入选各种选本,有作品译介国外。 出版小说集《父亲的雪》《碎媳妇》《长河》《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绣鸳鸯》《难肠》《头戴刺玫花的男人》《河南女人》《伴暖》,长篇小说《马兰花开》《数星星的孩子》《小穆萨的飞翔》。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获《民族文学》年度奖,《小说选刊》年度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作家突出贡献奖”,首届《朔方》文学奖,《飞天》十年文学奖,首届西北文学奖,首届《六盘山》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郁达夫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首届茅盾文学新人奖,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