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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过往

来源:文艺报 | 蒋韵  2019年10月30日08:50

年轻时,曾有过一次“朝台”的经历。

那是1977年5月,五一劳动节,也是星期日,因此那一年的假日是连休两天,我和厂里的两个小伙伴,又请了一天假,准备用3天的时间,去一趟五台山。

那时的五台山和今天的旅游胜地,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只有一趟破破烂烂的长途汽车去往台怀镇,还不是每日发车。所以我们选择了乘火车出行。查看列车时刻表,有一站就叫“五台山”站,时间也合适,于是懵懂无知的我们,兴头十足地踏上了一辆错误的列车,来到了一个错误的地方。

那是一个叫“砂河”的小镇,地处繁峙县,由于和这趟线上另一个叫砂河的河北小镇重名,于是就把它改为了五台山站。

而真正的五台山,还在近百里之外。

近百里路程在今天也就是几脚油门的事,可在上世纪70年代,在蜿蜒的山间公路上,在没有任何交通工具的处境下,在已经过午的时分,前进还是返回,那是一个问题。询问过的老乡,人人都劝我们坐火车折返。因为从这条路去往五台山要经过一个叫“黄毛野梁”的地方,据说,那里农历六月天还下大雪。当年,从内蒙古来朝山的信徒们,很多人在那个梁上遇到大雪,迷了路,冻死在了风雪之中。老乡们说,看这天,阴得厉害,是要下雨的天,山下下雨,野梁上就是下雪,下雪天翻黄毛野梁,十有八九会迷路。

我们3个20出头的姑娘,在人们谈虎色变的黄毛野梁面前,最终,还是选择了前进。

前进,不是因为无畏或者勇敢,而是怀有隐衷。

我们仨都是那种所谓的“文艺青年”,现实人生让我们失意、苦闷、看不到希望。而生命则是卑微、屈辱而灰暗。我们不珍惜这样的生命。我觉得死不稀奇,亦不可怕。在全民旅游热潮到来之前,青春年少的我们去朝拜一座寂寞的杳无人迹的圣山,或许,隐隐地、懵懵懂懂地,是期待发生一些什么。我们不管不顾,投奔它而去,就像投奔一个归处。

近百里陌生的山路,我们从当日下午两点左右,一直走到次日的傍晚。中间,在一个叫“伯强”的乡镇留宿一夜。我们借宿在公社的大院里,躺在窑洞的炕上,夜半时分,被雨声惊醒,知道此时黄毛野梁上一定是大雪纷飞。早晨,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自然又引来了人们更强有力的劝阻。人们说,梁上的路一定被雪埋了,还说那雪怕是厚得要埋住人的膝盖。我们不顾所有人的相劝,一意孤行,选择了一条岭底小路,冒雨直奔黄毛野梁而去。

总之,一切如同人们所预料的,我们在风雪弥漫没有人烟的黄毛野梁上迷路了。

风裹着雪片,打在脸上,睁不开眼睛。四周白茫茫一片,厚厚得没住了小腿的积雪,抹杀掉了路的痕迹。千山万壑,沉寂着、静默着,横亘在我们脚下。我们如同站在世界之巅,也是生命之巅。“死”在我们身边飞舞,触手可及。那一刻才知道,我们是多么留恋生,留恋活着,我们原来是那样热爱渺小的自己,热爱这个被我们嫌弃、诅咒的世界和卑微的生活。在巨大的恐惧和慌乱之中,我们想起了一路以来所有人的一句忠告:“千万不要在梁上停留。”于是,拼命地、不管不顾地,我们朝雪坡下连跑带滚带滑,狂奔而去。朝着生的希望,狂奔而去。

那一天,午后三四点,当我们又饿又累,拖着起泡的双脚,爬上最后一个小山坡,忽然看见远处台怀镇那一片金顶时,我们震撼到说不出一句话。那一片肃穆和辉煌,那巨大的慈悲和仁厚,如同一个奇迹。太阳钻出了云层,照在这一片奇迹之上,让我们流下眼泪。原来,我们选择这样一条错误的道路,誓不回头,一错到底,冒雪翻越黄毛野梁,在山巅之上迷路,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为了和一个奇迹相遇,为了让我们一生铭记,这世界上,有神圣在。为了提醒我们,这世界上,有东西值得我们珍惜。

近年来,父母的病痛和失忆让我迫切感到,记忆是多么可贵又是多么可疑、脆弱。而我们所经历过的某些时刻是多么弥足珍贵。我终将会失去它们,我终将会一无所有。只是在失去它们之前,我想重温那一切。我想穿越而去,慢慢地、珍惜地,逆时光而上,与曾经的我、我们,与青春、与爱、与纯真的快乐和痛苦,与轻薄的激情或者深深的罪孽,与诗或者恶灵一般的歌哭,重逢、相遇。对它们说一声,你好,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