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2019年第9期|臧棣:九华山观止(组诗)
人在神龙谷
数到第九朵,芙蓉也还是
太抽象,但拗不过李白
很直观:挂起来的绿水轰鸣
天河只剩下一个新的回忆。
拨开弥漫的香火,六月的花木深刻
并非只有曲径才通幽。
清新啊,我的呼吸将我突然打开
就好像我的身体是
一道早已虚掩着的窄门。
味道。味道。让帕斯卡的鼻子歇会吧。
天赋不够用的话,不妨婉转一下——
最大的陌生,其实是虔诚。
在白龙潭兜了一个圈,
我的虔诚就很陌生
我的直觉:只要动过真心,
绝妙的诗眼也很正果呢。
翠峰寺简史
来吧。后山的风景
或许更独到,我渴望邀请蝴蝶
和我们玩一个小游戏:
为了避免在灵与肉之间作弊,
我从我的身体里退出,
蝴蝶也从它的身体里退出。
是的,为了相互尊重,
我答应过,我绝不会化身成蝴蝶——
即使那样做,有助于世界
减轻一个负担。我同时也恳求
当我退出身体的一刹那,
蝴蝶也不可利用我的脆弱——
因为意识模糊时,我很可能
会冲动地将从身体里退出的那一部分
称之为亲爱的蝴蝶。假如我犯下
这样的过错,我请求蝴蝶
将我重新变回去。我愿意自罚
每天早上从滴翠峰的山脚下
背着一篓青菜和大米,
沿向上的石阶,一步步将我的影子
重新抬进青翠的空虚之中。
九华山归来
流动的空气加热一个洞穴,
几乎令世界的结构透明到
只要天才足够幸运。
驴很多,但磨盘的隐喻
其实不太好讲。真要猜的话,
柏拉图的缺憾是他不曾扇过扇子。
同样,神秘的旋涡也存在于
日常的逻辑:假如一只猫
看起来像精灵,一条狗
就很容易成为天使的化身——
你几乎已被融化,但幸运的,
那频频晃动的尾巴加热了一个气氛;
接着,像是要挖掘你身上的
一个潜力,那冲着你的,
不曾有过片刻移动的焦急的眼神——
与其说是出自生命的进化,
莫若说是出自神秘的信任。
但此刻,我的身边,只能见到
翩跹的蝴蝶和嗡鸣的蜜蜂。
我的手里刚好有一把扇子,
因此,我的缺憾是,怎么煽动,
潜台词都已难逃风的催眠——
就譬如,说蝴蝶像天使,
意味着现实太魔幻;
说蜜蜂像精灵,意味着历史
太虚无,像死亡的一个败笔。
九子岩观止
九子岩山腰处,起伏的翠绿
像一个美丽的空巢;
袅袅的云雾则缓缓推送
一个自然的自我重复——
每一株枫榆,看上去都像
一个身材高大的好邻居——
不要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
我可是吃宇宙的影子
都能吃到打嗝的人;更何况
这浓郁的树荫已新鲜得
不限于只是植物安静的影子。
借助青山的记忆,我仿佛已有很长时间
没被时间本身吞没过了。
如此,云雾从不担心
现实会弄丢前世的线索。
渐渐散开之后,眼前的场景
依然显得久远,且每一次置身
都埋伏着奇妙的新意;
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巧的谐音
格外形象于巨大的奇石
突兀一个惊魂的启示。
换一种眼光,地狱其实就是台阶,
不登到高处,人的缘分
怎么会在我们之中绷紧一阵远眺。
我能做的,仿佛不只是帮助
一个真身抵达一处所在。
我的每个动作都幅度不大——
要么悄悄跪下,将眼泪藏在膝盖下,
要么轻轻一闭眼,灵山即圣地。
臧棣,1964年4月生于北京,1983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97年获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学位,现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8年度诗人奖(2009),被评为1979-2005中国十大先锋诗人(2006)、中国十大新锐诗歌批评家(2007)。出版诗集《燕园纪事》《宇宙是扁的》《空城计》《慧根丛书》《小挽歌丛书》《骑手和豆浆》《必要的天使》《最简单的人类动作入门》等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