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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丽:沈阳有班宇

来源:《芒种》 | 邵丽  2019年10月20日09:27

从沈阳归来已经半月有余,我一直没有动笔。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但又似是而非。直至昨天我收到班宇寄来的小说集——《冬泳》。

这是一部由七个中短篇组成的合集,我读了一个下午,斜躺在沙发上,懒懒地。几个小时过去了,我甚至没有变换一下姿势,更没有像往常那样去给自己泡杯茶。小说的调子有点灰暗,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还没有开始。按照社会学家说法,这应该叫中间地带。其实也未必,谁跟谁的中间呢?

班宇,一个八零后的小孩儿,精神抖擞,相貌清朗。当然,他不够高大,是他脸上那份老成持重的自信,让他看上去很敞亮。这与他笔下的人物以及故事不太吻合。班宇是春天的,有着生长的、创造的张力;他的人物是冬天的,有着停滞的、衰败的气息。看着他的小说我常常走神,其实也可能是入神。我会猜想沈阳的冬天色调,她肯定是灰白的,苍茫辽阔,看不到一丝绿。但可能恰恰是,他的冬天太深,而忽然而来的春天,就更像春天。不似我们那里,冬天过去就是夏天。抑或是,人在冬天里待得太久了,对春天的渴望才更强烈,正如书的前勒口处的简介:北方极寒,在他们体内却隐蕴有光热。有人“腾空跃起,从裂开的风里出世”;有人“跪在地上,发出雷鸣般的嚎啕”。这些个体的光热终将划破冰面,点亮黑暗,为今日之北方刻写一份有温度的备忘。

这个慵懒的下午,一种陌生的生活,裹挟了我的感官,充满了刺激和窘迫。班宇做到了,他用扎实而绵密的叙事,勾勒出一种别样的生存状态,让你可以清晰地看到与你近在咫尺却又判若云泥的另外一幅生活模样。我觉得此时沏一杯香茶,甚至看一眼窗外热烈的景物,都会毁坏小说营造出的那种氛围。于小说故事,茶显然过于优雅,也过于浅显。就这样一直读下去,被牵引着,毫无阅读障碍。突然,有人按响了门铃。我从故事里被劫持出来。看了一下挂钟,恰好是下午四点半钟。我迟疑地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只够让她看见我的半边裙。一个年轻女人错愕地看着我,并开始道歉。她说找错人了。她要找的是什么人?这个人的家难道只有男人?我再问她到底找什么人,她迅速地逃掉了,甚至没有来得及乘电梯。

突然进入另外一个故事,真不知道是不幸还是万幸。我已经成为班宇小说里的人物,像溺水一样地沉入沈阳;被动地,含混不清地,被愚弄了一下。

那天下了飞机,沈阳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刘壮野接到我。这个高大而热情的东北爷们问我,有没有来过辽宁?我说没有,并补充说大概与辽宁无缘。许多省份去了再去,却唯独没有来过辽宁。两天后我才醒悟过来,我去过大连数次了,如何完全没有把大连和辽宁连在一起?其实这样的事也不仅仅发生在我身上,似我这般把大连和沈阳混为二谈的有不少人。大连,到底属于哪个省?如果猛然间问一下,肯定有人答不上来。

之前有人跟我说起过,不管你走过多少城市,如果你没到过沈阳,你就不能说走遍了中国。这话至少是十几年前说的。谁,又是因为什么说到这个,已经基本忘了。他是沈阳人吗?不过也无所谓,到没到过沈阳,大家都会说起大沈阳,中国的老工业基地,“共和国长子”!那是何等的威武!

沈阳的工业,好像不是钢浇铁铸的那般,而是有性情的活物,是一点一点生长出来的。天津老工人肖克凡看完宝马铁西工厂,激动得夜不成寐,连夜写出了《重返故乡满眼新》。第一次到沈阳,直把沈阳当天津,到底是工人阶级一家亲呐!肖克凡,这个名满天下的作家,到哪儿都始终保持着工人阶级的阶级恒温,也确实难得。

男人和女人的关注点永远不在一个频道上,我觉得知道这些事物就足够了。在沈阳,除了工厂,我更想看看城市,逛逛沈阳的商场。恍惚间,又被宜人的、微凉的沈阳的夏天给迷醉了。熙攘的人群,阔绰的消费,都彰显着一座城市的繁盛。关于沈阳、关于东北的那些锈迹斑斑的谣言,显得多么浅薄可笑。天空疏朗而高远,地面有大片空旷的土地,草木葳蕤,毫无压迫感。

眼前的一切,跟我心目中的沈阳——一个老的工业城市,差距实在太大了。沈阳没有老工业城市那种沉重。沈阳是轻松的,至少是举重若轻。在这里完全可以让自己放松下来,看看蓝天白云,看看花草,当然,还有沈阳的故宫。我想知道努尔哈赤和他的妃子们的生活原貌。电视剧曾经做过无数次努力,试图掩盖历史的真相;客观上,也的确把历史搅成了一池浑水。历史真的如此脆弱吗?站在阔大巍峨的宫殿前,我一度迷惑不已。

沈阳故宫并不比北京故宫逊色。北京故宫是15世纪20年代由明永乐皇帝朱棣建造的,而沈阳故宫是17世纪30年代由努尔哈赤和皇太极建造的。一边是汉文化传统建筑,一边是杂糅了汉、满、蒙等民族文化的建筑。但整座宫殿的设计相似度却甚高,可见中华各民族的融合古来有之。

从公元前229年燕国遣大将秦开在此建立侯城算起,沈阳建城已经有2300余年的历史了。1625年,清太祖努尔哈赤迁都于此,更名为盛京。“一朝发祥地,两代帝王都。”沈阳的文化底蕴之深厚,由此可以详见。

参观张氏帅府的游客络绎不绝。让我感兴趣的,不在宅邸的宏阔,也不在已经标志着行使国家政权的张作霖的造币中心和地下银库。我更关注的是曾经深刻地改变了中国历史进程的张氏父子,他们有着怎样的思维逻辑和行事风格?尤其是少帅张学良,虽尸骨未寒,然毁誉满天下。而他的感情生活,却没随历史的演进而风流云散。据说当年张学良和赵一荻已既成事实,大帅为了儿媳妇于凤至的面子,只同意将其安置在别院。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别院只与帅府一墙之隔,奢华程度比府内有过之无不及。于凤至知晓赵小姐爱跳舞,甚至在别院还专门规划了舞厅。于凤至或许以为,在自己的家里寻欢总比别处作乐更安稳些。后人都夸奖于凤至大气,那个时代,一妻多妾实属正常。张作霖有十几个姨太太,全都生活在同一个院子里。

沈阳,是一个有故事的城市,这与她近一二百年来的历史流变有很大关系。据说当年孙中山呼号“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之中华,并不包括沈阳在内的东北三省。即使现在,东北与关内还是有着文化区隔。随处可见的东北女子个个眉阔目浪,高声快语。男人幽默风趣,交谈中的冷笑话能将人笑翻。

夏天到沈阳度假也应该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这里气候适宜,人文环境甚佳,静谧祥和却又充满着勃勃生机。沈阳人爱美,衣着讲究,仔细打量一下,陪伴我们的女孩子身上穿的用的都是名牌。随行的佳怡告诉我,沈阳夏季最高温度也就三十二三度。我说郑州很热,持续的高温能长达一个多月,女孩子们想不穿得袒胸露背都难。沈阳女孩子大约没有机会穿暴露装。她说,才不,我们照样穿短袖背心,零下三十度的冬天也穿,羽绒服里面搭配短袖也是有的。想想就够馋人的,羽绒服搭配短袖,倒是一道风景。从女孩子的装束能够看出沈阳商业的繁盛,商业街熙攘的人流让人惊讶。最近偶然逛了北京的两家商场,安静得叫人不好意思驻足,营业员热情奔放,恨不得把零落的顾客撕吃掉。沈阳一如既往地热闹着,这不能不是说一个奇迹。

下午四五点的光景,道边小馆子的门口已经陆续坐满客人,喝啤酒吃烤串,据说沈阳的烤串是一等一地好。到底是忍受不了诱惑,晚饭后我们一干人进了一家烧烤店,烤肉超赞,海鲜鲜得咂舌。连我和著名的龙一这等吃货也禁不住连连盛赞。已经是夜晚十点多了,小店里还在不断地翻台,男朋友带着女朋友吃,儿女带着老人吃,小夫妻带着孩子吃。扦子一堆,酒瓶子一片,人声鼎沸,沈阳人的大嗓门就是这样练出来的吧。

沈阳人民的吃穿享乐,与南京、北京、开封、西安这些皇城根的文化是否一脉相承?天子脚下的民众,对于吃是不是情有独钟?民以食为天,也许是他们的文化优越感呢!容易饱腹的人,也容易满足,说是现世安稳也好,说是不思进取也罢。不过,想想清朝的那些先祖,日子大约清苦居多,后宫嫔妃们的居舍并不阔大,甚至可以说是逼仄。夏天还算舒适,冬天零下二三十度的天气,风比刀子还要锋利,取暖设备又大不如眼前。女子只有将身子裹在厚重的袍子里,姿容亦是冻僵了的。一整个漫长的季节,洗一次澡大概都不容易。宫中美女如云、环佩叮当的画面,全是凭后人想象出来的。更不要说山珍海味,每天吃顿杀猪菜已经够皇宫外的百姓们羡慕嫉妒恨了。清朝的皇帝从北京回沈阳祭奠一次祖先,要走两三个月,像一次浩浩荡荡的大迁徙。想到此,眼前的沈阳人民确实应该知足了,去一趟北京城也不过三四个小时,冬天的暖气烧得让人上火,口袋里装两百块钱就可以放开肚子吃串喝啤酒了,还要什么样的幸福呢!

最后还是要说到班宇。班宇是现世的,也是文学的。班宇为我们创造了另外一个沈阳。一个感性却又不感伤的沈阳。班宇的小说让人看到辽宁文学的今天,他可谓沈阳青年的代表人物。在他身后的八零后,已经蔚为大观,这是一个未来可期的文学群体。我们已经看到他们在起跑,也期盼着他们爆发。正如沈阳,这样一个喧腾的、生意盎然的城市,一定会给世人一个意外的惊喜。(原载《芒种》2019年第11期)

邵丽,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现任河南省文联主席,河南省作协主席。创作小说散文诗歌数百万字。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作家》等全国大型刊物,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选载,部分作品译介到国外。曾获《人民文学》年度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第十五、十六届百花奖中篇小说奖、第十届“十月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多项国家大型刊物奖。中篇小说《明惠的圣诞》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