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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简续存》是《张中行全集》最大亮点

来源:文汇报 | 刘德水  2019年10月14日07:05

《张中行全集》,北方文艺出版社2019年8月出版

《张中行全集》已于今年8月出版面世。从去年初动议,到如今洋洋14卷编成,仅一年多时间,由此可见出版社效率之高。展卷之际,不禁忆起先生,想到与本书的种种因缘,感慨不已。

《全集》两种处理方式

去年4月,北方文艺出版社宋玉成社长来京,说已征得张中行先生家人授权,准备启动《张中行全集》的编辑工作,请我协助云云。我自然应允——当年多得先生教诲,迄无万一之报,能为《全集》出力,于情于理,我都责无旁贷。

张先生的文章,1996年曾汇编为《张中行作品集》六卷,由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1997年5月,先生的回忆录《流年碎影》付梓;1999年3月,又把零散篇什编为《散简集存》(编者徐秀珊,经先生过目获首肯)。这八卷,是先生在世时编成的较全的集子。但也有缺憾,此前先生的文字结集,交叉的很多。一篇文章,此书收了,另一本书也收。

编文集须避重。避重,可采用的方式很多,例如保留原来结集的全本,将未入集的散篇续作编为“集外文”。《张中行作品集》就采用这种方式。但有些集外文用了既有书名,如《月旦集》《横议集》。文章两本书重收的,其中一本以“存目”方式呈现。如《黄晦闻》,在《负暄琐话》中“存目”,文章则入《月旦集》。

另一个缺憾,是当时很多友人以为,《负暄琐话》是先生最早出版的成名作,也是代表作,而《月旦集》是先生1995年把“负暄”系列及后来专写人物的文章收到一起编成的。如要“存目”,该保留《负暄琐话》全本,而在《月旦集》存目。这种处理方式似乎更好。

此次编《全集》,遇到同样问题。在处理方式上,借鉴了作品集的经验,已结集成书的,如《负暄琐话》《负暄续话》《负暄三话》《顺生论》《禅外说禅》《佛教与中国文学》《文言和白话》《作文杂谈》《文言津逮》《诗词读写丛话》《流年碎影》《散简集存》《说梦草》(诗集)以及当年我为先生代笔的《闲话八股文》,都收入其中。这是易于处理的。

棘手的是后来的续作,有些入其他文集出版,有些散见于报刊。《全集》采用两种方式处理,一是沿用先生生前的书名,如《谈文论语集》《望道杂纂》《横议集》《民贵文辑》等,对于重复的篇目,吸收上面所说意见,保留了《负暄琐话》等代表作的全貌,而在其他书册里“存目”;二是散见于报刊、未入集的,另外编辑《散简续存》,分上、下两册(第十三卷、第十四卷)。

如此处理,出版社还有一个想法,每卷书的厚度大致差不多。这样,最后编成14卷,收入了目前能见到的张中行先生一生所写的绝大部分文字。

《散简续存》编辑着力最多

《张中行全集》最为突出的亮点,也是编者着力最大的,是编辑《散简续存》。

《续存》共两册,上册收录张中行先生1946年—1948年在天津《新生晚报》刊登的全部专栏文字。这些都是他在北京四中教书之余,应报纸主编、好友张道梁先生之邀而写。其中“周末闲谈”专栏刊文24篇,篇幅较长;“一夕话”专栏刊文326篇,篇幅较短。

当年先生健在时,我曾询问这批文字,先生说本来都有存报,捆在一起,后来被家人当旧货处理了。我那时想去图书馆查阅,先生未允。我以为有什么违碍或顾虑,比如与现在思想不一致,先生说没有,只是不愿让我“费那个力气”。

这次为编《全集》,我在国家图书馆查到《新生晚报》的胶片,出版社予以全部复制,花费大力进行整理。其间也遇到一些疑难,就是那些文章所处栏目相同,文风一致,但署名往往不同,如“行健”“行”“健”“蓝”“闻”等,到底是否先生手笔?编辑问我,我一一做了答复:张先生当年用笔名“张行健”,见张道梁回忆录《往事九十年》中《悼张中行》一文。这个笔名,1964年先生所写小册子《中学语文课本文言课文难字的补充注音和注释》(文字改革出版社)还曾用过。

此外,先生外祖家姓蓝,当年曾以母姓,取笔名“蓝闻”,还求金禹民先生刻制一方“蓝闻之印”。这是我买到《金禹民篆刻作品选》拿给先生看时,老人指着里面的印章亲口告诉我的。

从这批文字,可窥见张中行先生早年思想、文风的样貌。果如先生所言,并没有什么“违碍”,思想与后来并无不同。相反,从这些长则数千言短则百余字的杂文随感里,随处可感觉到,从那时起,先生就有着强烈的反专制思想,与晚年毫无二致。

当年先生逝世,笔者与张厚感、李世中二位先生一起撰写讣文,就有这样的话:“他提倡民主与科学,反对专制,重视知识学习,强调教育对人的启迪作用。他继承儒家‘民贵’思想,又富现代理性精神,时存悲天悯人之怀,多有洞明世事之智。”

而先生的这批文字,当时颇受“有关方面”的伺察和非议。1946年11月4日所购南星《松堂集》扉页上,先生有记云:“日暮返家,接天津信,云老爷的狗将砸报馆,因报上有些杂文不规矩。莫非狗亦知文?总之,网是更密了。”(见先生晚年所作《扉页记语》)文中“有些杂文”,当指先生的文字。

盛年已显大家气象

张中行先生文笔简洁而老辣犀利,嬉笑怒骂则自然成文。

人说先生晚年才“暴得大名”,其实“暴”字用得不确。先生盛年之笔,早已显出大家气象。其晚年之得大名,其“实”来有所自,绝非偶然。仅举一例,可见一斑。

请看1947年11月6日,在《新生晚报》署名“行”的“一夕话”(专栏):

《情理》人日常处世要讲情理,情理者,出乎真情,即合乎道理之谓也。这或者就是中国医生所赞扬不叠的诚字。诚则灵,不诚则不灵。

美国副国务卿克莱顿辞职,理由是因为妻子有病,这假使是在中国,一定就要说成妈妈有病了,因为必须这样,才能合于传统观念的孝。而其实,孝与不孝,自然只有天知道。

干政治喊爱民亦是如此,爱到人民都饿干了,还在喊爱民,谁信?此之谓不诚则不灵。

在这个时代,情理显然比口号更可贵,更重要。(行)

话是家常话,理也是家常理,可是一经联系当时现实,就能体会到平实语言背后丰富而深刻的含义,“其辞微而其指极大”,其中实在有凌峻的风骨。

语云“尝一脔而知一镬之味”,这一篇,口味还算轻的。比这重的,还大有文在。因此,被“老爷的狗”视为“不规矩”,也是良有以也。

倘说这版《全集》的贡献,我想,仅这一本,对热爱张中行先生文字的读者来说,就功不可没。张先生倘九泉下有知,也会首肯吧。

还有《续存》的下册,分为两部分。

前一半是1949年前的,包括1945年先生主编《上海论坛》,亲自操刀,在仅出的三期上所写的三篇时政杂论;《大地周报》第四期刊登的一篇杂论;《文艺时代》1946年第一卷第四期刊登的一篇杂文。比较集中的是1947年,张中行先生以一人之力,为续可法师主编佛学刊物《世间解》,共11期,第一期的“发刊词”,每期的“编辑室杂记”,均为先生亲笔所写。此外,他还亲自下水,写了《关于度苦》,刊在第二期。

这些资料的获得,还要感谢先生的外曾孙刘立维先生。一年前,他得知我正在搜集先生的资料,遂寄来《世间解》全部11期复印本。以此之故,这部分资料,未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

后面一部分,是先生未入集的散篇文字。有早期的,如1946年12月出版的杂志《文艺时代》刊登的书信体散文《寄MP》,这篇收在姜德明先生编《如梦令:名人笔下的旧京》一书。当年,我曾携书去说梦楼(先生书房),问张先生“MP”是谁。先生告诉我,是王梦白,名伯英,他的同窗老友。还告诉我,文中的“N”,是诗人南星。

当然,这部分篇什,大多是先生晚年作品,有些在发表后从未入集,如为北京五中语文组论文《采薪集》写的序,只在该书刊出。又如《悼邓云乡》,是1999年4月,先生在河南郑州司家庄小住,我在电话里告之邓云乡先生逝世的消息,他闻听后写了这篇满怀深情的悼文,发表在同年5月1日《文汇读书周报》。年底,先生患病住院,这些零散篇什就散佚在报刊了。

还有一些,如先生为亲家(四女婿王镛之父)王云樵先生所编《谜语新编》所作序文,收在自印本中,由家属找出,提供给编辑。

若非多方齐心合力,是找不到这么多篇章的。

遗珠之憾终究难免

《张中行全集》第六卷,收录的全是语文方面的著作。

《作文杂谈》先后有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华书局单行本,此外还有《词组和句子》《非主谓句》《紧缩句》三本专著。这后几本是上世纪50年代末,为配合中学语法教学而写,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词组和句子》,署名张中行,毫无疑问是先生著作。《紧缩句》笔名“向若”。《简略句、无主句、独词句》署名郭中平,1984年再版改名《非主谓句》,署名张中行。

这里就有疑问:“向若”是谁?“郭中平”何以变为“张中行”?记得《流年碎影》有相关记载,一查,固然在《稻粱谋》一节里,先生明言,这三本是为多挣稿费以养家糊口而写。“向若”是笔名,“郭中平”是人教社语文室郭翼舟、张中行、吕冀平三人各取一字作为笔名(文字则全由先生执笔)。这样,三本小书,就无可争议地进入全集。

当然,钩沉辑佚,即使网密也不免于疏漏,遗珠之憾,终究难免。后来知悉,还有散佚文字未能收全。如据周实先生回忆,《书屋》1997年第六期曾刊有张中行先生《多信自己,少信别人》一文,本次未收。此外,《现代佛学》《语文教学》杂志也应刊载先生不少文章,本次均未及梳理。

当然,最大的遗憾,是缺少“书信集”——那是一项大工程,需要耗费更多时日和精力。有人说这套《全集》不全,也不是毫无道理。

但是,语云“靡不有初”。我们就把这个不全的《全集》,当做一个“初”,那就可以期望于将来,也能像《汪曾祺全集》,由最初的北师大版而后来的人民文学版,日日以进,版版以新。

最后想说的是第十四卷结尾,附录了我编的《张中行年表》和《张中行著作系年》。这两篇,尤其《年表》,是先生逝世后,为遣哀思,我整理读书笔记及与先生交往日记,把有确切时间可考的有关先生的大小事情,做了一个系年梳理。因材料所限,实在称不上是“年表”。本来是提供给出版社做编辑参考的,承蒙不弃,居然得附骥尾,实在汗颜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