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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19年第10期|冯俊科:了了先生(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19年第10期 | 冯俊科  2019年10月14日09:06

了了先生在湨梁村,可以说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不过你千万不要误会,了了先生并不真的是个啥先生。一般来说,先生是村里人对那些张口四书五经、闭口之乎者也满肚子学问人的尊称。可了了先生不是,他是边揝的外号,是村东头卖豆腐的边老山的儿子。边揝天天吃着豆腐渣,偷东西打架玩麻雀,在学校里不好好读书。小学六年级时,他一篇作文写了半页纸,为了凑字数,竟然写了二十几个“了”字。语文老师姓赵,五十多岁,学问极深,也很幽默,在课堂上念给他写的评语:“了了先生:了了太多了,光会写了了,了了用多了,得了零蛋了。真要能了了,就不得了了。”同学们哄堂大笑,从此,了了先生名声风传,在湨梁村妇孺皆知。

那是在1966年初。

几个月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了了先生一下子活跃起来了,像打了鸡血似的,脸上一天到晚红扑扑的,走路呼呼带风,说话声高八度,风风火火的,浑身散发出使不完的劲儿。他模仿毛体,在一块红布上用黄广告色写着“红卫兵”三个字,做成袖头戴在左胳膊上,腰上系根红布条,站在一张教课桌上,往嘴里塞了一把干豆腐渣,挥舞着《毛主席语录》本,呼喊着口号:“彻底批判刘少奇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坚决砸碎旧思想的牢笼!”“知识越多越反动!”“反对五分加绵羊!”随着口号声飞扬,他把没有咽进肚子的干豆腐渣喷得到处都是。他纠集了一帮“零蛋生”们停课闹起了革命,焚烧书本,批斗老师,破四旧、立四新,东拼西杀南闯北斗,被誉为“革命的小闯将”。村里很多人都觉得滑稽可笑:这小混蛋,肚子里没一点墨水,光会写了了,咋还闹起革命来了?还当上了小闯将?真扯淡。

孙石头也是湨梁村人,和了了先生是同班同学,他身材单薄,性格软弱,话语不多,但功课极好,是属于那种“五分加绵羊”的学生。“停课闹革命”期间,孙石头回到村里,白天在生产队地里劳动,夜里躲在家后院的破草房里,点着一盏煤油灯看书。有人发现,他经常夜深人静时,往村东头生产队的牛棚里跑。牛棚里住着赵老师。这赵老师,据说是三十年代毕业于开封省立河南大学,留校任教多年,有一肚子的学问,五十年代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县一中教书。他不服,四处告状,就被弄到了小学校教书。红卫兵起来造反,在“打倒臭老九”的口号声中,赵老师又被发配到湨梁村,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文化革命十年一梦。梦醒后国家恢复高考,孙石头竟然考上了北京大学中文系,一时间,这成了轰动全县的特大新闻。更让人们刮目相看的是,孙石头北大毕业后,又飞出国外,到美国华盛顿大学留学,一直读到了博士毕业。用湨梁村人的话说,这石头,真是一块读书的好料。

读书好的人,就一定能有个好的人生的前景?那绝对不一定。英国15世纪一位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说过:讲究实际者鄙薄读书,头脑简单者仰慕读书,唯英明睿智者运用读书,这并非由于书不示人其用法,而是因为其用法乃是一种在书之外并高于书本的智慧。了了先生和孙石头后来的人生命运,还真是应验了这位哲学先祖的名言。

多年后,获得了美国博士学位的孙石头,在横穿市人才市场遇到了了了先生。了了先生比上小学时发福了很多,二尺六寸长的裤腿,三尺二寸宽的裤腰,宽肩厚背,脑袋周围长着一圈头发,脑瓜皮盖上早已经秃了,毫发皆无。闪动着油腻腻的光,一双猎狗一样的眼睛,时而半眯缝着,聚焦在某个地方。时而突然睁大,向四处放射开去,搜寻踅摸着周围的世界。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善于观察精明透顶的人。

孙石头个儿瘦长细高,像是水土不服、营养不良又想拼命长高的豆芽,说话细声低语,镜片儿后面的眼睛虽然很大,露出的却是纯朴迷茫的光。他在美国华盛顿大学读博士期间,听说祖国改革开放面貌日新月异,各行各业生机勃勃令人欣喜,毕业后他想报效祖国,就回到国内来找工作,立志要大展宏图自由拼搏一番。孙石头没想到会遇见了了了先生,没想到这个当年吃豆腐渣偷东西打架玩麻雀的了了先生,小学六年级没有毕业,现在居然混到了省城,成立了一家文化公司,做起了书的生意。令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了了先生,后来竟把书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出版领域成了名人。

了了先生显得很激动,一把拽着孙石头,嘴里说:“我肏,老弟啊,咋到这儿来了?走,跟我走。”了了先生牵着孙石头,像牵着一只温顺的羔羊,走出了人才市场,脸上得意洋洋的,嘴里不停地嘟囔:“博士,美国博士,多硬的牌子!”

人才市场设在横穿市的城乡接合部。横穿市是省会的所在地,原本只有百十万人口,像样的街道没有几条,三层以上的高楼也没有几栋。改革开放后爆炸式扩展,老城区高楼林立,四周把几个县数十个农村圈进了五环路,人口急剧增长到近千万。这些村子在城镇化建设的浪潮中,变得农村不像农村、城市不像城市,被誉为城乡接合部。在这个别具特色的区域内,居住着贫富不均的人家。先富裕起来的,盖有二层三层甚至四层以上的小楼,外面贴着瓷砖。没有富裕起来的,依然是破旧的瓦房、草房,低矮的围墙,墙头上长着荒草。千万不能小看这个区域。就在这不起眼的城乡接合部,水很深,草疯长,大树多,林也密,生态环境极佳,是养龙育虎的好地方。十几二十多年后,有几个人在国内龙腾虎跃地成了亿万富翁,其中两个在世界财富500强中榜上有名,他们当初都潜伏在这里,都是从这里起的步。据说,有关部门至今仍旧保留着他们当年的故居,把它们作为艰苦创业者的历史见证以教育激励后人。

孙石头有些懵懵懂懂,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了了先生,离开了主街。眼前是一条炉渣铺就的街道,三四米宽,两边长着杂花野草。一只大公鸡带着几只母鸡,脏乎乎的,在垃圾堆里欢快地刨食吃。一排电线杆歪七扭八的,顶端架着220伏的电线,半腰挂着一簇簇电话线,横拉竖扯的,蜘蛛网一样。街道上没有看到一个人,显得偏僻冷清。他俩钻进了一条三尺多宽的小胡同,拐了两个弯,进了一农家小院。小院隐蔽安静,有四间薄瓦房,两边两间耳房,中间两间是办公室,三张办公桌,墙上挂着“札篇文化有限公司”营业执照。有个女的小三十岁,个子不高,体型略瘦,皮肤白皙,两只杏眼欢快地闪动着。她看上去小巧玲珑,精明能干。

“这是你嫂子,叫温江浙,温州的温,长江的江,浙江的浙,以后咱仨一起干。”了了先生说,“这是我的发小,孙石头,北京大学毕业,美国华盛顿大学博士,美国博士,知道吗?”

屋里的陈设虽说有些简陋,但地面干净,各式家具摆放有序,给人一种清新利落的感觉。了了先生坐在式样老套的木头单人沙发上,孙石头坐在紫红色条绒面料的双人沙发上。温江浙端来了两杯热茶,放在茶几上,几片绿叶慢条斯理地舒展开来,漂浮在上面,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她转身要走,了了先生拦下了她,说:“你也坐下,三人会议,研究研究工作。”温江浙笑眯眯的,脸上略带羞怯,像一只温顺的猫,在旁边的木头凳上坐了下来。虽说是夏末秋初时节,可天上骄阳当头,屋里依然有些燥热,一台电风扇摇头晃脑极不情愿地转着,不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了了先生说:“现在国内经济发展很快,企业家们如雨后野草,遍地疯长。这是个难得的机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咱们要紧紧抓住这个机遇,编一本《中国企业家风采》,石头,写份征稿通知。你写上,该书将由国家领导人写序,美国华盛顿大学博士担任主编,香港ⅹⅹ出版公司出版,全世界各地发行。你再写上,每个企业家提供一张两寸照片,600字左右的简介和主要事迹。”

“国家领导人?”孙石头问,“你认识哪位国家领导人?”

“哪位?”了了先生似笑非笑的回答,“差不多都认识。”

“你和香港的出版公司还有业务关系?”

了了先生笑了笑,没回答孙石头,转过头对温江浙说:“你到图书馆,翻看每天全国各地的报刊,凡看到上面介绍的企业家,把他们的名字单位记下来,然后按照地址把征稿通知寄去。”

两个多月过去了。

屋里的两个荆条筐里,堆满了寄来的信件。了了先生像一个收获颇丰的猎人,踱着方步,围着荆条筐里的猎物转圈,他满脸喜悦,对孙石头说:“没想到吧,博士?五百多个企业家,都寄来了照片和个人事迹介绍。现在全国是改革开放的浪潮汹涌澎湃一浪高过一浪,很多企业家犹如雨后春笋般长了出来,想名扬世界夜不能寐便四处奔突寻找出路,这就是当前的形势。”

孙石头看着了了先生,那是一张充满自信的脸,同时也透露出一种看透世情、玩世不恭的神情。孙石头有些似懂非懂,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了了先生说:“下一步,你再写一份通知,大意是:ⅹⅹ同志,编辑委员会经过认真审查研究决定,您十分荣幸地入选了《中国企业家风采》。该书每套定价98元,邮费2元。凡购买5本以上的免收邮费。如需要该书的企业家,请写清套数,汇款至横穿市弘偏街55号《中国企业家风采》编辑部收。”

已经是深秋时节了,风轻轻地刮着,院子里的柿子树叶渐渐变黄。汇款单像风中金黄色的柿树叶一样,呼呼啦啦直往下落。温江浙每天提着黑色尼龙包,像一只愉快的金丝雀,脚步欢快地飞到邮局取钱,嘴里唱着“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无限好喽喂,甜蜜的歌儿甜蜜的歌儿飞漫天喽喂……”

最后统计,企业家们共要书近4000套。

了了先生坐着椅子,两只脚翘在办公桌上,微微摇晃着,两只眼睛半眯缝着,凝视着窗外的柿子树。一场霜冻过后,几阵大风一刮,树叶已几乎落尽了,枝头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柿子。一只暗灰色的斑鸠在树上跳来跳去,终于,它找到了一个鲜红欲滴的软柿子,扬起尖硬的喙,喜气洋洋地啄吃起来。

了了先生扑哧一声笑了。不过很快,他就把笑意收敛起来了,对孙石头说:“博士,挑一挑,把那些凡是寄钱来的企业家们挑出来,把他们的简介和事迹改一改,帮他们好好吹吹。不过,每人的字数要控制在500左右,不要超出一页。把没寄钱来的扔出去,统统都扔出去。”

温江浙说:“对,扔出去,凡是没寄钱的,统统都扔出去。现在有些人真是,光想出名,不想出钱,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很快,《中国企业家风采》样书印出来了,老胡送来了几本。老胡是一家私人印刷厂的厂长

孙石头拿过一本样书翻看,一股刺鼻的油墨味道,熏得有些难受。他看到,序言署名的是国务院ⅹⅹⅹ副总理,内容是这位副总理在一次全国工业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在几个月前的《人民日报》上。书的版权页上写着:香港ⅹⅹ出版公司出版,世界各地发行。开本印张印数版次书号等一应俱全。

了了先生翻了翻书,一脸的高兴,说:“行,老胡,就这样定了,开机吧,印4000套,印好了就寄,按照给你的那份企业家们要书清单上的地址寄。”

“印4000套?”孙石头有些惊诧,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悄悄问温江浙:“咋4000套?不是香港ⅹⅹ出版公司出版,全世界各地发行吗?”

温江浙笑了笑,点点头,没有吭声。

后来,了了先生带着他们,用孙石头的美国博士头衔,策划编辑印制了《当代中华名人小传》《现代小说家小传》《现代诗人小传》《中国当代书法家大全》等,几年间赚了二百多万。眼下,人们流汗拼命梦寐以求的奋斗目标就是争取当个万元户,两百万,你想想是个啥数字?这种赚钱方式,简直如同张开了大麻袋口,让天上往里面噼噼啪啪地掉金元宝。

了了先生的原则非常明确:这些人,是不是当代中华名人,是不是现代小说家,是不是现代诗人,是不是当代书法家,都无所谓,统统都无所谓,凡寄钱来的,都是,不是也是,都可以入选。凡不出钱的,都不是,是也不是,全都扔出去。

“札篇文化有限公司”很快兴旺发达起来了。可以说是财源滚滚,人丁兴旺,员工增加到20多个,成立了办公室、编辑室、印发科等五个科室。了了先生在市中心的财富广场旁边,买了一栋三层办公小楼,两辆宝马轿车,三辆工作车。楼门口站着两个威武的保安。小楼是俄式建筑风格,据说解放前是一个富商给他九姨太置办的房产。楼前一块半亩大的草坪,芳草萋萋,草坪中间是大理石砌就的水池,池里种着荷花,游动着眼睛鼓凸肚子滚圆的金鱼。了了先生买来一块巨大的黄河石放在水池中间。黄河石造型别致,像一艘迎着风浪航行的轮船。船体上雕刻着“黄河札篇文化集团有限公司”,每个字洗脸盆大,烫着金色,看上去庄重、气派,生机勃勃的正对着财富广场。这名字是花大钱请一个当代书法家写的。

孙石头失眠了。他思绪翻滚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常常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慢慢地,他好像有所醒悟:北大华大,不如胆子大。要不很多人说,不按常规出牌的人往往会赢。其实细细想来,能够不按常规出牌的人确实很不简单。他们不仅需要超人的胆略和勇气,更要有一种超人的嗅觉和眼光,他们像马赛马拉河里的鳄鱼,看上去静如枯木,不叫不动,丝毫看不出要袭击猎物的征兆,可一旦遇到毫无警惕的猎物,便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嘴咬住死不松口。这种人胆大心野,唯利是图,不择手段,不论招数,这是很多像他这样的人想都不敢想的。清代袁枚有一句诗:“不依古法但横行,自有云雷绕膝生。”弗朗西斯·培根说“一种在书之外并高于书本的智慧”,并不是那些爱读书多读书读书好的人就能够获得的。因此,很多“讲究实际者鄙薄读书”。中国的老祖宗也说,“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他孙石头,北京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华盛顿大学的博士生,面前与他朝夕相处的,就是这个小时候天天吃着豆腐渣偷东西打架玩麻雀不好好学习的了了先生,连初中都没有上过,别说是英语,连汉字也认不到两千个,现在竟然有了这番轰轰烈烈的人生。这一切真的是很耐人寻味,很发人深省。孙石头感到困惑,感到迷茫,他的脑细胞在急剧地裂变。

……

作者简介

冯俊科,男,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曾任中共北京市委副秘书长、北京市新闻出版局局长。现任中国期刊协会副会长,北京出版发行业协会主席,首都出版发行联盟主席。获得过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六届《北京文学》奖。出版有《冯俊科中短篇小说集》《江河日月》《写在墙上的思念》《并不遥远的往事》《千山碧透》等文学作品集和《西方幸福论》等哲学专著。多篇中、短篇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十月》《作家》等刊,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月报》转载和《作家文摘报》连载。作品被翻译成英、德、法、阿拉伯语等在国外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