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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怀中《牵风记》:雄浑与奇幻的结合

来源:中华读书报 | 朱向前  2019年10月12日08:51

徐怀中先生《牵风记》自去年12期《人民文学》刊出以来,一直是出版界和评论界的热门话题,各路方家好评高论此起彼伏,风头劲健,一路牵风而行,直至以最高票(与《人世间》并列第一)荣膺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可谓众望所归,实至名归。当初我就在第一时间发表了评论(见《弥漫着生命气象的大别山主峰—关于〈牵风记〉的对话》,《人民文学》2018年12期),说“三个人物和一匹马”对当代战争文学人物画廊的贡献;说把美与情推向极致对当代战争文学主题与意境的挑战云云,都不再重复了。今天我只说一点,即雄浑与奇幻的结合妙到毫巅。

先说雄浑。如众所知,中国古典文学一直有一个歌颂女神的传统,从《洛神赋》到《红楼梦》,再到沈从文、孙犁、汪曾祺,徐怀中亦是继承这一脉的当代传人,对沈、孙、汪都有师承——特别是孙犁,几近徐怀中的偶像。用徐怀中自己的说法,他总是喜欢在动笔之前翻一翻孙犁作品,“熏一熏”味道,沾一沾灵气。徐对孙的冲淡、平和、纯净之美,阴柔之美,深情隽永之美,一直都有渗透血液般的汩汩流转之韵味。但是到了本书,从深情、隽永、唯美中翻出来了,自铸新辞,雄浑博大,对前人既有继承更有超越!因为老先生少年参加八路军,经历过面对日寇大扫荡的险境,追随过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的大战,也经历过越南美军B52轰炸机地毯式轰炸的命悬一线,直至到将军部长,统驭一方……而这些经历正是他的前辈同路中人少有的,所以,经过半个多世纪的镕铸冶炼,“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他的笔愈加深沉老道,在平和、优雅、和唯美的同时,又有金戈铁马、风云跌宕的一面。虽然小说中工写细节如蕉叶上的蝉翼透如薄纱,但弥漫全书的写意式战争风云却有如历史足音,步步紧逼,隆隆作响,撼人心旌。这一工一写,两极撑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张力场,并在其间激荡着一股苍茫、雄浑的生命气象。

再说奇幻。汪可逾作为全书的中心,作家心中的女神,八字以蔽之:纯净如水,冰清玉洁。她毫无心机的单纯与善良,甚至她的洁癖——开门用肘、收钱用帕、决不踏人尸——哪怕是敌人尸体过河……这一切可说原本与战争格格不入,在当代战争文学中也几无先例。尤其是书的后半截,从汪可逾内心藐视齐竟开始,突出她——也即是美的神圣不可侵犯。直至与曹水儿双双独自转战大别山区而曹对其视若神明,丝毫不敢亵渎。再到最后在大溶洞中“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坐化式离世和肉身不腐,“滩枣”将其驮出深洞送到千年银杏树下又呈站姿向前态……可谓愈来愈奇,不能以常理喻。初读之下,难免有一些困惑。而且,据我所知,包括其他文友、论者、编者,有此困惑者还不在少数。但是大凡因此而与先生讨论者,先生均以笑而不语响应之。或曰:此间确实包含了我对战争与人生的一些领悟,你能看出三分就三分,你能看出五分就五分,我决不做更多的解释与说明。当然也不因此擅改之。我认为其中主旨之一就是寓意了美对战争的超越——美体现于汪可逾这个人,更寄寓于那张琴,高华贵重,同时又脆若琴弦。她可以在战争中毁灭,她又能超越战争之上而永生。就像作者最为推重的原音一样,来自远古,传向未来。那怎么才能让美真正超拔起来?作者在接受访谈中反复强调,要做减法,要卸去一身重负,要溯源而上,回到三江源头,回到中国最古老的叙事传统。我前面提到中国文学塑造女性、赞美女神是一个传统主题,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与此相辅相成的传统境界,即无巧不成书,无奇不成典——书是说书,故事也;典是经典,传奇也。从《孟姜女哭长城》《天仙配》《牛郎织女》《白蛇传》《杜十娘》《梁祝》一直到《牡丹亭》《红楼梦》,写女性对美好爱情的坚贞不渝,可以匪夷所思,可以感天动地,更可以是人神之恋、人蛇之恋、人鬼之恋;也可以是死去活来、死而复生——正如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记》中所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这就是“至情至性”,如此纯粹,如此决绝!这就是汤显祖的美学理想,由此我们也可以理解徐怀中的美学理想:写战争中的人性、爱情和美,但人性、爱情和美又是最重要的,最高的,可以超越战争,可以超越时空。这以前叫传奇,后来叫浪漫主义,这也是千年以来,人们都能接受而且喜欢那些传奇的重要原因。从上世纪新时期之初的《西线轶事》到本世纪之初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或许你见过日初》,一直到《底色》直至今天的《牵风记》,徐怀中始终有一种艺术雄心,总在不断地探索创新,终于在90岁的耄耋之年实现了又一次和以往告别的凤凰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