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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19年第10期|宋小词:丰收之歌(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19年第10期 | 宋小词  2019年10月09日08:15

妻子怀不上孩子,丈夫和婆婆便背地里上演了一出借腹生子的大戏,悲催的妻子实在不能忍受渣男丈夫的蔑视和侮辱,愤然离婚。然而,分手后女方却发现自己怀孕了,一场生死大戏跟着上演……

向春天把一根验孕棒放进尿杯里,颇有信心地等待,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四分钟、五分钟,对照区依然是一块白板。

她将验孕棒搁在窗台上,然后拿起扫把去扫地,想分散一下注意力,也许过一会儿,那根红线会显现出来。这次月经推迟八天了,应该是有戏的。扫完主卧和客卧,她想去窗台看一下,但怕破坏某种正在酝酿的惊喜,强忍住了。便扫小客卧,小客卧里没放家具,当初装修时就想好了,是要做儿童房的,放个卡通的高低床和一个带写字桌的小立柜,式样都在家具城看好了,只等怀上后找熟人做B超,鉴定是男是女,就好决定是买蓝色的一套,还是粉色的一套。一晃,在这屋里住了五六年了,她的肚子一直空荡荡的。她一般不进这个小房间,但这次她进去了,一扫帚压着一扫帚扫,扫得很细致,似带着某种虔诚的祈祷。扫完后,带上门,走去客厅的窗台上又捡起那根验孕棒,黯然地将其丢进了垃圾桶里,然后将撮箕里打扫出来的渣滓倒掉。

她跌坐在沙发上,像一只遍体鳞伤的兽,奄奄一息。

手机在置物架上振动起来,她动也不动,此刻她不想跟房门外的世界有半点联系,这个恶毒的世界。可手机一直响。她起身去拿手机,是老公冯奇的。他第一句话便是,来了没?你身上来了没?

他的关切令她无端恼火,但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淡然回道,没有。

电话那头一时没了声,好半天才哼了一下,那种希望落空的情绪,从手机那头排山倒海扑了过来,她一阵懊恼,又一阵愧疚。结婚十年,他们太想要个孩子了。

你有什么事?看他半天不挂,她问道。

这个周末我妈生日,我们要回去。老公的语气很平淡,听得出对回老家一事的兴致并不高。他说,哎,就是提醒你一下,看要置办什么东西。

我知道了。她对此的兴致更不高。但婆婆六十大寿,是必须要回的。

放下电话,她觉得身体像是绑了块石头,沉重得连气都出不匀了。

公婆在老家镇上经营一家杂货店,有二十多年了,前几年改成了超市,生意还不错。在镇上临主街的地方并排起了两栋三层楼房,一栋居家,一栋门面带库房,有一辆国产的长城越野车和两辆面包车,兼做送货和送客的生意。两老在镇上算个角色。她思量半天,想不出买什么。这么多年了,公婆已经不在乎他们回家是不是两手空空。去年春节的时候,他们提了两盒燕窝。婆婆说,不要瞎花钱,你们只要争气,我宁可割股给你们吃。啥叫争气,他们都懂,可……这世上事,哪怕是上九天揽月,都可以实现,唯他们要孩子这事,真他妈的难,无论使多少力,花多少钱都不管用。这事又不能托关系走门路。

在商场转了一圈,她决定给婆婆买个包,蔻驰的杀手包,六千来块左右。售货小妹带着白手套将包递给她,说这是新出的贴花工艺,全球限量发行,一上柜就有好多人抢呢。这些年给婆婆的礼物一次比一次贵,这些钱花得也并不那么心甘情愿,可不花她就觉得有亏欠。细想想,到底她亏欠婆婆什么呢?又不是她不愿意生孩子,为要孩子,她算是吃遍了苦头。

五年前婆婆撺掇她辞了职,说是怕她工作压力大,让她好好调养身心。这五年时间里,她比上班更忙了,每天早出晚归,辗转于各大医院的妇科,排长队挂专家号,身体沦为医疗器械的试验场。她每月月经大多都是按点来,不痛经不胀乳。先是看西医,查了激素,每项指标正常,又查排卵,情况也良好,医生怀疑是输卵管堵塞,先做通液又做碘油造影,躺在手术台上,疼得汗毛倒竖,可最终结果显示双侧输卵管是通畅的。折腾了一年多,医生又开始怀疑她老公,她老公早就检查过,是没有问题的,为了让医生信,她老公只得又检查了一遍,结果还是没有问题。那就做试管吧,打了一个多月的促排卵针,取了十多枚卵子,却只成功配出四个,分两次种植,两次都生化妊娠。医生总算是没辙了,跟她说,人类可查明的不孕因素只有百分之六十,还有百分之四十是查不出来的。她睁大眼睛问,那查不出来的是什么呢?医生也恍惚,说,也许是环境、气候、饮食、情绪,说不清,说不清的。

刚开始她是怕自己有问题,最后她反倒羡慕起那些有病的夫妻,有病才能对症治疗,病去好孕自然来,只有他们这没病的,看似有千条路,却只能等待奇迹的出现。西医看完又看中医,遍访各大妇科圣手,调经活血,疏肝理气,温中助孕的丸、膏、汤吃得都可以填山造海了,那种苦药一天三次,隔三岔五还配合艾灸、走罐、针砭,日子只有苦与疼。好事多磨。她安慰着自己,一朝好孕,这些苦楚便也值了。可啥时才算完啊,她有时恨不得有个医生跟她下个“死刑”,她也就此消停。没有撞到南墙,便只有一直走下去……

婆婆的家在下面县城的小镇里,车程三个小时,虽说路途不远,交通也便利,但往来并不勤。也好,像他们这种状态,婆媳楚河汉界,互不干涉内政,才能和平共处。

冯奇一进电梯就绷着一张脸,像是有人前世欠了他的账。她上车带车门“砰”的一声响,似令他的情绪找到了发泄的出口,眉头一皱,说,你轻些,打劫吧,一天到晚像个山大王,哪里还有个女人的样子。

你有病吧。她自然被怼出一盆火。

我是有病,绝症,你满意了吧。冯奇有点耍无赖。

她气得眼睛里要蹦出火星子了。本想顺他的话接道,是的是的,我成天就盼着你死呢。但想着车出库了,跟司机赌气是不妥的。她心里也知晓他这番无名火大部分不是冲着她,而是这次回老家要面对那么些三大姑六大姨,多少让人感到压力山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她体谅他,便故意朝他脸上瞧了瞧,笑了笑说,什么绝症,不就是懒癌吗?

看她软了下来,他也温吞了,说,你呢,你没病?

她长叹一口气,说,有啊,眼瞎啊。

他兀自也笑了一下。导航已经启动,一路指导着向左向右。她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便想人这一辈子不过是两条路,赴生或赴死,却也弄得那么花里胡哨,着急忙慌的。

车里开了冷气,有些凉沁,他把对着她的空调叶片朝上一推,又将搭在自己椅背上的一件衬衣扯下递给她,说,把腿盖上。

他总是不经意生出一些小殷勤来温暖她的心意。刚想着自己三十多岁了,还需要装傻买乖的让婚姻长治久安,正替自己感到些无趣,这一下子便烟消云散了。婚姻嘛,各自都有牺牲,各自都有获取。她总是瘫痪在他这种微小的周到上,以为他全身心都系在她身上的,一种身为女人的小甜蜜会偷偷在心里升起。

上了高速后,他问她,东西带了吧?

你真是爱操心。她略带嘲讽,但也如实回答,说,带了,给你妈买了个包,六千多块,不知道你妈喜欢不喜欢。

喜欢不喜欢,也就是个心意。又说,我想了一下,那个包你自己留着用,样式不喜欢拿着发票去换。妈这次是整生,还是给钱好一些。

那就礼物和钱一起给呗。她懂他的意思。这次跟平时不一样,他妈的六十大寿礼金是要写在账上的,礼物再贵但不能入账,不入账,外人就不知道。与父母之间还要讲究这番虚面,便觉得好笑。做儿子的孝敬爹妈本是应该的,给钱给物都是凭着自己的良心,难道这也要做给外人看吗?但他老公说,不一样,外人看了光彩,爸妈才倍儿有面儿,爸妈有了面儿,那这份孝心才算到了位。

你呀,孙悟空的那三根毫毛一定是粘到你身上了,猴精猴精的。她打趣他,又问,那你这次准备上多少礼金呢?

你说呢?他反过来问她,似乎在征询她的意见。

她说,一万?两万?哎,上多少,总不是随你。钱都是你管着的。

冯奇便没有再答话,似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说,那个包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这些年你总觉得看病吃药花钱才是正道,对自己的吃穿也不在意,成天拎个布袋子,知道的呢是说你图方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讨米要饭的呢。

她笑笑,领了他的一番心意。结婚这么多年了,也正是这样的温情才让她在求子之路上有上刀山下火海的勇气。她常想,如果他对她心生倦意,对她倒是种解脱,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随他与人佳偶天成,繁衍生息。两人闹别扭的时候,她也曾狠口提过离婚,话在喉咙里时,觉得自己刚强如铁,话一出口,才知道自己脆弱如纸,眼泪跟牵了线似的在双颊流成渠。霎时间,感情泥沙俱下,沉渣翻腾,两人朝夕相处的日子,有如莲心拌蜜糖,苦里裹着甜,想要脱去这苦,便要舍下这甜。合是一点一点交融的,连着筋接着骨,离却要骤然分割,快刀暂乱麻,还未付诸行动,便提前感知到了疼痛。

他上前要来撕碎她的嘴巴,“叫你离婚,离婚!”他的手劲很大,弄疼了她。但这疼却令她安心。他是恼怒她对感情的凉薄,对婚姻的不珍惜才如此的。他们是发过誓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后来几次冲突,她也有一两次提过离婚,每次她都得到了强有力的肉体惩罚。后来他们约定以后谁提离婚,谁净身出户。白纸黑字,各自还摁了手印。这份霸道的约定让她感觉终身有了靠,他们的婚姻将有如革命真理颠扑不破。四五年了,他们再怎么吵架、冷战,咬牙切齿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劲头了,却都没有谁去碰那两个字。她这才在心里悄悄打量那份合约,当初到底是建了一座城堡,还是一座牢笼。也许他们都害怕净身出户这四个字吧。她终于清楚,婚姻哪里全是感情,更关乎财产。定下合约那年,他们在省城已经挣下了两套房,一辆车,当然他父母帮衬了不少,后来又添了一大一小两个商铺和一套房,如今两套房子的贷款已还完,租金加上工资,小家庭开始略有盈余,但具体余多少,他没细说,她也没追问。她从不管钱,家里一应开销都是他在打理,出于信任,她也从不审计他的账目,他是商家子弟,精于算计,她自知在理财投资上不如他,这些年也多亏了他,盘进盘出的,家里的日子也算过得去。也正因如此,久无子嗣才有如麦芒在背。

车刚进镇子,就看见两条主街竖了充气拱门,拉了恭贺寿喜的横幅,街上两排瘦骨嶙峋的樟树也都挂上了红绸。屋前搭的架棚伸到了大马路上。棚子外还架了一排礼炮。请了一班厨子,五只大铁桶制成的简易灶正烈火烹油,地上几个大铁盆一溜摆开,盛着宰杀好的甲鱼、基围虾、鲍鱼、鳝段、鸡块、肘子等大荤。一旁的蒸柜白气腾腾,三十张圆桌铺着红色薄膜,等候布席。天阴,还不算太热,人都聚集在棚子四周,吵吵嚷嚷的。场面很是土豪。

“砰砰砰”三声炮响,开席了。婆婆穿着一身花,大朵大朵的红黄牡丹,花团锦簇,面白骨瘦,衬得耳上金圈黄亮亮的。一张四方桌,桌上三只白盘盛着桃、苹果、香蕉,子侄晚辈挨个在桌前蒲团上跪拜。婆婆乐得合不拢嘴,轮到他们夫妻了,磕头作揖,她说,妈,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算了吧,福啊寿啊,都是虚的,没什么意思。婆婆回道。

她起身,瞥见婆婆虽然嘴角含着笑,但那笑不是从心里发出的,只是一种顾大体的礼节。她敏感心细,琢磨着她那句话,似也包含着一些别的意思,但也开导着自己,也许是自己想多了。

春天,你还是老样子,结婚那一天是什么样子,到现在还是什么样子。凭着记忆和感觉她在人堆里辨认七大姑八大姨。说话的大约是婆婆的姊妹。

哎,姨,也老了,对着镜子细看,眼角也有皱纹啦。她觉得这大概是夸她年轻,便自谦起来。

这孩子,在我们面前说自己老,那我们还咋活啊。姨们笑呵呵的。

她知自己失了礼数,好在不甚紧要,便也跟着笑笑。

春天今年应该也有三十三了。他们结婚那天好像是昨儿的事,一晃,十年了,跟他们同一年结婚的堂兄,孩子都上了学。这个姨大约只是单纯地想感叹一下光阴,但话落地,却没人接茬,大家面上表情都涩涩的。怕那姨尴尬,春天只得连声应着,是啊是啊。她想皆是自己没有孩子的缘故,旁人在她面前说话都有三分顾忌。

家常拉得拘手拘脚的,她便退出人群,到楼上卧室里去寻清净,没想到间间房里都是一桌牌,自己卧室竟是两桌麻将,其中一桌冯奇在场,吆五喝六正打得欢畅。她只得再次退出。窝在客厅的沙发上,同孩子们一道看《超级飞侠》,可她一坐下,孩子们都不盯电视了,都盯着她。我头上长角了吗?她问。没有长角,阿姨你喜欢乐迪还是小艾?她被问得一头雾水,不知如何作答,便也盯着他们看,那一双双黑眼睛如点了漆一般,当真比什么都好看,看得她心里一片感伤。

晚上,闹哄哄的一天总算消停了。几个顶首的亲戚家离得远,要留下过夜,吃过晚饭,公婆就安排他们上了牌桌。她早就发现此地牌风兴盛,连小孩都会打。她从不会这个,哪怕她有一个好赌的父亲。因此在亲友中显得各色。冯奇在屋里看牌,看牌也能看得两眼生根。她无聊得很,便把他强拉到楼下超市,想拿些洗漱用品。看店的是个妹子,叫小年,看到他们过来,立刻堆出许多笑意。她也冲小年笑,近了才发现,人家的笑脸只冲着冯奇,压根儿就没朝她看。她懊恼刚才那一笑自作多情。

小年热情地跟她老公打招呼,一口一个冯大哥地叫着。她本也挺喜欢这个小妹,听说还是冯家拐弯抹角的亲戚,二十五六的年纪,唇红齿白,有几分俏。因小时坐摩托车,从坡上摔下来,脚踝粉碎性骨折,跟腱也断裂了,家里不舍得花钱手术,保守治疗没恢复好,腿脚上落下残疾,走路一跛一跛的,便再俏也打了些折扣。她也曾隐隐约约听亲戚说过,说小年跟冯奇是很好的伢儿朋友,话说得很隐晦,大抵是他们俩小时有过朦朦胧胧的感情,现在大了人们便偶尔当笑话说一下。有一次冯奇晒书,她在一口樟木箱子里翻出几封小年的信,才知道青春期的小年对冯奇哥是有一番美好幻想的。她捏着信笑呵呵地念,亲爱的冯大哥,听说你考取了重点大学,我激动得好几晚上都没睡着觉,我真心为你感到高兴……冯奇立刻变了脸,一把抢了过去,“唰唰唰”把那几封旧信全给撕碎了,丢进了垃圾桶,说,你满意了吧。看他这样,她止住了笑也住了嘴,心里替那几封字迹娟秀的信件惋惜。

后来听说小年出门打过几年工,但都做不长久。自婆婆的百货店改成超市后,她就来这里帮忙了。公婆说她很勤快,对老两口的日常生活也多有照顾。因了这些,他们待她也很亲切。她虽不常回婆家,但每次回,也都会给小年捎个随手礼,或衣服或鞋子,慰她看店和照顾老人的辛苦,也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歉意。但今天小年对他们夫妻俩这一热一冷的待遇,令向春天心里很是不爽。她说,小年,你眼里只看得见哥哥,看不见嫂子啊。

哦,嫂子好。

她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讨得这句问好,像打发叫花子似的,真是自讨没趣。再看自己老公跟她有说有笑的,两人不知怎么聊起当地一种叫锅巴糖的吃食,应是小时候过年才能吃到的小吃,现在没人耐烦做,绝迹了。两人口味一致,都无比深情地怀念儿时的美食,慨叹如今的日子总少了些滋味。看他们聊得如此情投意合,她心里那口气就更盛了。她站在货架边上,不停地问冯奇,你拖鞋穿多少码的?牙刷,牙刷要哪个牌子?毛巾,毛巾?最后冯奇烦了,说,我穿多大码的拖鞋你不知道吗?牙刷毛巾什么牌子的,有什么要紧,又刷不死人。

你什么态度?我好心好意为你选东西,你倒如此不耐烦。像是我坏了你什么好事似的?向春天也莫名气大。

嗨,你有毛病是吧?冯奇盯着她,觉得她的举止莫名其妙。

小年看两人怼上了,赶紧把冯奇推到收银台的座椅上,说,大哥,你少说两句吧。今天是我姨六十大寿,别破坏气氛。又说,拖鞋、毛巾和牙刷是吧,我来拿我来拿。春天看丈夫声不作气不出,完全一副听人摆布的样子,心里便生刺。她狠狠瞪了老公一眼。这个男人有时心细如发,看她要喝水便帮她拧盖子,出个门总要多带件衣服预备着给她加冷加热,可此时他竟不知道她已受到了这位跛脚女人刻意的敷衍和怠慢,不知道她内心的苦闷,还当着外人的面跟她耍态度。既然情绪已经到这儿了,小性子也只有继续耍下去。她将选好的毛巾和拖鞋摔在货架上,说,真是丑人多作怪,什么东西!然后转身离去。话一出口,她便知道自己失了体面和风度,说到底,她在那个小丫头面前也算是半个老板,再怎么气不平,应该要把大面子顾到。她踏出店门的那瞬间已经后悔了,可也没有办法挽回了。转念一想,一个看店的小妹,给她点颜色瞧瞧又如何,给人打工,哪能硬不受点冤枉气?

小镇的夜晚幽深冷清,街道两旁的路灯泥浆一样浑浊。因为空旷,一点点噪音有如针尖,分外刺耳。她还没进门就听到麻将激烈碰撞的哗哗声,也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烟味。她暂不想进那个乌烟瘴气的空间,便在街道上散漫走着。陌生的小镇,陌生的路人,陌生的树木,陌生的猫狗,这陌生反倒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她已好久没这样散步了,在武汉的城里,她每天泡药煎药喝药,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心情,回娘家,不光左邻右舍对你知根知底,方圆十几里,你无论往那条路走,都能碰见熟人,他们总是热心地关心你的事业感情和家庭,总要问候你的老公和孩子,尤其是孩子,是他们对成婚女子最关切的话题,在他们看来,一个女人成了婚,能及时地坐喜添生,这婚和这个女子的人生才算稳当了,若不这样,那一切都还悬着呢。她就是那种一直都悬着的女人。近两年她一般也不回娘家,有事回了,也是待在屋里把门窗关得紧紧的,别说散步了,连在屋里说话都尽量轻声些。那些问候无论是出于善意的还是无意的,都一样令她心烦。

抬头看,满天星,那晶莹清冷的微光,在她视线所及的上空有序铺开,这种广袤令她自感渺小。她边走边思索,人活着是为了什么?结婚成家又是为了什么?婚姻里,情投意合与繁衍子嗣哪个更重要?她所认识的人里,有恩爱夫妻因为没孩子而离婚的,也有因为有孩子而散伙的,有没孩子两人过了一辈子的,也有在不断生育中结下生死仇恨的。世上有千百样色的人,便有千百样色的婚姻,但大多数还是夫妻俩守着孩子平淡安稳过一生的。总的来说,孩子是婚姻中重要的一环,有了这一环,婚姻的程序才能全部启动,并按部就班,有节奏有秩序地进行下去。这样一想,她便进一步觉得一个女人降临在这世上,干一番伟大事业以期万古流芳暂且不论,但生养孕育让种族绵延不绝,一定是上帝赋予的第一使命。能生养的女人天生就带着荣光;孩子才是一个女人的生命之根。她审视着自身的残缺,不觉更加气短心虚。往后若求子不得,这漫长的一生不过是浮萍如寄。这一瞬,她希望真的能斗转星移,把她这灰暗的一生顷刻埋葬。

她看了看手机,从超市出来已经有四十分钟了,老公没有来一个信息,他难道还在超市里与那个锅巴糖小妹聊着少年情怀?难道是回家了但并没发现她不在家?也许他发现了只是他不想理她。他难道不担心妻子对这儿人生地不熟会有什么闪失?也许他还巴不得她有闪失呢。她的一大堆猜测令她心生恨意。一个细致人的粗心是带有心机的。她近来总是能敏锐地感知他隐秘的恶毒。她时常问自己,这段婚姻里,当初的那份爱还剩下多少,可能已捉襟见肘了吧?

即使没有台阶下,她也不得不往回走,不能为赌一口气让自己露宿街头吧。电话总算响了,是婆婆打来的,问她在哪儿,要她赶紧回家,有要紧事。她说好的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