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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去动物园》创作谈:关于动物的梦境

来源:《小说月报》 | 黄孝阳  2019年10月09日13:11

徐先生嘱我写一个创作谈。文论我写了不少,前些日子从杭州回来也一直有写篇“AI时代文学”的冲动,但关于《深夜去动物园》这篇小说我能说上什么呢?重新打开文档,屏幕上的汉字犹如起伏不定的水浪,定睛去看,若置身于一个深邃如谜的异域。写了这么多年的小说,小说对我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今天,很多人叫我作家;有时候开会,还有人特别加上两个字,著名。这让我不安。

说件小时候的故事。十几岁的我很喜欢下象棋,班上大部分人对此国粹毫无兴趣,也算是打遍全班无敌手,就理所当然觉得自己是高手。后来到外地读书,随身行囊带了一副象棋。一个江苏太和的同学,看见了我行囊里的这副乌木棋,就用很羞怯的目光说,“我也会一点点”。

我可是冠军呢,这个自我认知,在面对这样一个自称只会一点点的人时,当然是要指点江山。我很豪气地招呼他过来,箕踞,在尚未铺上被褥的铁架床板上。我输了;再来,接连三盘,还是输,干脆利落;然后他让了我一个车,我继续输。

这件事留给我的心理阴影面积,实在太大。

我曾以为我是牛逼的,这个“牛逼”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笑话。我就是一个井底之蛙。今天我写下了一些字吧,居然就是“作家”了,这件事跟我当年带着那副象棋到学校一样,有什么区别吗?没有太大区别。但我还是渴望从蛙类进化至人类。所以认认真真地写着。我不能说我写得有多好,或者多糟糕。只是说,“我在书里说的全部是真话,没有一句谎言”,这是文学对我的恩赐,在某些时候,能够发现自己胁下就长出鱼的鳍,又或者是鸟之翼,甚至听见熙攘人群中那声寂静的巨响。

认真着,这样就很好了。

对了,想起中秋日午后做的一个梦。

醒来皆历历在目。所梦也寻常,不过一些畜类。令我惊异的倒不是那种在巨幕影院观看《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时的既视感,梦境的完整性、逻辑性及其隐喻,梦境所独有的那种野兽派画风与鲜艳的色彩感。而是这些畜类的情感,竟然充溢自己的四肢百骸,是狼、羊、猴、鸟、象,五种。我同时匿伏于它们体内。(我知道我在梦境深处,这个奇怪的“自我认知”始终在场。)

它们是一个团队,很饿。不清楚它们为什么会是一个团队——尤其是狼与羊。这是初始状态,不可更改,如同律法,如同它们的饿。

鸟看见了城,城内有吃的,街道两边满是堆满谷物与水果的仓库。

“取了那城,我们就不用再挨饿。”鸟带来了好消息,说的是“我们”。

狼也看见那城,在眼前这块沼泽地的东南处,那里有破晓阳光。借助于这道光线的律动,狼还瞥见一条路。是唯一的路。沼泽地太危险了,沼气弥漫,到处是陷阱。而让狼毛骨悚然的是,一旦云层遮蔽阳光,这条路即消失不见(这是将来时,但狼就是知道),那时大家就要饿死。

狼长嗥出声。建议大家赶紧出发。

猴子提出疑问。这些问题都很对。比如那城是不是一次海市蜃楼之类的幻影;比如那城为什么在,是不是一个更可怖的陷阱;比如这城的守卫及具体布防,要不打无把握之仗等等。

象也吭声了。它担忧那路承担不起它的体重。是不是还有其他更坚硬的路?

接着是羊。它们只是害怕,纯粹对沼泽地的害怕。提议在原地等待救援。仁慈的主是会看见它们的饥饿。

种种意见与冲突吧。

眼看着日影西斜,狼再也忍不住了,没有理会猴子关于举手表决的提议,奔入沼泽地。

尽管那城里有的只是谷物与水果,而非它最渴望的血肉。

狼占了那城。

沿着狼的足迹,团队赶到那城,得以饱食。不能说是一个完整无损的团队。黄昏来临的时候,几只羸弱的羊失足于泥潭。

幸好有象,若不是它的宽阔背脊,会有更多的羊死去。

也幸好有猴,若非它目运金光,在雾中找到逐渐萎缩的路,同样会有更多的羊死去。

还有鸟,鸟不时为羊群衔为清水与草料。

这导致羊群对狼的恨。一开始只是窃窃私语与声讨。随着狼不无傲慢的反驳,事件迅速升级。狼不知道,它的傲慢,即是它最大的罪。狼被推上审判席,颈肩处的英雄勋章被剥夺。啃着香蕉的猴子主持了这场审判。象与羊群、还有鸟组成陪审团。

狼被判处死刑。罪名有十,皆不赦——我在梦里看得清清楚楚,柳筋颜骨,堪称书法妙品。

整个梦境还有诸多与此事毫无关联的片断,它们像攸忽来去的鸟,鸟羽碧绿,或橙黄。醒来后,发呆,想这个彩色的梦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我是鸟,是狼,是猴,是象,是羊。

我知道,当我是羊的时候,我是多么渴望把狼送上法庭,接受正义的审判啊。而令我惊异的是:梦中那头在深夜对着圆月长嗥的狼,终于也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