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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与革命时期的爱情——谈小说《黄金时代》的主题与形式问题

来源:《文艺评论》 |  张一帆  2019年10月09日13:15

小说《黄金时代》是王小波最满意的一篇作品。如他所言:这一篇“从二十岁时就开始写,到将近四十岁时才完篇,其间很多次地重写”。他要在这一篇里,“追求对作者自己来说的完美”。①今天看来,这篇小说仍然有着丰富的解读空间。在本文中,我想要从整体上对这篇小说做提纲挈领的分析。我是以陈清扬为中心,从以下三个方面来谈的:一是小说中不同主体之间的关系,二是小说对于柏拉图对话《苏格拉底的申辩》的借用,三是陈清扬对于苏格拉底形象的突破。

一、在政治、哲学、爱欲之间

小说一开篇,陈清扬“从山上下来,和我讨论她不是破鞋的问题”。陈清扬说:“虽然所有的人都说她是一个破鞋,但她以为自己不是的。因为破鞋偷汉,但她没有偷过汉”。②在陈清扬看来,“因为所有的人都说她是破鞋,因此所有的人都是敌人”。王二可能不是敌人,所以“她不愿错过了机会,让我也变成敌人”(11页)。整篇小说,就是由这样的矛盾发展开来。陈清扬、王二和其他人,构成了三方面的主体。

相比于其他人,陈清扬与王二在农场的政治生活以外,还抱着对存在问题的关注。小说写王二第一次进山的时候,陈清扬“对一切都起了怀疑”(15页),她甚至怀疑王二根本就不存在。她想:“大家都说存在的东西一定不存在,这是因为眼前的一切都是骗局。大家都说不存在的东西一定存在,比如王二,假如他不存在,这个名字是从哪里来的?陈清扬按捺不住好奇心,终于扔下一切,上山找我来了”(16页)。王二对于存在的关注,与他的性欲密不可分。在生产队长看来,王二的男性生殖器就是罪恶的化身,但是王二说:“这东西无比重要,就如我之存在本身”(7页)。小说由此揭示出这样的对立项:一边是陈清扬与王二对于存在问题的关注,一边是农场的政治生活对于他们的指控。陈清扬将王二以外的所有人都看作敌人,可见她是在最为宽泛的意义上来使用“政治”的概念,即认为凡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都可以看作政治。因此,陈清扬和王二对于存在问题的探求,就是在面对一个哲学上的核心问题:如何在不义的政治面前寻求真正的美好生活?

和王二不同的是,陈清扬对于性交没有兴趣。她和王二的性爱,是在王二许诺的伟大友谊名义下进行的。在王二的话里,她感觉到有直接指向她的存在的东西,这是一个谜,有待她去探索,也有待小说进一步的展开。在伟大友谊下包含着小说的另一组对立项,即陈清扬与王二的区别,这在小说结尾发展成为爱与欲的辩证关系。

小说写陈清扬上山去找王二,也就是去寻找谜底。而在王二要彻底逃离农场的时候,她又规劝王二一起下山,回到农场。可以说,山上的世界是一个哲学的世界、爱欲的世界,山下的世界则是一个政治的世界。陈清扬和王二在山上获得新知、感受欲望,然后回到农场,接受政治世界的检验。于是他们寻求答案的过程,既是哲学活动,也必然是一种政治行动。这很像查拉图斯特拉的上山与下山。《黄金时代》这篇小说,就是这样在政治、哲学、爱欲三者之间循环往复。

在这一节里,我想着重讨论的是陈清扬和王二作为一个小团体,与其他人,也就是农场政治生活之间的对立。其他人包括军代表、团长、政委、当地的民众等等。军代表调戏陈清扬,把她发配到生产队当队医,又去找王二的麻烦,叫他写交待材料。这使得王二以为他们之间是私仇,于是在以为军代表要当团长的时候,他就跑到山里去了。“但是人家说,军代表根本就没当上团长,我逃跑的理由不能成立”(26页)。这就是一种政治的逻辑,以结果作为判断真实与否的依据。小说写道:“他是不是代表,反正犯了我们这种错误,总是要写交待材料”(22页)。可知在政治世界当中,每一个人都不是作为个体存在,而是作为政治的一个部件存在。然而每个人的欲望却并没有在政治之中消失,而是经由它的折射,以别样的面目抵达陈清扬和王二面前。用王二的话说,这导致对他们的批判“也是一阵阵的”:“有时候团长还请我们到他家坐,说起我们犯错误,他还说,这种错误他也犯过”,这是因为团长有前列腺炎,需要陈清扬治疗。“有时候对我们很坏,一礼拜出两次斗争差。这时政委说,像王二陈清扬这样的人,就是要斗争,要不大家都跑到山上去,农场还办不办?”(44页),这是因为政委没有前列腺炎。群众见了他们就愤怒,然而却不是在表达公共性的激情,而是在看到陈清扬浑身的曲线毕露以后,“在场的男人裤裆里都凸起来”(46页)。

人的欲望在政治秩序中变形,以政治的名义呈现出种种荒诞的面目。在这一过程中,却完全没有对自我的省察作为中介。王二的意识其实并不清晰,但是他拒绝将自己置身于政治世界当中,这就使他跳出了其他人的范畴。这个范畴也就是鲁迅笔下的“无物之阵”:阵中的人有着各样的好名称,他们立誓说自己的心长在胸膛中央,但是战士将投枪掷向他们胸膛的一侧,却正击中了他们的心窝。③将鲁迅的观察移植到《黄金时代》中来,指控陈清扬和王二的人们也是如此,他们有着各样的好名称,宣称自己是出于公意来惩罚陈清扬和王二,但是他们真实的欲望却在作者笔下清晰的呈现出来。王二很像鲁迅笔下在无物之阵中衰老、寿终的战士,他不停地写交待材料:“领导上总说,交待得不彻底,还要继续交待。所以我以为,我的下半辈子要在交待中度过”(51页)。如果将写交待材料看作一种抵抗的方式,那么这种方式却正中对方的下怀。

不同于鲁迅的悲壮,王小波选择用反讽来表达他的立场。首先应该认识到,这种反讽不是字句上的,而是结构性的。艾布拉姆斯这样界定结构性反讽(structural irony):“作者不是偶尔运用讽刺反话,而是采用一种使双关意义和评价通贯全文的特殊篇章结构。这种讽刺类型中常见的一种文学手段是塑造一位愚偶(naive hero),或一个天真单纯的叙述者或代言人,他们天生的单纯或愚钝导致他们对情况的不断误解,而心领神会的读者却能深入并共享那些天真单纯的第一人称背后所隐含的作者观点,并在作者的引导下对其加以改变和更正”。④

在《黄金时代》中,陈清扬就是这样一位天真的代言人,小说意在借助她的视角,对其他人投以反讽的目光。在对王小波的整体论述中,黄平已经注意到王小波热衷使用这种结构性反讽。他并且注意到,借用克尔凯郭尔《论反讽概念——以苏格拉底为主线》,可以很好地解释王小波小说中的反讽问题。⑤我认为,具体到《黄金时代》这一篇小说,其实还可以更进一步,将陈清扬的反讽,指认为苏格拉底式反讽(Socratic irony)。我将要论述的是,在很大程度上,陈清扬就是苏格拉底。

二、苏格拉底的申辩

苏格拉底被雅典人处死以后,他的学生柏拉图作《苏格拉底的申辩》(以下简称《申辩》),回顾了苏格拉底在陪审团面前为自己所作的辩护。《黄金时代》就借用了这篇对话的主题与形式。

《申辩》以苏格拉底这样的独白开始:“雅典的人们,控告我的人是怎么影响你们的,我不知道。可我自己也有点茫然若失了,他们说得可真是充满说服力。而他们说的话里,简直没有真话”。⑥而陈清扬在小说开头的困境则是:她被他人无端指控为破鞋。破鞋的指控正是糅合了苏格拉底的两个罪名:败坏青年和不信城邦信的神。苏格拉底自问道,对他的污蔑是从何而来的呢?随即自己回答:是来自一种凡人的智慧,这就是著名的“无知之知”。

最初,凯瑞丰去德尔斐神庙,问是否有人比苏格拉底更智慧?皮提亚女祭司答说没有。苏格拉底认为自己并不具有什么智慧,于是他将神的话看作一道需要解答的谜题。他先后审视了雅典的政治家、诗人、匠人,最后得出结论:“神才真是智慧的,他在那个神谕里表明的是这个,人的智慧价值很小,其实什么也不是”。苏格拉底由此发明了他独特的求知方法,即并不肯定什么是知识,而只是不断否定各种伪知识。运用这种方法,他将省察自己和雅典人的灵魂看作神交给他的先于所有别的事的任务,借此督促雅典人关心自己的灵魂,在求知上抱有谦卑的态度。⑦

而陈清扬的“无知之知”,则是王小波直接向读者指出的。小说写二十年后她与王二重温伟大友谊:

很不坏之后,她还说这不是罪孽。因为她像苏格拉底,对一切都一无所

知。虽然活了四十多岁,眼前还是奇妙的新世界。……她是如此无知,所以

她无罪。一切法律书上都是这么写的。(48-49页)

对于陈清扬的一无所知,王小波的交待可谓不厌其烦。他写陈清扬被人押出去,揪住头发:“有时她正过头来,看见一些陌生的脸,她就朝那人笑笑。这时她想,这真是一个陌生的世界!这里发生了什么,她一点不了解”。写她浑身曲线毕露,“她看到在场的男人裤裆里都凸起来。她知道是因为她,但为什么这样,她一点不理解”。以及,“她就这样被人驾驶着看到了一切,一切都流进她心里。但是她什么都不理解”(46页)。在批斗结束返回场部以后,王二把还被绑着的陈清扬扛回招待所,在灯下慢慢解绳子,“陈清扬说,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个礼品盒,正在打开包装。于是她心花怒放。她终于解脱了一切烦恼,用不着再去想自己为什么是破鞋,到底什么是破鞋,以及其他费解的东西:我们为什么到这个地方来,来干什么等等。现在她把自己交到了我手里”(46-47页)。

于是我们看到,陈清扬远比苏格拉底更为无辜,她不是一个主动与人交谈的苏格拉底,反而是一个被缚的沉默的苏格拉底。她以苏格拉底的“无知之知”看待眼前的一切,却只是被动地承受来自人群的欲望与愤怒。“礼品盒”的譬喻,可见她意识到自己就像一场政治献祭中的祭品。在作为祭品的那一刻,她终于在彻底的无能为力之中,在他人的狂欢之中,放弃了对于自我与外界的省察,解脱一切烦恼。这反而说明,做这样的省察,正是她一贯的生活方式。

赵毅衡注意到,“在《黄金时代》情节展开中,没有任何肯定,能看到的只是一个不断在否定中展开的叙述逻辑”。由此,他将这篇小说读成“一篇典范的叙述寓言”,认为王小波是在书写关于叙述规律的讽喻。⑧我同意他的观察,但是我想要指出的是,小说所以会呈现出这样的叙述逻辑,其实是受到陈清扬苏格拉底式“无知之知”认知方式的推动。因此,我更愿意将这一篇小说读成陈清扬和王二以“无知之知”来“认识你自己”,进而寻求美好生活可能性的过程。

对于自己的哲学活动,苏格拉底一直有着神圣的使命感:“是神安排我以爱知为生,省察自己和别人,我如果反而怕死或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而脱离岗位,从这里逃走,那我可真是做了可怕之事了”。如此,“人们就可以正当地把我带上法庭,说我不信有神存在”。⑨苏格拉底不信城邦信的神,这并不等于他不信神或是不敬城邦。相反,对于城邦交给他的工作,他一定尽力完成甚至超出实际的要求,这也是他与陈清扬共享的逻辑。

小说一开始,陈清扬的工作是一个大夫。但是所有人都说她是一个破鞋,只有王二真的去看大夫,这使她对王二产生了希望。后来他们逃进山里,想到水碾里住着从麻风寨跑出来的刘大爹,“谁也不到那里去,只有陈清扬有一回想起自己是大夫,去看过一回。我们最后去了刘大爹那里,住在水碾背后的山洼里,陈清扬给刘大爹看病,我给刘大爹种地”(27页)。可见她在山里也仍然坚持做一个大夫。从山上回到农场,陈清扬的职责是作为破鞋接受批斗,她也很配合地完成任务。小说写道:“她还说,她无疑是当地斗过的破鞋里最漂亮的一个。斗她的时候,周围好几个队的人都去看,这让她觉得无比自豪”。尽管对于指控她是破鞋并不理解,“但是她很愉快,人家要她做的事她都做到了,剩下的事与她无关。她就这样在台上扮演了破鞋”(46页)。

因此,如同苏格拉底不愿逃离雅典,陈清扬也决不逃离农场。小说写陈清扬和王二逃到山上是由王二主导的,从山上回到农场则是陈清扬的主意:“我自己既然上了山,就不准备下去。她和我上山,是为了伟大友谊。我也不能不陪她下去。其实我们随时可以逃走,但她不乐意。她说现在的生活很有趣”。山上的生活也有趣,“但是同样的事做多了就不再有趣。所以她还想下山,忍受人世的摧残”。在《申辩》中,苏格拉底替陈清扬解释道:“这样就是依循了真理,雅典的人们。人无论是自己认为这样最好,从而让自己站在一个岗位上,还是被长官安排在岗位上,在我看来,都应该在危险中坚守不把死亡或别的什么看得比耻辱还重”。⑩

然而,与苏格拉底坚持认为自己清白无辜不同,陈清扬却在交待材料里承认了她真实的罪孽,从而将自己交给农场来做判决。这又应该如何理解呢?

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苏格拉底的哲学活动,始于德尔斐神庙指认他是最有智慧的人的神谕。这使我们自然联想起神殿门口的铭文:“认识你自己”。吴飞指出:“苏格拉底理解这个神谕的过程,正是‘认识你自己’的过程,因为正是这神谕,让他逐渐理解了哲学生活对人生的意义,使他明白了自己对城邦的使命。苏格拉底的哲学活动,可以看作对德尔斐神谕的一个哲学诠释;而德尔斐神谕,也正可以看作苏格拉底的哲学生活的宗教根据”。⑪而在小说中,陈清扬“认识你自己”的过程则体现在她与王二伟大友谊的展开上。当他们还没有谈到伟大友谊的时候,小说写道:

晚上我在水泵房点起汽灯,陈清扬就会忽然到来,谈起她觉得活着很没意

思,还说到她在每件事上都是清白无辜。我说她竟敢觉得自己清白无辜,这本

身就是最大的罪孽。照我的看法,每个人的本性都是好吃懒做,好色贪淫,假

如你克勤克俭,守身如玉,这就犯了矫饰之罪,比好吃懒做好色贪淫更可恶。

这些话她好像很听得进去,但是从不附和。(9页)

应予注意的是陈清扬有两方面的特质,除了“清白无辜”,还有“觉得活着很没意思”。由此来看她对王二提出的伟大友谊的态度,就可以有更深入的认识:“陈清扬后来说,她始终没搞明白我那个伟大友谊是真的呢,还是临时编出来骗她。但是她又说,那些话就像咒语一样让她着迷,哪怕为此丧失一切,也不懊悔。其实伟大友谊不真也不假,就如世上一切东西一样,你信它是真,它就真下去。你疑它是假,它就是假的”(10页)。面对伟大友谊,陈清扬陷入了宗教性的体验之中,她的哲学活动,她的“认识你自己”的过程,就此获得了宗教上的依据。伟大友谊的魅惑在于,它既不违背陈清扬的清白无辜,却又同时唤醒了她内在的生命欲求。

在伟大友谊的名义之下,王二提出了和陈清扬做爱的要求。小说明确指出,性爱本身并不构成对于陈清扬的诱惑。在她看来,男性的生殖器是丑恶的,“因为女孩子身上有这么个口子,男人就要使用她,这简直没有道理。以前她有个丈夫,天天对她做这件事。她一直不说话,等着他有一天自己感到惭愧,自己来解释为什么干了这些”(13页)。陈清扬要的是性爱背后的“道理”,也就是这里的“为什么”。和王二时也是一样,她对做此事感到厌倦,每一次做爱都需要有充足的理由。对于她在性爱中的矛盾心情,小说有很细致的描写:

陈清扬说,那一回她躺在冷雨里,忽然觉得每一个毛孔都进了冷雨。她感

到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忽然间一股巨大的快感劈进来。冷雾,雨水,都沁进

了她的身体。那时节她很想死去。她不能忍耐,想叫出来,但是看见了我她又

不想叫出来。世界上还没有一个男人能叫她肯当着他的的面叫出来。她和任何

人都格格不入。(37页)

小说随即写她对此的抗拒:“陈清扬后来和我说,每回和我做爱都深受折磨。……她不想爱别人,任何人都不爱”(38页)。

性爱对于陈清扬意味着什么?对此应该追溯到她与王二性爱的开端。小说写陈清扬第一次去山里找王二,她感到寂寞,想要交谈, “渴望和外面的世界合为一体”(50页),“她心里有很多美丽的想象。等到她进了那件草房,看见我的小和尚直挺挺,像一件丑恶的刑具。那时她惊叫起来,放弃了一切希望”(49页)。小说的题目叫“黄金时代”,然而作者有意思的设置在于,陈清扬感到自己处于黄金时代,是在她与王二的性爱发生以前。而在见到王二小和尚的一刻,她突然明白:“这就是所谓的真实。真实就是无法醒来。那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了在世界上有些什么,下一瞬间她就下定了决心,走上前来,接受摧残,心里快乐异常”(50页)。从此,她开始相信“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忍受摧残,一直到死。想明了这一点,一切都能泰然处之”(49页)。

对于黄金时代,王二的认识与陈清扬有相似,也有不同。王二说:“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槌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槌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捶不了我”(7-8页)。相比之下,陈清扬的黄金时代是宗教的、精神性的、决绝的;王二则是现实的、身体性的、希冀的。

这一点分别关系极大。正是在此基础上,尽管他们置身于相同的现实处境之中,王二感受着自己的欲望,陈清扬却通过王二发现了爱。小说写陈清扬爱上王二的瞬间,是由王二和陈清扬各自讲了一次。王二讲他当时正背着陈清扬走凶险的山路,陈清扬突然在他背上扑腾起来,“那一回差一点死了”。王二抡起左手在陈清扬屁股上狠狠打了两巴掌,他的感慨是:“感觉非常之好的啦!”(43页)然而,这一瞬间对于陈清扬而言,却的确是死了一回。因为这宣告了作为苏格拉底的陈清扬的死亡:

陈清扬说,那一刻她感到浑身无力,就瘫软下来,挂在我肩上。那一刻她

觉得如春藤绕树,小鸟依人。她再也不想理会别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间把一切

都遗忘。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我,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52-53页)

在爱上王二以前,陈清扬都是一个圣女。而一旦爱上王二,就等于苏格拉底向雅典人承认了无神论,承认没有什么精灵在指引他的行动,他的一切哲学活动都是因为他喜欢这样。陈清扬说:“以前她承认过分开双腿,现在又加上,她做这些事是因为她喜欢。做过这事和喜欢做这事大不一样。前者该当出斗争差,后者就该五马分尸千刀万剐”(53页)。这也正是苏格拉底的逻辑。在他看来,由于哲学家“在努力追求纯粹的智慧,摆脱意气和欲望的羁绊,他们的错误都是无意中犯的”,因此“哲学家的错误需要教育,不需要惩罚”。⑫然而在陈清扬爱上王二的瞬间,爱情压倒了理性,活着有意思压倒了清白无辜。她的错误就从“无知之知”转变成了明知故犯。“无知之知”是一个动态的认识过程,在认识自己的同时,陈清扬同时也完成了自己。然而这种完成,却与她证明自己不是破鞋的初衷背道而驰。所以她才会说,这是她真实的罪孽。

鲁迅在《墓碣文》中写过一段墓碣上残存的文字:“……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⑬前面三句,是苏格拉底与陈清扬所共享的,最后一句“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则完全是现代的,专属于陈清扬。在看见王二小和尚的一刻,陈清扬放弃了一切希望,而只有在放弃一切希望以后,她才最终发现了爱。在陈清扬看来,这意味着她彻底的堕落,而在后世的读者,也许还包括小说的作者王小波看来,这却恰恰意味着拯救。陈清扬没有成为圣女,却将自己从时代中拯救出来。她承认了自己真实的罪孽,但是她仍然是,或者反而因此成为了更好的人。《申辩》中写道:“让更好的人被更不好的人伤害,是渎神违法的”。⑭对于农场的人来说也是如此,因此,“谁也没权力把我们五马分尸,所以只好把我们放了”(53页)。我们完全可以说,这是一场陈清扬与农场政治之间的战争,她最终成为了战争的胜利者。

余论

《黄金时代》的叙事由两条线索交织而成:一条是王二回忆他和陈清扬在农场搞破鞋、接受批斗、写交待材料,后来农场放他回内地的过程;一条是二十年后陈清扬和王二在北京重逢,陈清扬参与到王二的回忆中来,提供了她的视角,补足了王二的叙述。王二主导的线索侧重于行动,陈清扬主导的另一条线索侧重于言说。在后者展开以前,与陈清扬的差异所在对于王二来说仍然是未知的。这使得小说中两种视角得以区分开来。小说写领导叫他们写交待材料:“我用复写纸写,正本是我的,副本是她的。我们有一模一样的交待材料”(30-31页)。在王二看来,他们要交待的问题应该是一样的。然而他的交待材料越写越长没有尽头,陈清扬写出了自己的交待以后,却彻底终结了这一切。对陈清扬而言,现实的真实并不是真正的真实,内在的真实才是。只有在后者面前,现实政治的逻辑才会最终失效。

陈清扬到底不是圣徒,却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不朽。小说颇具象征意味地讲到她的女儿:“那孩子刚出世,像个粉红色的小猪,闭着眼一口叼住她那个地方狠命地吃,一直把她吃成个老太太,自己却长成个漂亮大姑娘,和她当年一样”(32页)。陈清扬的女儿在血缘上和王二没有关系,却一口咬定王二是她的父亲。她的身上流着王二精神上的血脉,正如陈清扬的人生经由与王二的伟大友谊而完成。如果说王二的生猛,可以理解为查拉图斯特拉还停留在只认识到权力意志的阶段,那么在得知陈清扬女儿的消息以后,他会不会从中领悟到永恒轮回的道理呢?在小说结尾,陈清扬的火车开走,王二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她。熟悉现代小说叙事模式的读者会想到,这不仅是两个人的分别,也是王二完成了对于自己身上陈清扬的影响的整理工作。陈清扬的黄金时代及其破灭,已经永远地嵌入到他的生命之中。因此,尽管陈清扬此后并未在王小波以王二为主人公的小说中再度出现,她却已经成了王二成长道路上的认识上的前提。在书写革命时期的爱情的开端,远远地站着这样一个现代女性版本的苏格拉底。

注释:

①王小波:《从〈黄金时代〉谈小说艺术》,《王小波文集》第四卷[M],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版,第318页。

②王小波:《黄金时代》,《王小波文集》第一卷[M],第3页。本文以下凡引用这一篇小说都出自此书,不再一一添加注释,只随文标注页码。

③鲁迅:《这样的战士》,《野草》,《鲁迅全集》第二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19页。

④艾布拉姆斯:《文学术语词典》[M],吴松江等编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71-273页。

⑤黄平:《革命时期的虚无:王小波论》,收入氏著:《“80”后写作与中国梦》[M],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引艾布拉姆斯在第19页,引克尔凯郭尔在第13页、第16页、第17页、第22页。

⑥⑨⑩⑪⑫⑭柏拉图:《苏格拉底的申辩》[M],吴飞译、疏,华夏出版社2017年版,第68-69页、第109-110页、第108页、第160页、第184页、第114页。

⑦《苏格拉底的申辩》[M],第80-89页。还可参照吴飞义疏:《生的根据与死的理由》中对于这一部分的解说,第157-172页。

⑧赵毅衡:《叙述在否定中展开》,收入韩袁红编:《王小波研究资料》[M](上),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92页。

⑬鲁迅:《墓碣文》,《野草》,《鲁迅全集》第二卷[M],第20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