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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学文《一水三浪》:破碎故事之心

来源:《十月》 | 项静  2019年10月09日11:39

胡学文的小说大多都有生活粗粝的质感,人物笨拙地从厚重的生活幕布中缓慢地显影出来,他们往往不善言辞,以沉闷击打悠长日脚,在无涯的时间断裂处,在人生河流的湍急弯道,猛然翻转内部的景观,摇撼现实生活的秩序。《一水三浪》是时间折转之处的声浪,但作家压低了高涨的热情,把1970年代末期整个中国社会的大转折削减成消瘦的个人故事。

简短的句子,缓慢的节奏,尾随人物背影却又无法漫过他们头顶的低抑视角,把漫散而臃肿的故事挤压进窄巷,它的形状恰恰来自于刻意抹去的时间痕迹。波谲云诡的年代,政治经济文化的浪潮,都隐身术一般消失在沉闷细致的第一个场景故事中。开端即在剧中,没有给读者认知的热身与情感的准备。小说的主人公高中生阮平直接投身在淅淅沥沥的雨丝与凄惶中,寻常交情疏落的班主任陶班在考场外迎接他。喜欢制造悬念的作家往往让对话盲引小说,人物与事件姗姗来迟,而这个故事是情绪的落差与好奇的心情盲引着故事前行。阮平像牵线木偶一样,进入陶班的家,他感受了陶家精心设计的温情大片,陶班的女儿陶碧,聪明漂亮与他有共同的写作爱好,他感受了整齐和谐而有距离的知识分子家庭氛围,成了他日后生活中一个桃花源想象。

生活在闷郁的情绪中迎接爆点和撕裂,这个突兀的人造场景是死亡和混乱出场的前奏,在屠宰场工作的父亲鬼使神差地逞能,在儿子高考之日被发怒的猪咬死,荒诞而偶然。班主任陶班为了阻止父亲死亡的消息影响阮平的高考,精心设计了那个奇怪的场景。事实上,他没有阻止住生活真相的泄露,也没有在高考这种人生重大关头拦截成功。阮平是小说的主要人物之一,他代表了平庸现实的逻辑,固然有陶班的再三劝说,不离不弃,他却没有对抗过现实的原则,他选择接父亲的班,去屠宰场杀猪。他在生活中会违逆母亲的意愿,闹一下长大成人的脾气,一旦母亲真得撕破脸皮,他就软弱下来示弱讲和。母亲带着弟弟再嫁,他像一个孤儿一样抛掷在小城的生活环境中,陶班和陶碧、师傅潘美红成了他生活中疏略的人际网格。这部小说的大部分情绪是属于先锋小说的,低沉而冷淡,灰色的调子,一个孤单的个人主义者,无牵无挂,平缓滑行。小说中的一个缝隙是理想主义,像那个年代的很多现实主义小说一样,一个接受过教育的青年人难以避免理想主义的照拂,于是出现了生活中难得的光亮。到乡下收猪时,在摇晃颠簸的卡车上,阮平晃神时刻表露了抽象模糊的志向:“那不是雄心,打定主意顶父亲岗位那一刻,他就与雄无缘了,但阮平有的是志向,虽然说不清楚,虽然模糊得像一团影子,但他知道志向的存在,那是通往未来和远方的。车斗寒冷,念想却是滚烫的,这样想着,他脸上竟然有了微笑,在艳阳的照射下,熠熠生光。”在面目不清的未来和远方之外,阮平还有陶碧。陶碧考入了省城的大学,阮平见不到她,他经常从陶班嘴里获知陶碧的有关消息。阮平知自己和陶碧是不可能的,一个天上一个人间,但他没有掐断念想。因为这念想可以打发漫漫长夜,可以抵御来自潘美红近在眼前的实实在在的诱惑。

师傅潘美红是阮平不情愿接受的礼物,他被组织安排给她,她周遭满溢着真实生活的气息,杀猪技术强,又是热心肠不拿师傅架子,给他带吃的,让他用她的水杯。但从男性欲望的角度看,潘美红相貌说不上俊俏,身材瓷壮,少了女性的婀娜,但潘美红的生命活力和身体又让阮平无法抵挡。小说中的男女角色让人想起《骆驼祥子》,潘美红有虎妞的身躯和对祥子的照顾、爱、占有,但祥子想的却是身材和脸蛋都美的小福子。祥子三起三落,阮平在潘美红那里也是一波三折。不同的是,潘美红这个形象更复杂,带着社会主义传统德性之美,对他人的付出和无偿的给予,在她脸上释放出能量和光彩。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朴素道德观念,乐意是她扎实的理由,就像她不用帮手独自杀猪那样,她乐意和快乐着为他人风险和牺牲。由于父母亲人之阙如,潘美红几乎是一个自由人,一心扑在工作和爱人上,她是工作中的模范,张贴了一墙的奖状,潘美红给予了阮平越来越多的爱和妥协,阮平因性格差异和矛盾提出离婚,她不同意却对他加倍好,不计前嫌地卑微执拗。从性格上看潘美红是个畸形人物,是新旧时代转变中无法顺利过渡和适应的人物形象,她生活在自造的幻境中不肯回头。

《一水三浪》置身在两个时代的交替点上,它带着家庭剧的外壳,但它表达的不是婚姻也不是爱情,不是时代变迁和命运的姿势,而是一个停滞在半道上的人和精神处境,描摹了告别的形状和艰难。故事发生的时间距离故事讲述的时间已有四十年的时空,隔着漫长的距离意欲何为?招魂的手伸向哪一张面孔,年轻的无惧无畏的想象着未来和梦想的屠宰手阮元,还是那个一心付出成癖,粗粝而笨拙固执的潘美红?小说中阮平有两次犯罪、两次逃离,几乎构成了作品最主要的行动高潮,推动了生活的死水,但后来都证实是虚假的和无效的。第一次的身体接触,因为潘美红的爱而抚平了“强奸”的恐惧,第二次的“谋杀”因潘美红的健在和等待而失效。胡学文可能仅仅是讲一个命运多舛的故事,其间夹杂着逃跑的姿势、恐惧地喘息、反抗的无用,它指向荒诞,伴随着青春的感伤和绮丽的反抗。但这个故事生长出来的纹理里,却有了另外的挂碍,对逝去时代离开的艰难,潘美红不是一个人物形象,她是一个时代的破碎故事之心,是人心困窘和时间难点。陶碧、母亲,都在时间流逝中消失在阮元的精神视野中,唯独潘美红在时间中塑造出了犬齿交错的奇怪形状,爱欲、温暖、厌恶、欣赏、命运、法律、怜悯、卑微、恶果都是它的纹理,交叠累积,就像再也认不出那个曾经的少年一样,你也认不出那个时代的模样,但却是割舍抛弃不掉关系。如此,多像一个时代遗产的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