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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国

来源: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9期 | 马碧静(回族)  2019年10月08日16:14

九月份,稚子开学第一天。学校报到刚结束,小子便拉着我往文化路方向赶。

电话里贾老师说了培训中心地点,“原市服装厂宿舍”,似曾相识的地名,心里不由一动。

稚子想学的是洞箫,两厢一照面,贾老师便很有经验的解释孩子年龄小,手指不够长,不适合学习洞箫,可以先选择葫芦丝、巴乌、竹笛之类的学一学,等年龄上去了手指够长了再转学洞箫不迟。听到“手指够长了”这几个字,我的心里又动了一下。陈年往事影影绰绰,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此起彼伏,似要撞开记忆的闸门。贾老师还在说,我的思绪却飘忽开了。这是一间二层小楼的办公室,年代已经久远。市服装厂早已改制,这些房子属于20世纪。虽然室内几经重装,格局还是那个年代的。斑驳的外墙,狭窄而拘谨的过道,一面开窗。眼光穿透窗户,相距三四米的距离坐落着另一幢体量和造型类似的平房。平视的二楼内,是一间相对宽敞的美术教室,墙上挂满了静物素描,一群孩子围在一位颇有艺术家气质的年轻人身旁,仔细聆听他的谆谆教诲……

建议在葫芦丝和笛子里二选一。家长?

噢,好的?我迅速收回思绪,有些抱歉地看着贾老师。他身型短粗,头发稍长,眉目有点泥塑佛像的神态,最特别的是那张肥厚的嘴唇,后来我觉得,这让他无论吹奏什么乐器都嘴唇外翻,在逗人乐的喜感中,快让人忍俊不禁时却又因为他严肃认真的态度迅速转化为一种庄严感。真是神奇!

葫芦丝入门快一点,学好葫芦丝,笛子便有近一半的基础。笛子讲究用气,入门会慢一些,不过学好笛子,葫芦丝也就小意思了。明白吗?乐器都是相通的。贾老师再三强调,无论学习什么,都切忌半途而废,关键是开头要想好了。

我学笛子。稚子说。

贾老师说的你都听清楚了?笛子入门有点难,得做好思想准备。我对稚子强调。

贾老师认真地看着稚子:对!你要想清楚了。不要学几节课就打退堂鼓。

我确定!就选笛子。稚子肯定地说。似乎怕表现决心的态度不够,又深深点了下头。

我和贾老师都笑了。贾老师摸摸稚子的头,鼓励地说:小子,真有决心!

那就这样定了!他伸出肥厚的巴掌示意稚子,小子举起自己的小巴掌和他击了一下。

我家孩子和你的老板孩子——是你老板吗?还是合伙人?话说到半截,又不确定地想确定下关系,免得出洋相。

我们是好兄弟,各开各的店。贾老师用纸杯给我倒了茶,抬脸笑望着我,似乎在安慰着我脸上抱有的歉意。

扯这些并非想要拉家常,而是选好了所学项目,剩下的便是学费问题了。而在一个金钱至上的社会,有时人情,或多或少会得到金钱赏给的一个情面。这对于一位荷包欠饱的家庭主妇来说,多少都是好的。

噢,对!你兄弟孩子和我儿子是同学。还是非常好的同学。这后一句几近违心了。其实两个男孩不太对路,上周还打了场小架,被班主任狠狠批斗一顿,连同家长都遭殃及。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孩子间打打闹闹是家常便饭,时好时坏也是真实情形,不代表就说了假话。

我知道,肯定会给你优惠的。你看这样:我一节课优惠到你60块。而且吹奏乐器都是我在教,只要他想学,都可以教。到时改学其他乐器都不加价。贾老师满脸真诚的笑意。

我在心里合计了一下,原价80块,现在60块,心理上多少是有占了便宜的平衡感了,但仍有点不甘心,因为过来前打了个小心眼,进附近两家店问了下行情。人家说的就是60块,不是人情价。不过无论真打折假打折,我心里已经认同了。因为我总喜欢有所牵连的东西。哪怕只是第一次说话的陌生家长的介绍,哪怕明知是扯冬瓜拽葫芦的牵强关系。与做菜敢于冒险的精神相比,讽刺的是我对人情世故总有种没来由的惧怕与紧张。当然,更主要是我莫名地对这个地方有感情,一种模糊的,回忆、忧伤与欣快杂糅在一起的复杂情愫,这种复杂情愫或许会影响我的判断?但似乎又不会。

现在,价钱也谈妥了,我们商量好了每周一节课的学习时间。双方都似乎松了一口气。或者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个人感觉,对于一家无论大小的培训班老板,搞定一位学员家长,再怎么谦虚地说,都应该是轻车熟路的事情。

谈完了正事,我没有要走的意思,贾老师也没有送客的打算。他仍在扯一些笛子学习方面的东西。我有一句没一句听着。我的思绪像条逆流而上的鲤鱼,就差那轻轻地一跃。那一跃,便是十年前的文化路。不错,我是那么小心却又急切地想要亲近这条路,我了解它的前世今生。

我有个堂兄弟,从前,也在这条路上教钢琴。我若有所思,漫不经心地说。

哦?他叫什么?贾老师果然很感兴趣地挑了挑眉毛。是征寻?抑或怀疑?

余莫笑,认识吗?

余莫笑——哦,你是——贾老师的记忆闸门似乎也被撞开了,他富含禅味的五官突然生动起来。

我是他堂姐,那时他在残阳溪琴行……

贾老师没等我说完,一巴掌重重拍在自己大腿上。我倒吓了一跳。

老熟人啊!想不到转了半天是老熟人!贾老师很激动的样子,摩拳擦掌仿佛不知何处安放自己的激动。

是的。真的是老熟人!记忆里贾老师似乎和堂弟在一个琴行共事。不过,那张面孔在脑海深处是模糊的。它可以是贾老师这张脸,也可以是白老师李老师杨老师谭老师那一张,或者是以外的脸。

那时你在报社,给我们写过好多报道,还有照片……可他确实记得我,如假包换。

是呀!时间过得真快!那时我们还是小伙子小姑娘。现在,我胖很多……我不好意思地自我嫌弃了一句。贾老师哈哈哈笑了。

我就说认不出来你。确实变化很大呢!那时你很瘦!贾老师细细打量着我,只说那时的瘦,似乎是对现在发福的一种礼貌表述。

我却说不出那时候贾老师的样子。只是隐隐有些后悔,如果早一点提起十年前、提起堂弟和残阳溪琴行,加分的“人情”会不会再给我的学费打个“折上折”?当然,想到这里,心底还是为自己过分的精打细算鄙视了一下。但没法,生活很现实。

果然,贾老师短粗的厚巴掌一挥,豪爽地说:都是老朋友了,交给我你就放心吧,我一定尽我所能教他。课时上多一节少一节也没关系的。

这样:我还可以给你开个“特殊通道”。贾老师转向稚子。我们先学一个月笛子,如果你觉得困难,我们再转学葫芦丝好不好?

那意思是在卖给我这“老相识”人情!真应了那句“人熟好办事”!因为是熟人,原则性的规定都可以松动了。不由得我感谢一番。最关键多了这层关系,我更感觉心里有底了。又闲扯一通,回忆十年前的文化路,那时的琴行和人,又说到部分拆迁的路段及迁走的琴行。说到当年跑新闻时在残阳溪琴行与他们混过的那些时光,唱过的那些歌、喝过的那些酒、报过的那些负……真是万分感慨,嗟叹时光如梭。

那个包黑羽……是不是叫包黑羽?他还在吗……犹豫半晌,还是问出了多年来一直缠绕在心头的问题。他的身影一直印在我大脑深皮层,刀凿斧刻般。那影子高高瘦瘦、黑衣牛仔裤,一把装在黑色封套里的电吉他永远斜背在背上。

早死了,好几年了。贾老师老成世故地答。又似乎欣快起来:你还记得他?

他的欣快是为我的记忆力吗?还是为不死的青春?

十年前的文化路,应该和古城里的人民路一样有名。这里是艺术文化传播的聚焦地,也是D市两所学院艺术类学生走向社会的重要平台。很多音乐学院和美术学院的老师都在这条路上开办培训班,很多院校的学生也在这条路上实习,另外一部分毕业生,干脆就在这条路谋生,先是打工,积攒一定实力后,便三三两两另起炉灶办学。多是两人合伙,实力雄厚的,也往往单干。这条不过几百米的文化路,十多年前街面院内楼上楼下旮旮旯旯都挤满了培训班,从清晨到夜晚,钢琴声二胡声手鼓声各种吹奏乐器声充斥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与日复一日的车水马龙交相辉映。那时候,走上这条街,我会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心境平和,那些或悦耳或聒噪的乐声,即便是夹杂在尖利刺耳的车鸣声里,于纷繁的城市,也是种奇异的奢侈享受。那时候,这里的每个空气分子,都是浸润在艺术细胞里的。那时的文化路,是校园与社会连接的重要通道,承载的是学生与社会人角色最初转换的特殊意义!

其实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包黑羽是否是那两个院校之一的毕业生。或者只是一个三等专科学校的毕业生也未可知。或者,他根本没有读过太多书,不过凭着自身的热爱和天赋的秉性自学音乐成材,再出现在这条路上边打工谋生边实现自身理想。十多年前的文化路,的确有太多这样的年轻人。

记不清第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情形。只记得十多年前的有一段时间,每每身心疲惫,或是跑新闻刚好路过文化路时,总自然而然去残阳溪琴行小坐。喜欢坐在门口,耳朵像装有高度的分辨器,有意无意地剔除杂音,捕捉着我需要的乐声,眼里欣赏来去匆匆的行人,紧张一天的心情也得到舒缓。那时我由别人眼中匆忙赶路的过客,转换为单纯的看客。或许正是这样的角色转换,使我心情得到有效舒缓。路两旁长着粗壮的法国梧桐,冬天灰褐色的虬枝冲天,像一只只朝天呐喊时奋张的手臂,让人怀疑它的生命会否就此止戈,只是在它熬过了一整个绵延不绝的冬天,让人近乎对它的重生失去信心的临界点,它会在某个你不经意的瞬间绽出点点新绿。老树嫩芽,每每让我有想要流泪的冲动。这时我会想起,读过成千上万次的柏桦的那首诗:《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

也只有在暂时充当的看客角色里,我才能卸载看不见的焦虑与压抑。也是在那种时候,我看到了包黑羽。第一感觉,他的个子好高!保守估计也是一米九以上。他穿着黑色外套和自然穿旧的水磨牛仔裤,身材瘦削精干,一张同样瘦削的年轻脸庞上,眼睛深邃漆黑,两个高高突起的颧骨透着某种殉道者的坚毅。他的样子实在很特别,最主要是他永远高一个角度的眼神,轻悠虚空,走路时似乎永远不看路,不知看在什么地方。

我就这样记住了他。偶尔他也过来残阳溪琴行坐坐,有时是一个人,有时带一两个同伴。在堂弟他们没课的间隙,有一搭没一搭喝茶吹散牛,有时也钢琴吉他手鼓合作一首《卡农》,或是巴赫、肖邦的曲子。他们当然是喜欢Beyond的,《再见理想》《我是愤怒》《光辉岁月》《谁伴我闯荡》《海阔天空》等Beyond的主打歌都是他们每弹必唱的曲目。那时的我同样迷恋Beyond,他们的歌总给人一种拨云见日的振奋,鼓舞着一代代人。那时候我发现,包黑羽不但身长脚长,与之相对称的是,他的手指也非常长。修长的手掌、均匀的指型,小麦色的肌肉在骨节处微微凸起,又平缓地滑到指尖。每一颗指甲都饱满干净,透着微微的亚光。毫无疑问,这是一双天生艺术家的手指,这双手与他说不出来的忧郁气质是吻合的。

我的感觉是对的。堂弟说,包黑羽不只是文化路吉他玩得最好的艺人,甚至是他迄今为止所认识的人中,对音乐感觉最灵敏最有异质的难得人才!包黑羽在另一家琴行教吉他,业余时间,他还与几个同好组织了一个乐队,他们的乐队不只是闲暇时的娱乐或是升华为追寻理想的目的,而是经常组织义演,义演所得都会购买一些日用品和点心,节假日送到福利院和敬老院,并用他们的音乐给老人和孩子带去一个又一个开心的一天。

乐队的名字我至今都记得:赫拉巴尔故纸堆,极有个性的一个名字。赫拉巴尔,一位我同样喜欢的捷克作家,他称为“为之延后死亡”的重要作品《过于喧嚣的孤独》是我最喜欢的作品之一。书中主人公汉嘉,35年的垃圾工生活,数吨重的书籍与书籍的思想也没有使他真正优雅和快乐起来,却使他获得了如同中国古代圣贤老子主张的“通透”的智慧,知道“知强守弱”,明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彻悟了最后的归宿,最终乘着书籍升天……

那时候,我就确认,这个名字绝对诞生于包黑羽。更加确认的是:他与我有着同样的灵魂!那时我们甚至还没说过一句话,每次照面不过是礼貌地点一下头。我几乎算是常混在那的一位“长姐”,至少都长他们一两岁,有的长他们五六岁七八岁,以我不擅长交际的性情,有时尴尬地触摸到一种似有似无的“代沟”,这种偶尔的不自在,往往会被一种熟悉的理想主义情怀带来的欣快感所取代。和这些充满活力与朝气的弟弟妹妹在一起,我可以暂时逃离没完没了的枯燥工作和赤裸裸现实,提醒我也是有过理想的人!这样的话,在我跌落生活泥淖的时候,会挣扎着少喝一点脏水,可以不至于沦落到太过鄙视自己的田地。

正式与包黑羽说话大概是半年以后。当然,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是以那样的方式与他说话。那时我正陷在进退两难的境地。不只为工作,也包括感情。我来自类似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描绘的封闭乡村马孔多一样的小山村,相比物质上的贫瘠,更加刻印在我心灵深处的是精神上的孤独与贫瘠。我曾亲眼所见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因为丈夫与儿女的孤立而压抑得精神崩溃,最终跳井自杀。打捞她那个中午,全村的人都去了。村里人将她家小小的院场围堵得水泄不通,没有人交头接耳,这个村子的人习惯了缄默。然而他们的鬼把戏仍逃不过我的眼睛,我看到他们相互交会的眼神,那些神秘莫测的眼神幻化为杂乱不堪的话音,夹杂着来意模糊的笑声充斥着我的耳朵。我堵上了耳朵。松开耳朵时,女人尸体已被打捞上来。奇怪的是她的面容很安详,没有任何死者给人造成的骇然感。她的嘴角甚至还浮现一缕笑意。一位老者松了口气,接过她家人递过来的床单盖在女人脸上。老者说,她说完了自己一直憋着的话,现在不会有遗憾了,后事可以顺利办理了。在我想长者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时,我看到井水翻涌着,由低到高,一连串话音像水泡一样环绕着回荡在井沿。村民们还是没出声,都侧耳细细倾听着。女人的话音诉说着陈年往事,诉说压抑多年的心里话,有时抱怨、有时高兴,夹杂着哭声、笑声、叹气声,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二十来分钟。最后,一切都结束了。水面恢复了平静。万物静默。老者抓一把石灰撒在井里,说生于尘、归于尘,一个月后,这井里的水又能喝了。

还有一个小孩的故事。相爱的一对年轻夫妻,在孩子一岁前后该学说话的当口,因为口角打起冷战互不理会。因为他家独住半山腰,平常与村里人交往就淡薄,等一年后糍粑节,娘家人照习俗接姑爷一家去过节才发现,一家三口都成了哑巴,再也不会说话了。

这些类似“传说”的故事并不是危言耸听,而是真实发生在我眼里深烙在记忆里的。那时候我就有一个固执相信的概念: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与理解该是这世上最艰难的一件事!然而,却又是最必需的一件事!

毕业后,我选择回到家乡。当然是以州市为单位大范围的家乡。与衣胞之地相望,却又不至于太过遥远。我需要这样一个合适的距离,以更加客观与公正的眼光审视我的母地,那个祖祖辈辈安贫守弱循规蹈矩的闭塞小山村,那个一代又一代人习惯了沉默不擅长交流的“哑村”。也基于此,那个因缺席交流与理解,而发生过一件件不可思议的奇异事件,堪比魔幻小说的我的母地。怀着巨大的开口言说的欲望,我用必胜的决心与坚忍的耐力打败了应聘的对手,稳妥地进入D市报社,成为社会与民生栏目的一名正式记者。记者,是一个专门记录的神圣职业!这时候,我相信冥冥之中一定有一只神奇的手,主宰我成为这样一名记录员,这或是“哑村”某种秘密的谶言与启示!我的身份,代表的或者就是个寓言!尽管那种神圣感仅一年便被残酷的世象消磨殆尽,这个“身份”沦落为了一份再普通不过的淘生手段。然而,我仍然一次又一次尽己力保留着更多更可能的真相。同时,多少在这一身份的加持下,我遇到了生命中重要的一次恋情。然而,相处不久后,原以为尘埃落定的恋情却让我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

我喜欢你,觉得你适合做我的妻子。但我不敢保证婚后不出轨。他留着干净利落的寸头,五官标致,青色的下唇下留有一绺精心打理的短髭,左耳钻着钝光的耳钉。

面对如此无耻却真诚的坦白,我竟无言以对。

他给我三天时间做决定。第二天我就将他送的铂金项链扔到他脸上。一段令我全身心投入的恋情就此终结。他不知道那个晚上我坐在地板痛哭流涕的狼狈模样,不知道我舍不得他刮干净的青白面颊和含笑的酒窝。当然,更不可能知道,一位年轻姑娘在举步维艰的“单打独斗”,及家产殷实的深爱男友之间的选择是多么的痛苦。无论选择什么抛弃什么,都绝对是内心丢盔弃甲的激战!

最终,我偏向尊严多一点。即便十年后的今天,我过得并不太好,仍然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也是在丢盔弃甲的那个晚上,记得是端午节。我没买粽子,只在出租屋熬煮了一锅甜美鲜香的糯米粥,我锁好门,用垫布抬着电饭煲的把手,从容不迫地穿过大街小巷、菜场和花鸟市场、穿过行道树与花圃、穿过人流和车流、穿过D市一年四季无处不在的风,慢慢走着,将糯米粥一直端到了文化路。在残阳溪琴行,与一伙年轻人又唱又吹又弹,笑闹中大家很快分光了我用心煲制的粥。在那群人中,就有包黑羽。说不清是什么道理,极致的难过,却要用狂欢来表示。不知是有病还是掩饰。当然,吃到后面几口,我几乎要吐了。感觉脖颈梗了个硬块,酸胀感一阵阵侵袭着眼眶。我几乎逃离了现场,跌撞着扑向那排梧桐树。已近午夜,街上行人稀少,昏黄的路灯茫然地在行道树上方打照出微光。我走到距离残阳溪琴行稍远的位置,抱着双肩蹲了下来。

如果实在难过,还是哭出来的好。一个极富感染力的男声回响在我身后。一回头,包黑羽站在我身后。他将两张面巾纸递给我,模糊的泪眼中,我没看清他的表情!不过即使是嘲讽,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我给自己留了条遮羞的底裤。这让我今后无论走到哪里都存一份底气!我说“谢谢”,扯过他递的面巾纸捂住脸颊抽泣不止。我记得哭了好长时间,哭得已经忘记身边还有个人的时候我慢慢平息下来。掩面的纸巾已被泪水鼻涕浸透,一旁正好有只垃圾箱,在扔纸巾时,那只修长美好的艺术家的手又伸了过来。这时才想起来他一直没走。我接过干净的纸巾,感觉好多了的同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失恋,其实是对方的损失。因为他失去了一个爱他的人。包黑羽说话很平静,这些类似心灵鸡汤的标语,如果换了个人说,我可能会忍不住对他嗤之以鼻。但说话的人是包黑羽,即便这些话令人反感,他的声音和神态真能给人一种安慰剂的疗愈效果。

人,还会死。所以两相比较,失恋真不算什么。他极富感染力的男声又被风儿送进我耳朵。我愣了一下,这下心里真的反感了。在我看来,“死亡”是一个沉重而尖锐的大词,这么轻易就从一个二十来岁的“85后”文艺小青年嘴里说出来,无论如何都带有一种轻佻。更何况他试图教育的还是长他六七岁的“长姐”。我并不想掩饰这种直白的不适感受,所以故意轻蔑地撇了撇唇角,毅然转身走开,将此时心里已归类为“廉价的安慰”纸巾和瘦削的他留在了风中。

那天晚上,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其实他最有资格说到“死亡”这个令人避之不及的沉重话题。

因为第二天我就从堂弟余莫笑口中得知:年仅21岁的包黑羽,他的生命已不可逆转地进入倒计时!

每周五下午五点,接好放学的稚子,带他在附近食馆吃点东西,便赶往“抱朴”艺术培训点。这个集乐器吹奏和弹奏为一体的教学点,其实老板有两个,贾晓木和毛维。当然,教学老师也是这两人。闲聊中,贾老师告诉我,生源还不错。六十多吹奏学员他负责,毛维老师主要教授钢琴,有二十多学员。对于一家小型培训班,这样的规模也算可以了。贾老师很知足。我不禁回想十年前的贾晓木,那时的他又是什么样子的?我之所以对经常混一起的堂弟前同事贾晓木没留下太多印象,不应单单解释为我健忘的本事。我想更多的可能,是他的平庸所致。试想在十年前人才济济的文化路,英才辈出风云际会的年代,你能记住的,应该是最优秀的或是最有特点的,恰巧贾晓木都不在两者之列。而他的合伙人毛维更是没见过,据说他那时在另一个地州的师范学院,两年前才来到D市与贾晓木办学。

在人家手下干,大树好乘凉。问题是终归不是自己的。自己当老板,虽忙点累点,但想到是给自己打工,心里又高兴了!贾晓木忙完手头的事,坐下来给我泡茶。他说这话心头肯定喜滋滋的,以致情绪溢于言表。看得出他是那种“小富即安”的人,教音乐完全只是谋生的手段,而非实现理想的托词。其实十年来,我越来越觉出脚踏实地的好处!至少切于实际的努力,总比好高骛远又求而不得的幻象好一些。这是否就是常提的“接地气”?

尝尝我藏了5年的普洱红饼。贾晓木烫洗好茶具,用茶刀撬了一块茶饼,放到精致的玻璃茶盏里,经过洗茶、冲泡、等待等不能含糊的程序,明艳的酒红色茶汤由公泡杯缓缓注入我面前的青花瓷茶杯里。浅浅的杯底有一条凸雕的小金鱼,在美丽的茶汤映衬下,弯弯的尾鳍给人游动起来的错觉。

先闻香,再喝一口,味道醇厚绵密、回味甘久,的确是难得的好茶。贾晓木喝茶很有感染力,嘬着肥厚的嘴唇,茶水随着嘬起的嘴巴缓缓吸入,响起一串连绵不绝的“嘘”声,最后还“啊”出一声,像一个叹号,这口茶才算喝完。不过,这样喝茶的方式的确没有美感,有时还令在座的人尴尬不已。特别是搭配在这样一套雅致的茶具里,相当于喝咖啡就大葱。想来贾晓木即便意识到别人会这样看扁他,也是不会在意的。他就是那样一个居家过日子的实在男人,或许茶具在他眼里,就是个喝茶的工具,是完全务实的。就如音乐是吃饭的工具一样,这和艺术上的务虚精神完全扯不上半点关系。

时间长了,我竟慢慢喜欢上贾晓木这样完全不装佯的实在性格。他是个很容易被看到底的人,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心不慌。与之相反的是,稚子学笛子一个月,我只见到另一位老板毛维两次。因为钢琴学员不是很多,时间安排上他要比贾晓木从容很多。他总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对人礼貌少言,一副谦谦君子的平和态度。我似乎从未见过他和谁聊天开玩笑,也几乎没见过他笑。教授完钢琴课,他总喜欢一个人待在办公室内间,安静得经常让人忘记他的存在。

我和阿维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可以过命那种!贾老师有一次和我说,语气有孩子的骄傲天真和实诚。他说培训点的账都是毛维在管,高中时他理科很强,不知道后来为什么做了“文艺男”。贾晓木和我在外间开毛维玩笑时,他仍在里间电脑做账,从来不搭腔。好几次我想提醒贾晓木正规来讲,还是账款分开管的好,即便只是个小店。可张了几次口,终是欲言就止!我不想让贾晓木觉得自己在妄测他人,何况那人是他能“过命”的好兄弟。确切地说,贾晓木身上残留的这点性情,可能是唯一最接近十年前我们纯正的青春,我们共同追求的“理想国”的气质!我不忍心破坏!当然,我也不可能告诉他,毛维总给人一种看不透的不安感觉。是的,那种感觉于我是准确而熟悉的,那双静谧眼睛背后透出的冷光、那种无时不在的疏离感……不错,因为稚子父亲、我的老公,他们几乎就属于同种气息的人。

十年来,我生活在一个看似平静祥和,实则被冷暴力和疏离感挤压到临界点的家庭。多少次都觉得快要爆炸了,然而又一次次地承受下来。我不知为什么不敢迈出那一步?还是在等什么?

我能等来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