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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饮岁月这杯咖啡

来源: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9期 | 梁琴  2019年10月08日16:11

年少的我,跟在江右一伙诗人后面,舞文弄墨,狂热地读书写诗,一次次往绿色邮筒投寄稿件,宣泄着青春期的躁动。

激情年代,四处参加文学采风。1977年清秋,省出版社集结一干人马开“余干笔会”,近50名作者里,只有我一个所谓女诗人。那时的笔会,每个写诗的都要当场念自己的稿子,然后根据大家提出的意见进行修改。一位农民诗人一口土话,打躬作揖,求我念他的诗稿,我嗝儿都没打爽快答应了。这下死定了,诗人们纷纷打上门将诗塞给我,吓得我躲在老编辑后面,连连告饶。

这次笔会,我还出了个糗。老社长很是幽默,在总结会上笑谈:“参加这次笔会的作者,几十号人里只有一名杨门女将,而这唯一的女将,也没能坚持到底,还提前开溜了,据说是她男朋友从上海回来了……”

凭着一支稚笔,我由梅岭脚下的无线电厂调入省会的共青团,热力四射,一干就是10年。对文字的迷恋,让我决意放弃仕途,放弃令人羡慕的公务员——团市委的宣传部长,怀揣着文学梦,走进了省文联杂志社。

我之所以选择当编辑,是因为脑子里印满了许多穿着“五四长衫”的知识分子,他们既是著名作家,又是大编辑,譬如沈从文先生。其时,沈从文刚刚去世,巴金先生以一个老友的真挚感情写下《怀念从文》,这篇文章帮助我确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

搦一管笔,编编别人的文字,写写自己的东西,这种生存状态,我感觉挺惬意。兄长却不以为然,皱着眉头诘问:“你怎么总喜欢往清水衙门里钻?” 我一时语塞,不是共青团就是文联,相对于兄长炙手可热的权力部门,真可谓清贫至骨。

摒弃复杂的人事纠葛,只跟文字打交道,我想做编辑,不但可以继续做自己的文学梦,还可以帮助别人圆这个梦。

梦很虚幻,现实很残酷。既做了编辑,就得申报职称。英语,于我这个“文革前”五年级的小学生而言,无异于天书。

特殊的历史时期,造成了特殊的乱象。成年之后,我边工作边学习,尽力弥补系统学习的缺失,几乎所有的星期天,都成了我的读书日。 从郊外的工厂饿着肚子上夜校,胃病是我最初付出的代价。我跨越式地跳过初中、高中,拿下的第一张文凭是大专,第二张直取本科,第三张经由鲁迅文学院颁发。错失了最佳的年龄段,再来学英语,好比缘木求鱼。我决计放弃英语,然而英语却不肯轻易放过我,每一次的职称考试,都让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1992年初夏,中级职称考试。夏天暑气弥漫,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把暑热倾倒在大街小巷,树上的蝉,声嘶力竭叫个不停。热浪下,我骑着一辆旧自行车,穿过晒得发软的柏油路,冲进考场。闷热使人昏昏然,刚想坐下来,只听“嘶”的一声,才上身的花裙子就被钉子划破了一道大口子,心下一惊,不好,出师不利。原本就紧张兮兮的我,觉得连桌椅板凳都不怀好意。瞅瞅前后左右,总算见到两张熟面孔,才稍稍宽下心来。转念一想,评职称也是一场博弈,若指望别人助一臂之力,无异于“与虎谋皮”,虎能答应么?况且考场纪律也不允许呀。

揉搓着划破了的新裙子,心情也一点一点皱起来。

简单的句型会话,简短的几则童话,人家不假思索,提笔刷刷刷,一向在文科考场春风得意的我,此刻却捏着一支笔,如坐针毡。

说起来挺可笑,考个编辑,磕磕绊绊,竟慌乱得划破了一条裙子。谁知我评上中级职称的第二年,省职改办下发文件:凡是从党政机关调入事业单位的科级干部,直接套用中级职称,一律免试。得知这一消息,除了叹气,我还能说什么?整整白费了五年光阴,倒霉的家伙,谁叫你撒丫子跑得那么快呢?

从中级到副高,又熬过五年。申报副编审,编辑业务难不倒我。我常常嘲笑自己是个“全科医生”,组稿、改稿,乃至栏目设计,选题策划,拳打脚踢。我们杂志人手少,同仁个个武艺高强身兼数职。为提升杂志的知名度,我四处张罗全国各地作家们的重头稿,不少作品被国家级核心期刊转载。

考前一年,我停止写作,专事攻读英语。确切地说,是将厚厚一大本英语的译文,即中文一篇篇死记硬背下来。我绞尽脑汁想出一招,只须掌握几个关键词,譬如“咖啡”,稍一提示,就像上了满把发条的三五牌挂钟,嗒嗒嗒走个不停。事隔多年,我依稀记得“咖啡”那篇有趣的文章。

世界上第一棵咖啡树是在非洲之角发现的。牧羊人偶然发现羊吃了一种红色的果子,蹦蹦跳跳,他试着采了红果回去熬煮,没想到满室飘香,喝下去之后更是神清气爽。从此,这种果实作为一种提神醒脑的饮料,受到全世界的追捧。据说“咖啡”一词源于埃塞俄比亚的一个名叫卡法的小镇。在希腊语中意为“力量与热情”。

虽说有咖啡输送“力量与热情”,迈向英语考场的我,依然脚步沉重。打开试卷,一道“马”的题目,让我喜忧参半。本人属“马”,那篇“马”文,我早已烂熟于心。只是原本一大篇的“马”,试卷的空白处,只留了不多的几行,显然,只需要我简单作答。糟就糟在除了背原文,我压根不知道该在哪儿断句,哪里还弄得清苏东坡说的文章“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

我这匹“活马”干瞪着纸上的“马”,一筹莫展,脑子里却突然蹦出了一首唐代韦应物的词:“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一边嘲笑着自己像匹迷途之马,答案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一边急中生智,用了微雕般的字,将那篇“马”的文章,尽量默写上去。写得密密麻麻,连边缝也不放过。好惨哦,恐怕阅卷先生看了我的试卷,也会喟然长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