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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旋律表达的尖锐、敏锐与新锐 ——评赵德发长篇小说《经山海》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赵雪梅  2019年10月08日16:40

在2019年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版图上,赵德发的长篇小说《经山海》堪称主旋律作品的扛鼎之作。

从农民三部曲到传统文化三部曲,赵德发以他独特的精神追求,在中国当代文学版图中谱写了史诗般的作品,创造着具有地标意义的文学存在。但不管走得多么远,赵德发始终是农民的儿子,是大地之子,他的根始终在脚下这片历尽沧桑而又丰饶美丽的大地之中。乡村振兴,是主旋律的呼唤;而将乡村振兴的伟大图景呈现于笔下,则是赵德发魂牵梦绕的中国梦。

谈起主旋律作品,人们有不少误解,认为主旋律作品是为政治宣传服务,是“听将令”的,反映现实难免片面化,塑造人物难免扁平化,聚焦社会矛盾难免肤浅化,作品的艺术性与文学性会大打折扣。赵德发创作《经山海》的初衷的确是“听将令”的。他是应《人民文学》杂志主编施战军和安徽文艺出版社社长朱寒冬关于“乡村振兴”主题书写的邀约而写,但是这种“听将令”,却契合了他在时代呼唤和感召下应声而起的创作冲动,调动起了他几十年的生活积累和创作经验。他含着泪,饱蘸着生命的汁液,应和着血液里呼啸的生命激情与创作冲动来写《经山海》,自然能写出深触现实矛盾的漩涡,饱含真情的优秀作品,而《经山海》的最可贵之处,正在于突破了很多主旋律作品的局限性,在主旋律表达的锐度上犁开了新的天地。依靠这种锐度,赵德发创造了现实主义反映生活的新高度。

主旋律表达的尖锐

“主旋律表达的尖锐”是指作家切入现实生活矛盾深处的尖锐程度。

《经山海》的最可贵之处在于尖锐地触及了当代农村振兴所面临的最深刻、复杂的矛盾。

这种尖锐首先来源于作家深厚的农村生活体验,来源于他所捕捉到的农村最广大和最细微的真实。他曾长期担任乡镇、县级干部,还为写这部小说到日照海边、沂蒙山农村体验生活,采访过多位农村女干部。当他下笔之时,熟悉的生活便在笔下翻滚扑腾,汹涌而来,挟带着生活本身的能量,漫溢着深刻的思想、感人的力量。

要创作当代乡村振兴的时代精神图谱,轻飘飘的脱离实际的一味歌颂无异于捧杀。赵德发不唯不回避矛盾和阴暗面,而且用尖锐的笔触深深切入到当代中国乡村表面平静的背后那纠结缠绕、错综复杂的矛盾中,昭示了阻碍乡村振兴的痼疾在哪里,把这痼疾的丑陋、顽固与危害赤裸裸暴露无遗,赵德发的思考也随之深深切入到生活的肯綮之处。例如:镇长贺成收、吴小蒿等基层干部本来都是是非分明、有追求有理想的人,但当姚疃村的鞭炮爆炸事件发生后,在追求政绩的目标与逃避责任的本能驱使下,镇长贺成收竟同意他的富豪发小慕平川拿钱摆平此事,书记无奈同意,作为分管安全工作而负有直接责任的副镇长吴小蒿无力反抗也不想反抗。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表面乐善好施的慕平川的真实身份暴露出来:原来是当地的黑恶势力。由于慕平川将利益关系向基层政权渗透,从而使基层政权被黑恶势力所绑架与掣肘,导致黑恶势力在当地作恶、欺负百姓时,镇政府无力制服他们,只好听之任之。但是共产党的优秀干部总是在不断反思与自我批评、自我鞭策中成长与进步的。而矛盾与痼疾的不断显露则为主人公的成长与锐意进取埋下了一处处伏笔,主人公的担当与作为也正是从这些矛盾与痼疾处开始。吴小蒿亲眼见到黑恶势力作恶带给人民群众的灾难,她再也不能缄默与平静,但若揭发真相,又必然波及到书记与镇长的前程,也为自己的前程蒙上阴影,这不能不使她纠结与矛盾。而惭愧与悔恨最终驱使她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主动向上级党组织做出检查,并向黑恶势力发出挑战,最终使黑恶势力落马。

往往一个矛盾解决之后读者和主人公吴小蒿都还来不及高兴,新的更尖锐的矛盾又来了。吴小昊就是这样步步都在矛盾的漩涡中奋力挣扎前行。面对不断爆发的一个又一个的尖锐矛盾,吴小蒿以坚韧顽强又充满智慧的探索,不断成长与成熟起来。而她的成长与成熟,就是乡村振兴轨迹的一个小小缩影。

主旋律表达的敏锐

主旋律表达的敏锐是指作家窥见时代本质与发展趋向的敏锐程度。

赵德发创作《经山海》并非仅靠形象直觉,而是对如何创作当代农村振兴题材小说有敏锐的自觉和清醒的认识。在接受采访时,他说:“作品要表现的生活,是我们正在经历的,洪波涌起,四海澎湃,我们身处其中,往往是泡沫迷眼,难于把握本质。”那么,作家该如何在泡沫迷眼中,勇立时代潮头,来把握现实,反映现实呢?赵德发以《经山海》的创作实践给予了回答:“身为作家,一定要保持对时代的高度敏感,从政治到经济,从文化到科技,方方面面都要了解,既要关注表现上的瞬息万变,又要感受到深层的大势与趋向。”

《经山海》就是这种“高度敏感”与敏锐的典型注脚。

从横的方面来说,作家通过对主人公吴小蒿在基层官场的政治活动与生活轨迹的描写,所展现的当代乡村振兴的场景如此广阔,其内容又是如此丰富与复杂,涉及到乡村政治、经济、文化、科技诸方面发展的最前沿,作家不仅表现了其所面临的问题与矛盾、前景与方向,更重要的是揭示了乡村振兴的路径,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乡村振兴全景图。例如,在经济方面,作家敏锐地捕捉了到乡村振兴的“生长点”。传统农业与渔业已然落后,促其跨过产业、区域和城乡边界,与其他产业高位嫁接、跨界融合则成为当代农村新的经济生长点。这些经济生长点表现在小说中,便是令读者感到或亲切或新鲜的新生事物,例如,吴小蒿对农家女搞网上直播的引导、对高科技养殖项目“深海一号”落地的推动、对海洋牧场的推广等等。就拿“深海一号”来说,它处于渔业科技的最前沿,人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作家以生动的笔触对它进行描摹之后,不仅引起人们强烈的好奇心和兴趣,也让人们看到了渔业发展的光辉前景。说到经济、政治、文化诸方面只是叙述的方便,表现在小说所描写的现实生活中,这些方面往往纠结缠绕在一起,很难厘清其边界线,而这正是生活本身的混沌状态。

从纵的方面来讲,《经山海》又是一部试图在时间隧道里获得自由的小说。作家宣称“要写一部有历史感的小说”——他的目光是如此深邃,虽脚踏现实的大地,目光在他所熟悉的乡村盘桓良久,但又不忘回溯历史与指向未来。乡村的现状是乡村全部历史发展的结果。要振兴乡村,就不能割断历史,而是要从历史中汲取营养。

黑格尔说:历史是时间的灰烬,灰烬深处有余温。其实灰烬深处何止有余温,时间的煅烧给人类留下了无限丰富的珍宝,只是这珍宝被历史的灰烬所掩埋,需要人们用心去发现与发掘。吴小蒿尊重乡村历史,她从乡村宝贵的历史文化遗产中挖掘出“斤求两”。抖落历史的灰尘,“斤求两”散发出独特的光彩,成功入选市非物质文华遗产项目。这是一个开始,此后,吴小蒿推动了丹墟遗址的发掘、渔业博物馆的开创。

如果说作家刻意在每一章的开头设置的“历史上的今天”,是在结构上将当代乡村故事向历史戳开一个窟窿,那么,“斤求两”“丹墟遗址”等的发崛则是吴小蒿将历史文化化的创新性举动。

主旋律表达的新锐

“主旋律表达的新锐”是指作家以创新性的创作方法反映时代本质的新锐程度。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小说家,赵德发对小说艺术性的把握同样有一种清醒的自觉,他认为小说应具有这样的品质:具备形象丰满的人物,鲜活生动的细节,真切浓郁的时代气息,深刻精准的人性揭示。这句话无疑蕴藏着小说创作的某种真理性。从这一创作圭臬出发,他其实走得更远,尤其是创新创造了一种适合于主旋律表达的现实主义与诗性意象恰当结合的创作方法。虽然他将二者结合的手法是那样圆熟,但从其创新的程度与意义来讲,其手法又堪称新锐。

主旋律作品担负着重大的使命:反映时代、记录时代,为时代树立崇高理想的标杆,激发人们的向善向美之心,唤起人们对主流价值观的认同与追求。现实主义手法无疑是主旋律作品创作方法的主力军。但是,在很多时候,人们感到仅有现实主义是不够的,因为文学虽然来源于生活,但又要高于生活,而要高于生活,仅用现实主义手法常常令作家感到捉襟见肘、力有不逮。说到底,真正有价值的文学作品是在作家崇高理想观照下诞生的作品,真正的现实主义也离不开作家理想的渗透与照进。而理想,是文学作品高于生活的主要动力。

那么,用什么样的创作手法来表现理想,使作品高于生活呢?赵德发的《经山海》在这方面做出了可贵的探索,即采用将诗性智慧融入主旋律作品,将现实主义与诗性意象恰当结合的创作方法。

在小说创作中融入诗性意象并非赵德发的独创,前人早已为之,在中国当代作家中,莫言、张炜、苏童等人都是善于使用诗性意象的大家。但是,赵德发却有新发现、新创造:当诗性意象多被用于一些探索性小说创作中,往往带有忧郁、沉闷、灰暗的情感色彩时,赵德发则细分文体,恰如其分地创造出带有“主旋律专属表情”的色彩明亮的诗性意象群:“蒿”“挂心橛”“楷树”“鲸落”等,同时又在意象的关联性、相反相成系等方面做出探索,以一种生命力旺盛的充满张力的意象流统摄与贯穿全篇,形成全书灵魂,以诗性隐喻的方式表达了对核心价值观的认同与宣扬,为主旋律小说创造出唐诗宋词般深远的意境。

主人公吴小蒿的名字中的“蒿”是一个开始。蒿是一种野草,象征着主人公出身卑微,命途曲折,但却极为顽强与坚韧地追求着美好的人生目标。“挂心橛”原是沂蒙山的一个山头,被赵德发拿到海边,成为一个有多层意蕴的诗性意象:是渔民出海归来后盼望第一个见到的家的象征,是吴小蒿们的心之归宿和他们遇到挫折时前去思考、寻求安慰与获得精神鼓励之地。其象征之意就像涟漪一圈圈漾开来,漾到最大的一圈便是:中国梦是中国人民的挂心橛。楷树是圣树,树干挺拔、枝繁叶茂,为众树榜样,在小说中成为乡村精神从失范、一切向钱看到向以儒家文化为典范的优秀传统文化回归的象征。“鲸落”是指鲸鱼死后,庞大的身躯缓缓沉落,喂养着众多的海洋生物,象征着吴小蒿“造福一方”的奉献精神。

赵德发所创造的这组意象群不仅形象鲜明独特、意蕴深刻,甚至形成了表达主旋律的典型意象,传达出怀揣梦想、无远弗届、昂扬向上、倔强不屈、甘于奉献的价值观,充满正能量的感召力与引领力。如果说蒿的意象像一根藤一样沿着主人公吴小蒿的行动线索贯穿全篇,那么,挂心橛、楷树、鲸落等意象则是这藤上盛开的绚丽的花朵。它们都是吴小蒿行动与精神指向的符码,喻示着着吴小蒿在乡村振兴中扎扎实实的行动,勾画着她步步上升的成长轨迹,而鲸落这个意象则沉结在这轨迹的尾端,是一个升华的带有崇高意味的意象,标志着作家对吴小蒿形象塑造的完成与成功。

小说还创作了几个带有批判意义的“黑色意象”:海边的“霸王鞭”是黑恶势力的象征,“值班羊”则是不正之风的象征。作家自然是用批判的眼光来审视这些意象所蕴含的负面价值,恰与上面所言带有肯定价值的意象群形成一种相反相成的张力和审美空间。而诗性意象的融入使小说的文体呈现出叙述性与诗性、明示与隐喻的两极制衡,这同样给小说带来了多极张力,大大丰富了小说的审美内涵与审美空间。

简单归结赵德发在《经山海》中将诗性意象创造性融入主旋律小说的意义:他使主旋律小说看起来那么美,那么富有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