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群《大野》:被情感的涡流重重撞击之后
文学是什么,为什么要读文学?它持续的魅力何在?当我们可以通过各种的不同渠道获取多样性的知识,当我们发现生活中的奇诡、跌宕、曲折和荒诞多过了文学提供的时候,当我们疲于种种的奔波、算计和应付的今天,这个问题似乎会再一次显迫。我们非要通过文学来了解某类知识么?我们非要通过文学而不是通过哲学或心理学,来认识人性、命运和个人么?进而,文学真的是只提供“无用之用”么?梁启超、鲁迅以及米兰·昆德拉们是否同意这样的看法?
在阅读李凤群的《大野》之前,我在思考它们,因为它或多或少会涉及我之后的阅读和写作,包括文学教学;而在阅读《大野》的时候,在我脑海里再次出现这些混杂的、纠缠的问题,它们更为显赫,更具力量。
现在,我愿意将自己的目光专注于《大野》。
给予胸口的撞击
《大野》的情感极为充沛丰盈,是近年来少见的丰盈——我们的叙述似乎平滑顺畅、经验老到,但情感的深度介入却越来越罕见,越来越稀薄。在阅读《大野》的过程中我竟有种沧桑之感,久违之感,它对我或多或少有着某种的“唤醒”。李凤群的叙述是有情绪的,《大野》是有情绪的,这情绪时时会溢出文字,也时时会有情感的涡流出现,让我不得不停下来和她一起面对。可以说,《大野》中最为突显的便是它的情感和对情感的褒有,它浓烈得像酒,醇厚而不乏锋利。“在阅读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胸口受到了重重的一击,我知道那是诗的;我感觉自己的天灵盖被猛然地掀开了,我知道那是诗的”——诗人狄金森的这段话曾深深地影响过我,而在阅读《大野》的过程中,这段话多次在我的脑海里出现。在阅读到被遗弃的在桃重遇自己的母亲,然后又一次离开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胸口受到了撞击;在阅读到小诸葛的消失的那段,我感觉自己的胸口受到了撞击;在……它的每一小节都围绕着“情感”来做文章,每一个叙述的核心点,都建立在“情感”的阐释、言说和爆发之上。《大野》并不是故事化的小说,李凤群也没有在“事件”和“细节”上如何用力,可是,那种独特的、情感的涡流就会在貌似并不刻意营造的之间出现,并产生着拉扯感,让人沉浸。
或许可以这样说,《大野》建筑的支点不在故事上而在情感上,它构成建筑的基石,同时构成着建筑的核心。它在小说中最为珍视的、也最为用力的,是情感。更为可贵的是,《大野》的情感真诚真挚,它有时并不“正确”(譬如在桃和母亲、和乐队的情感,譬如面对“被骂死”的老师;譬如今宝在上海之旅中对老三的情感变化,和婆婆之间等等),它的里面有妒、有恨、有冷眼、有漠然甚至有利用,有有意的“破罐破摔”,有毁灭性的冲动……而唯一没有的,是做作的假。这种难得的真诚态其实也是时下的文本中所匮乏的。
一段时间以来,我们习惯着抽身事外的平和叙述,习惯着“写作的零度”,习惯着作者不把情感强烈地带入他(她)把情感注入的权利交给文字的阅读者,习惯着……我们或许遗忘了另一个同时也是文学中最为本质的品质,那就是情感的打动。“它把我感动地流下了泪水”当然不能是评判小说或者散文优秀与否的唯一标准,我想,它还是标准,标准之一。而我们阅读,阅读文学,难道不存在对于内心“共鸣”的呼唤么?我们难道不希望,在这样的阅读中感受到来自胸口的重重一击,否则,一部文学的书籍与一本描述医疗器械的说明书何异?
作用于情感,让阅读者在阅读的旅程中经历投入和变化,有着诸多的情感涡流的《大野》,给予我反思。
比创作者更聪明
在《暗自欢喜胜过锣鼓喧天》的创作后记中,李凤群写道,“许多年过去。今宝越来越没有英雄的样子,心里装着整个世界地理,却只身在瓦砾间……她没有变得无耻,她不虚荣,也不索取,明知命运不公,却是满腹悲悯,心系神秘世界,却又审慎克制,既不是无望,也不是充满渴望。”“在桃百感交集。她的心结,在千百次疾呼之后有了回响……从愤怒起身,到执念放下,到达慈悲处——也是起身处。”“人间的悲喜剧,静静地上演,轻轻地摇摆,默默地反转。”
今宝和在桃,李凤群采取“双生花”式的结构,通过两位女性的命运纠转展示中国女性在时代中的生命之结,她们是镍币的两面,或停留在原地被命运和时间的海浪不断冲刷,或奔跑在迷途总也抓不住“想要”而“想要”在这个途中还一点点消弭——透过她或者她们,我看到的是一代人的真实生存,也看到这种生存背后的难以言说的百感与交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大野》确是展示之书,它展示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出生于乡村的女性的成长历程,在这历程中我们得以窥见时代之变,命运之变,精神之变,以及思考之变;同时它又是生命之书,我能看到李凤群在写作中的自我投入,这两位互为表里的女性可以说是取自于她的肋骨,与她大致有着血和骨的贴近;它是女性之书,在这里有女性的成长、女性的心理和女性的境遇,依然让我们继续思考娜拉出走的可能和出走后的可能,时代命运给予这些女性的会是什么。它其实也是思考之书,李凤群试图梳理和追问:“她们有没有达到真正的自由?”“我是否拉扯着她们一起走得更加光明?”什么,才是她们可能的路?
透过命运和她们在故事中的处境,李凤群让阅读者和她一起面对,一起思忖。“最后时刻,我顺从了在桃的意愿,开始与随波逐流的生活和解,和平庸的自己和解,和接踵而至的失望和解,有所屈服,有所承担……”在我看来这份和解中有着被压抑的不甘,在我看来与其说“我”顺从了“在桃”不如说是“我”顺从了“普遍的生活”,这是顺从是完全的、完整的时下状态,是“大多数人”而不仅仅是“大多数女性”的真实写照。“告别锣鼓喧天,方能生出真心欢喜。”最后,李凤群如此说道。问题是,在桃的一生中有真正的锣鼓喧天么?她是真心的“真心欢喜”么?
在《耶路撒冷致辞》中,米兰·昆德拉谈论着托尔斯泰在写作《安娜·卡列尼娜》时所做的调整和改变时说,“每一个真正的小说家都等着聆听那超个人的智慧之声,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伟大的小说常常比它们的创作者们更聪明”——我认为,李凤群的《大野》大约也是那种比创作者更聪明的小说,尽管这部小说也“足够聪明”,创作者李凤群在这部小说是不断地埋入层叠的思考和追问,有些思考还颇有启示和见地。除去之上的那些阐释性的、来自于她的后记中的引文,在第8节,她借人物之口写下:“从七岁开始有十多年时间,甚至一直到现在,我发现我仍然保持着对我妈妈的模仿。一方面我以模仿她为耻,我以长成她为耻,但是我还是一直在模仿她,我以模仿她来警惕她对我真正的侵犯和威胁”;“一个人的恶就是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而且这远不是他最恶的时候,他甚至对此毫无感觉,就算有感觉了,他也不以为然,更不会做一点点改变。如果有条件,他会比现在做得更过分,更决绝”……
但我依然要说,在这部小说中,它真地“比创作者更聪明”。一方面,李凤群写下的时代印迹会唤起我们的共感力,我们会为她未尽的言说补充和勾填进许许多多,无论是情感上的、记忆上的、思考上的;而另一方面,则是在桃和今宝的丰富性是可触可感的,李凤群在写下她们的时候没有剪尽枝杈,没有为了自我的想法而过度扭曲她们的成长轨迹,这为多重解读和延伸思考留下了余地;第三,李凤群给出的故事的“歇息处”并不是终点,甚至可能是起点:承受和不断的逃离都必然会归为平静么,那,所谓的和解是不是单一向度的,它其实是“认命”的代名词?它是这个时代的统一趋向,那,绝大多数的统一就是正确的么,它还有没有更好的可能?如果从一开始就开始匍匐,命运会不会把击打的力量就减弱些?
为什么要读小说,我们当然希望能从他者的命运中读到我们的共有和相似,记忆里的某些沉默被它勾起或唤醒;我想我们大约还希望,小说中的那些人、那些故事会引发我们的思考,我们想,生活只能如此,非如此不可么,还有没有更好的可能?我们或他们,还有怎样的选择?
这,也是阅读《大野》的过程中,所带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