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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19年第10期|尹学芸:灰鸽子(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19年第10期 | 尹学芸  2019年09月26日08:37

作者简介 尹学芸,女,出生于1964年7月。天津市蓟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市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发表各类文学作品300余万字。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长篇小说《菜根谣》,中篇小说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别十年》《天堂向左》《分驴计》等。曾荣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和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1

“好吧,我是老赵,大家都这么叫我。”

“大家都叫你赵书记,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不这么叫,你是人民的公仆,我就是人民。”

“你是哪号人民?”

“我是女人民!”

三疯子翻了下眼皮,说得煞有介事。

三角头巾蒙在脑顶上,后面像母鸡尾巴一样翘了起来。她的颧骨有两块酡红,像夏天坐碾盘上的猴屁股。烂眼边上套着红圈,真够十五个人看半个月的。

“你是她老伴?”赵宝成故意这样问。其实他哪里不认识苏小抱?就冲揣袄袖的那个姿势,猜也猜得出来。苏小抱有个特点,长了两条小胳膊,就是短。揣袄袖的时候勉强搭上边界,一只手拽另一只手的长指甲。赵宝成来之前就听说过这对活宝,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他们找上门。眼下苏小抱一直躲在三疯子身后,让三疯子的小棉花桃脑袋遮住半张脸,偶尔晃出来,撞赵宝成的眼睛。赵宝成看他的时候他看三疯子的后背,不看他了他像偷鸡的黄鼠狼一样往外探头探脑。

赵宝成气得笑。这世界可真能配,怎么把他们凑成了一家子。

赵宝成说,苏小抱你是不是老爷们儿?是爷们儿就站出来大大方方说话。

苏小抱这才横着跨出一步,勇敢地迈出了三疯子的阴影。他的两只手在袄袖里转圈,像藏着两只摩天轮,转得赵宝成眼都是花的。苏小抱扯起脖子说:“这日子没法过了,你得给我们做主。”

“因为啥事儿?”赵宝成舞动着改锥给一盆富贵竹松土,一下一下剜得特别用力。

“他们总欺负我。”

“欺负你啥了?”

三疯子扯了苏小抱一下,那意思是让她说。三疯子扭动着身体说,就吃他们家几个鸡蛋就说我馋,还说要把嘴给我缝上。我就问问你这当书记的,打人不犯法吗?

鸡蛋是人家母鸡下的?

我经常喂它们粮食。

你自己怎么不养?

我闻不得鸡屎味。

人家闻鸡屎味你吃鸡蛋,你觉得这世上还有王法吗?

反正他不能打人,打人他就犯法。

那要看打谁。打你我觉得不犯法。

不犯法?

不犯法。

就听“嗝喽”一声,三疯子一下躺在了地上,手脚抽搐,嘴里大团大团的吐白沫,好像肚子里正在紧急生产肥皂一样。眼白一翻一翻,黑眼球吊了上去,模样甚是吓人。苏小抱急得拍巴掌,喊:出人命啦,出人命啦!

赵宝成站起身喝了声,你别嚷,我就会治疯病。改锥抽打着另一只手掌走了过去,踢了三疯子一脚,说你起来。三疯子像鱼一样翻摆,白沫已经淌到了地上,像肺管子里吐出来的一堆雪。赵宝成说,我要下手了,苏小抱,你把她给我摁住,摁结实,千万别让她动,她动我扎不准。苏小抱狐疑地问,你要干啥?赵宝成说,我治病。摇晃着改锥说,我就会治疯病。苏小抱说,你往哪儿扎?赵宝成说,我用改锥先扎手指甲再扎脚指甲,给她放放血,她的疯病自然就好了。赵宝成蹲下身去,右手握紧了改锥柄,左手拽过三疯子的右手,那手像鸡爪子一样瘦弱且肮脏。照准了往下一扎……瓷砖地“当”一声脆响,三疯子突然卷起身子坐了起来,用左手握住了右手,像紧急救助一样。看那手完好,她端起两只袖子抹嘴上的白沫,说,赵宝成,你不得好死!

赵宝成呵呵地笑,说,我没扎就好了?

三疯子站了起来,踢了一脚桌子,啐了口唾沫,扭着腰身往外面走。苏小抱赶紧把门拉开了,抢先跳了出去。赵宝成却把三疯子拽住了,抽出张面巾纸,让她擦地上的痰渍。三疯子不想擦,赵宝成像钳子一样捏紧了她,她像是给焊住了,动弹不得。无奈,三疯子赌气样地把纸攥成团,撅起屁股擦地,大概眼神不大好,鸡刨样地擦两下,也没擦准地方。挣脱了赵宝成,三疯子去追苏小抱,两人走过房山,就落到了赵宝成的眼里。赵宝成站在后窗下,探头朝外看。就听三疯子说,这个不是人揍的,还吓唬不了他。苏小抱说,哼,走着瞧!

赵宝成把改锥在空中耍了一下,笑得特别得意。

罕村竟出邪性人。赵宝成来之前就听说过。他是从大镇上尧调过来的,算是组织照顾。上尧那个地方,在县境边上,毗邻河北。他在那里待了八年,远只是一个方面。眼见得年龄奔六,华发鬓生,他自己找到组织部长,说该给我换换地方了。部长是个年轻人,新从上级机关调来的,对每一个如他这样的老干部都客客气气。部长问他为啥想离开上尧,听说那是个富裕乡镇啊。他没敢实话实说,富裕只是表象。因为地处三不管地界,黑恶势力横行。各种矿藏也挖掘得差不多了,该富的富了,该穷的穷了。整体环境却是一天比一天恶化,有次山体滑坡,埋了十几个人。多亏滑坡是在邻县的那一面,赵宝成和一班干部站在这边看得心都是寒的。如果滑坡的地方挪过来几十米,正对着一所小学校,那一切就都完了。他这样的老乡镇,全县有十几二十几个,实在照顾不过来。于是年终调整,把他调到馒头镇。这里离埙城近,开车半个小时的车程。若是在上尧,要一个半小时。所以赵宝成自嘲,虽说没进城,总算进到了一小时经济圈。其实心里的想法是,馒头镇是农业大镇,虽说经济总量小,但面对的困难和责任也小。不像在上尧,就像头上顶着炸药包。

罕村离镇政府三里地,这说的是走大路。如果抄小路,只有一里多一点。所以罕村人有传统,就是爱告状。饭碗往桌上一搁,跑到政府说冤情,回来灶膛里的灰还冒火星。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把那些人的名单汇了总,放到了赵宝成的办公桌上。

“三疯子……她没名儿?”

工作人员说,也许有名,可这些年也没人叫,都忘了她姓啥叫啥。

“苏小抱……这个是男的吧?”

一条红线把两人连在了一起。工作人员用笔划拉着说,这是两口子。秤杆不离秤砣,老头不离老婆。别看三疯子模样不咋的,苏小抱却看她像朵花。他们告状的理由五花八门,隔三岔五就来。

赵宝成说,我让他来一次就不敢来第二次,你们等着瞧吧。

大家都说,赵书记在上尧那么险恶的地方都能保一方平安,这回调到馒头镇,我们也该风调雨顺了。

赵宝成摆了摆手,他不愿意听恭维。上尧那么多开矿老板,巧舌如簧的多了。若听他们的,母鸡不下蛋,公鸡不打鸣。

“明天到罕村转转,别提前下通知,我要微服私访。”赵宝成对办公室的人说。

2

秦连义在大喇叭里喊了三次,说那条老街道,还有个别人家的门口不干净。美丽乡村建设是中央提出来的,你不美丽不行,不干净也不行。就算我依了你,镇上、县里、国家也不依你。秦连义苦口婆心在那里说,角落里就有人在骂。柴火垛、厕所、煤堆、木头垛,把街道挤成了鸡肠子,前后清理了三次,但还是没彻底。这次主要的是家门口的一些木墩或石块,有些是坐下歇脚的。以后再想出来坐,您得搬板凳或马扎,因为这些地方开春要栽花种草,也在清理之列。

秦连义点了几户人家的名字,老街这边主要是苏小抱家,门口的石头垛一直没动地方。这些石头早年想砌院墙,雇一辆四轮车拉了来,苏小抱两口子却没了心劲。那时他们还年轻,儿子国东还活着,在镇里读初一。有天回来把百草枯当可乐喝了。他们一直以为,国东就是把百草枯当了汽水。那是个大热天,从天上下火,人站到太阳底下,头发能是种焦煳味。但邻里都不这样认为,他们说,国东是个聪明孩子,从来不像他妈一样贪嘴,咋会把农药当汽水,一喝就是一瓶?如今很多年过去了,也没人愿意再掰扯往事。国东如果活着,孩子都会打酱油了。门口那堆石头,整齐的、见棱见角的都被人明里暗里搬走了,开始说借,后来连话也不愿意搭。因为很显然,苏小抱不准备再砌院墙。剩下的石头没里没面,像蒺藜狗子一样,遗弃在篱笆墙根底下。苏小抱如果要,就得搬到院子里。如果不要,村里就来车拉走,充公。

“我们自己家的石头,都是从北山拉来的,他秦连义说充公就充公?”

三疯子站在门口像母鸡打鸣一样啸叫,没人理会,她怏怏地往西走了几步,探头朝长袖家的院子里望。长袖家的院子是一条胡同,两边都是鸡舍。鸡舍是二层楼,下面用铁丝结成一慢坡,鸡生了蛋会自动滚下来。两条垄沟里,经常白花花的。这样的鸡蛋三四块钱一斤,三疯子不馋。她馋到处刨食的那几只小母鸡,跟狗逗着玩,让猫撵得乱窜,有的甚至飞到树上,跳进三疯子家的院子里。这些鸡罕村人称为柴鸡,外面也有人叫溜达鸡、走地鸡。蛋生得小,蛋清黏稠,要卖15块钱一斤。家里有些粮食长虫了,三疯子就喂了那些母鸡,所以三疯子说吃几个鸡蛋不冤枉,她瞅没人就去院子里捡,让长袖看见顶多挨几句奚落。那天长袖也真是气急了,一只母鸡总在外面丢蛋,按照土办法,长袖把窝里多放了几枚蛋,意思是告诉那只小母鸡,别的鸡也在这里生蛋,你也应该认清形势才对。母鸡咯嗒咯嗒从窝里跳出来,长袖赶紧跑出来查看,却扫着了三疯子的影儿,窝着身子,兜着衣襟,慌里慌张朝外走。长袖跑到鸡窝一看,不但新生的蛋没有了,原来放的几只也没了。可窝是热的。长袖气得站在门口骂,人家的鸡蛋就那么好吃,馋就把自己的嘴缝上!长袖骂的时候,孟先章正好回来,他开着电动三轮车去加工厂兑鸡饲料,一看这阵势,就明白了八九分。他跳下车,像轰鸡一样把长袖往院里轰,说,你丢不丢人,咋跟他们一般见识。长袖敞开嗓子嚷,她不嫌丢人我嫌丢人?呸……

三疯子刚一探头,就让长袖“呸”了回来。三疯子哭着喊,苏小抱,苏小抱……你就挺尸吧!

长袖在玻璃窗里看见了三疯子,急忙穿鞋下炕。三疯子其实不拿别的东西,窝里的蛋刚捡回来,长袖完全是下意识地从屋里往外窜。对这个芳邻,她时刻拉着警惕这根弦。你又来踅摸啥?长袖站在前门槛子里,嘲讽地问。三疯子有些不好意思,指着院墙外面说,那些个石头——秦连义说,要充公了,你家要么?长袖本能地想说不要,脑子转了转,没有说出口。这大洼里石头是好东西,即便眼下用不着,将来也不一定用不着,还想在后院盖猪圈呢。长袖脸上堆起笑,摆着手说,那些石头没有一块好的,你给我也没用。要不,先搬进你家院子里,反正你家有的是地方。

长袖来到窗根底下,踩着凳子朝三疯子家看。见三疯子揪着耳朵把苏小抱扯了出来,说,你的耳朵塞面团了,没听秦连义喊充公吗?苏小抱揉着眼睛说,充公就充公,反正咱家也不想再砌墙。三疯子说,那也不能白给他,我还留着解外人缘呢。苏小抱问她解谁的外人缘,三疯子朝左邻指了指,说,长袖家,她家想盖猪圈呢,街坊住着,咱得给她留着。长袖马上矮下了身子,谨防他们看见。

大大小小的石头还有几十块。都是一水的大青石,死沉死沉。他们先从小的往里搬,大一点的两人抬,干着干着就把什么忘了。他们都是少了一根筋的人,两人加在一起,也难凑上正常人的智商。但有些事情除外。苏小抱说,老婆子,累了吧?累了你就歇着。三疯子说,老头子,我不累,我多干点你就少干点。俩人说话就像说相声,有捧有逗,让邻居长袖捂着腮帮子喊牙倒了。俩人抬一块大青石,苏小抱几乎把石头搂在了怀里,这样可以让三疯子省些力气。三疯子看出了苏小抱的企图,拼力往自己的怀里抢,一个没兜住,三疯子和石头一起摔倒了。

石头捎带着砸在脚趾头上,三疯子嘴里吸着气,扯下鞋子和袜子,大脚趾头被砸扁了,指甲盖翻了起来,那肉皮子原本是黑的,慢慢变得青紫。有血缓缓地从指甲的四周溢了出来。三疯子说,苏小抱,快给我拿点灶灰来。苏小抱赶忙往堂屋跑,像鸟儿在练大劈叉,恨不得一步迈到尽头。他蹲在灶口前,手臂努力往里抓,抓了一把灶灰跑回来,摁在了伤口上。苏小抱脸上都是汗,连声问你疼不疼。三疯子先嘬了一下牙花子,然后才扑哧一笑,说不疼。苏小抱说,你赶紧上屋歇着,剩下的我来干。三疯子说,你一个人干不动。苏小抱说,我有办法,我哪里像你想的那么废物。

三疯子龇出黄板牙,说,苏小抱,你都多久没抱我了。

苏小抱用手一抄,三疯子就搂住了他的脖子。三疯子咯咯地笑,她浑身都是痒痒筋。苏小抱因为搬石头多费了力气,此刻手有些抖,腿也有些颤。走到门口时,他让三疯子的后背抵在门板上略作休息,弓起膝盖掂了掂,才把她搬到炕头上。从窗框里就看见院里来人了,三疯子说,这不秦连义吗?那个人是谁,咋看着这么面熟?苏小抱也从窗玻璃往外看,说,那个人是赵宝成,乡书记。他来干啥?三疯子撇着嘴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苏小抱说,你别动,我出去看看。苏小抱走到门口,赵宝成已经站在院子中间,秦连义在后面跟着。他们从打门口过,秦连义不主张进来,这幢破宅院,屋脊坍塌了,委身在水秀家的大房子底下,是罕村的创面。可听说是三疯子家,赵宝成不由分说就往里走,他想看看这俩人活成什么样。石头在院子里叽里咕噜,让人心乱如麻。秦连义在后面解释说,这家是孤寡,都是残疾人……赵宝成在院子里打了个旋风脚,用手指点着说,咋这么脏这么乱……这是人住的地方吗?哦,是苏小抱。你家属呢?疯病好点了吗?他往堂屋里走,苏小抱起初不想放他进去,门神一样挡在门口,秦连义跑过来拉他,他才不情愿地把身子闪开了。房里黑洞洞的。没后门,也没后窗。后窗被纸箱板挡着,钉着木条。一张圆桌摆在屋子中央,上面摆满了脏盆子脏碗。这屋里也没啥家具,到处都是破烂,一股呛鼻子霉味。三疯子躺在破烂堆里,人也像破烂的一部分。只是那眼珠分外地亮,像夜空中的萤火虫,不停地旋转。赵宝成抖了下肩上披着的大衣,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赵宝成指点着说,你们可以穷,但不能这么脏、这么懒,把这屋归置归置,拾掇拾掇……这都几点了,还躺炕上不起来,你以为你是富婆啊?秦连义说,这是咱乡里的赵书记……你们听见了吗?回头把家打扫打扫,要讲究卫生。苏小抱蹭到炕沿边,说她把脚砸了,指甲都砸掉了。三疯子抬起脚来往这边伸,得意地晃了晃。那脚被灶灰涂抹得黑里带灰,像烤熟了的一块白薯。赵宝成情不自禁拧了一下头,用手扇着风。说,骨头砸碎了也不至于活成这样,你们这是给罕村丢人。三疯子突然嚷,我给你丢人了?你算老几!秦连义说,你们咋能这样跟书记说话……赵书记,我们走,这屋里啥味……秦连义拽着赵宝成走到门口,一只硬邦邦的厚袜子飞起来,准确地落到了赵宝成的肩上。

赵宝成嫌恶地回头说了句:“活着干啥。”

3

“赵书记吗?我是信访局的小程。这里有两个上访人员,你们马上把人接回去!”

“哪村的?”

“罕村的。男的叫苏小抱,女的叫朱桂凤。”

“女的叫三疯子,一言不合就躺地下抽风吐白沫是吧?他们咋去的,你让他们咋回来,我没空接。”

“不用您亲自接,派个人过来就行。”

“大家都忙,哪有人可派?你们如果有空送回来也行。”

放下电话,赵宝成对秘书李亮说,大眼贼打喷嚏,惯得没样儿。他俩逛县城让我去接?又不是我儿子。

李亮说,信访局想起一出是一出,你今天去接,他明天还去。明天接不接?

两个小时以后,一辆丰田商务车停在了馒头镇门口,把人卸下来,那车掉头就走。赵宝成的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有点黏糊的小程。“赵书记,我们把人送到镇政府了,领导希望你们做好安抚工作,有问题在基层解决,不要让他们越级上访。”

赵宝成说:“他们愿意到埙城去,你以为是我派他们去的?”

“领导说,跟老百姓打交道要有耐性,别动不动就使用暴力……”

“我使用暴力了?”赵宝成怔了一下,严厉地问,“哪个领导说的?”

小程马上不吭声了。这些乡镇干部都是马王爷,各个惹不起。小程嘟囔的声音渐行渐远,像被大风吹走了,赵宝成怀疑他是否在那辆面包车上。他让李亮过去看看情况,把苏小抱和三疯子叫过来,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秘书回来说,苏小抱和三疯子比兔子溜得还快,早没影儿了。

两人坐在门口,太阳还疲乏地在西边的天空上挂着。太阳也像他俩一样,挂这一天都累坏了。三疯子坐的那块石头,是砸脚的那一块,正对着门口,因为有一个小的平面,刚好能放个瘦弱的屁股。他们从乡政府抄小路跋涉回来,身上都像散了架。三疯子的兴奋溢于言表,她说,埙城马路宽,灯笼多,小汽车一个挨着一个。满街的食物香喷喷,那个驴肉火烧好吃得不得了,煮玉米居然粘牙,白薯是紫的,这在村里都没见过!中巴车原本要去车站,听说他们是进城告状,司机特意多捎了他们一截,让他们在南环路上下车。穿过那条步行街就是县委,你们要想告状就得找最大的官。司机像只好心肠的母鸡,循循善诱加谆谆告诫。

原本,他们没想进城去告状,可三疯子半夜做了个梦,梦见跟苏小抱进城了。进城干什么呢?三疯子在梦里着急。像他们这样的人,进城是需要有理由的,没有理由干啥进城呢。是苏小抱急中生智,想起了告状这个理由,他觉得,要告首先就要告大官,他们认识的最大的官就是赵宝成,“他平白无故进别人的家,让人没有尊严。”

“他还说我们活着干啥。这不是不让人活吗?”

“他不让我们活。”

“他有啥权利这样说话?”

“他没权利。”

县委门口有人站岗,但站岗的人对他们很客气。问他们来干啥,他们说告状。告谁?告赵宝成。为啥告他?他不让我们活。他咋不让你们活了?你们不是活得好好的吗?那人脸上逐渐有了嘲讽。苏小抱有点起急,直着嗓子嚷,他说我们活着干啥,这不是不叫我们活?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们一下,断定他们是无理取闹,转身不理了。关键时刻三疯子有了主张,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鞋子脱下来,露出了黢黑的一只脚,大脚趾肿成了胡萝卜,把指甲盖都顶一边去了,往外淌着浓水。三疯子把脚高高地扬了起来,给聚拢过来的人看。那人吃惊地说,你这是怎么弄的?三疯子说,是赵宝成用改锥剜的。不信你问他。苏小抱从人群里钻了进来,拍着胸脯说,我可以作证,这个确实是赵宝成用改锥剜的。那人问他俩是啥关系,苏小抱说,我是她老头,她是我老婆。周围的人都笑。那人咂了咂嘴,说她这个样子容易感染,赶紧去医院处理下。三疯子得意地说,我这是证据,得给赵宝成这个不是人揍的留着。

告状的有好几拨,最大的一拨有二十几口人,穿统一的黄马甲。他们是企业工人,来要保险的。有一拨是几个老头,手里打着横幅,来告某某某,说昧了他们的血汗钱。还有一个女的,手里拿一块白布,上面写一个大大的冤字。她一直坐在一棵柏树底下,脖子上扎条黄围巾,一张脸绿莹莹的。起初没人注意苏小抱和三疯子,他俩站在人圈外,更像来看热闹的。后来那些企业工人说要堵大门,院子里每有汽车开出来,他俩就直接往上冲,比别人都勇敢。中午,有人来送驴肉火烧和煮玉米、紫薯给那些企业工人,苏小抱和三疯子也分着了一份。那人对他俩说,你们不能白吃,关键时刻还得往前冲。两人边吃边点头,表现得心满意足。那几个老头就没分着,站在柿子树下窃窃私语。黄围巾也没分着,背靠一棵树吃自己带来的面饼。三疯子吃得很香甜,油流到手背上,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个越野车要开出来,苏小抱下意识地朝前窜去,两条小胳膊一伸,站在了电动门中间。越野车一边鸣笛一边一点一点往前拱,那意思是想吓唬苏小抱,关键时刻三疯子冲了过去,顺势倒在了车轱辘底下。这辆车,是真正大官的车,不久,便来了一队警察,把他们分割包围了。有个警察拽着一条腿把三疯子从车轱辘底下拉了出来,扔到了一辆面包车上。三疯子不想上去,死死地扒住车门不放,被两个警察㨄起屁股向前一推,便像球一样滚了进去。

苏小抱也赶紧往车里钻,嘴里说,我们是一家的,我们是一家的。

接待室是一个长条形的屋子,墙上写着“立党为公,执政为民”。人大副主任葛军坐在了苏小抱和三疯子的对面,今天是他的信访接待日。几拨上访者,都是烫手的山芋。企业职工是锻造厂的,厂子倒闭很多年了,那片土地最近被开发商接盘,他们听见了消息,来要红利。来的是几十人,身后还有几百人。这样的问题神仙也解决不了。那几个老头是参与地下钱庄被骗的,老板跑路了,他们怪政府监管不力。黄围巾的那块白布和白布上的“冤”字,在县委门口摆了快一年了,她不说话,谁也不知道她因为什么冤。被公安清理收容了几次,隔三岔五又来了。相比之下,苏小抱和三疯子的诉求更容易直观面对,所以葛军决定接待他们。椅子像是皮的,很软。三疯子坐在上面就给苏小抱又动屁股又使眼色,那意思是,给他们泡的茶很香,随便喝。葛军看着他俩,和颜悦色问,为啥到县委门前闹事?苏小抱抢先说,我们要见最大的官,我们要告馒头镇的书记赵宝成。葛军笑了下,说我就是最大的官,你们跟我说吧。三疯子适时地把脚举到了桌子上,灰土星星点点往桌子上落,那根大脚趾肿得像根胡萝卜,把另几个脚趾头都挤歪了。三疯子说,看到没有,赵宝成把我的指甲盖剜掉了,我要不是躲得快,这只脚脖子就断了。葛军赶紧摆手,让她把脚放到桌子下头。问,你们说的是不是真的,赵宝成为什么要剜你的指甲盖?三疯子说,他看我们不顺眼,他杀人都不会有理由。

贺军嘿嘿乐了一下。

小程就坐在对面管记录,此刻抬起头来说,赵宝成新到馒头镇不久,他跟你们有啥冤仇?

苏小抱说,他对人民没感情。

葛军这回笑得捂住了嘴,他没想到苏小抱会说这么文气的话。贺军说,你仔细说说,他咋对人民没感情?

苏小抱撇着嘴说,他很残忍。

三疯子摇晃着脑袋说,他不是一般的残忍。

葛军问,他怎么残忍了?你们得说具体。

三疯子往后撤椅子,又想把脚举起来,葛军赶紧摆手说,算了算了,我知道了。这么着,你们先回去好不好?回去先治脚伤,把脚治好了才能参加生产劳动。以后你们就不要到县里来了,罕村离埙城那么远,来一回也不少车费呢。

三疯子说,听说我们来告状,司机没跟我们要钱,还把我们送到城边子上。

苏小抱说,还有人给我们吃驴肉火烧和黏玉米。

葛军说,开春了,也该拾掇地了。家里几亩地?都想种些啥?

苏小抱说,地都包出去了,我们啥也不用种。

三疯子得意地说,我们干得粮。

葛军的脸上稍稍带了些嘲讽,说,不干活还有粮吃,你们是神仙过的日子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