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有关生活信仰的一种表达

来源:《山西文学》 | 张艳梅  2019年09月23日13:48

沉睡抑或清醒,多数时候,我们并不确定,就像乔叶在中篇小说《朵朵的星》(《人民文学》2019年6期)中写到的那样,我们看起来每天都生活在固有的秩序之中,自以为有着明确的方向,其实可能始终处在未曾启蒙的蒙昧状态。小说当然是一种显见的隐喻,关于启蒙、寻找和自我认知,感性且采用了儿童视角叙事。这一期还想讨论李清源的中篇小说《轻肥》(《当代》2019年4期),关于出卖、困境和自我认知,是理性而现实主义的表达。两位作家都来自河南,都是“70后”,两篇小说在内在理念和外在表现上,让我想到了一些相近的话题。

当下文坛,作家在思想层面分化为很多不同的路径和方向,对时代的阐释也不仅仅是激进或者保守可以涵盖。有多少人在关注社会性的发展困境和时代的精神异化,有多少人在思考自身面对的心理困扰和精神焦虑,我并不明确地知道。如何确证存在,自我和他人,以及生活的合理性,建构一种稳定性的情感认知,我也并没有在当代小说中看到更明确的答案或者更多的可能性。乔叶和李清源这两位河南“70后”作家是我始终关注的,两个人的写作都有着严肃的问题意识,擅长写世间万象,对人性有细致的观察和辨析,小说既能够触及一些严肃的社会问题,也能够触动人心细微幽暗的深处。

1. 知识分子写作的现实镜像:关于启蒙

有时候会想,知识分子类型的作家,在当下这个时代,在思考什么,还愿意去写什么呢?尤其是和我同龄的作家,我的所思所想,是不是也是他们的所思所想?写作本期专栏稿的这几天,朋友圈一直在刷屏张扣扣的死刑和辩护词。同情张扣扣且认为辩护词很精彩的居主流。相反的声音同样来自作家:“张扣扣生活无着,自小贫困,前途一片灰暗,绝望之下杀人,为母报仇其表,报复社会其里。”还有的作家反对民间复仇,“如此一一进行报复,率由扩大,则义当勇也,而民社乱也,被伤害的还是社会中的每一个自然人。所以关注点还是司法公正。”来自学者关于《辩护词》的反思:“对于泛文艺化的抒情,对于道德动机和成长历程的挖掘,都对被辩护者无益。作为现代司法公正的基础,是法律责任和权利,是严格的法律程序和真正的法治精神。”之所以摘录这些观点,不是认同理中客的一贯正确,而是想借此大略观照知识分子在公共事件中的立场、表达和精神生态。

保罗·策兰说:诗歌从不强行给予,而是去揭示。小说亦然。文学艺术,大抵都是如此。看到生活的明亮或者幽暗,听到某种声音寂静或者嘈杂,感受到精神世界的辽阔或者压抑,以文字的方式呈现,是一种塑造的过程,既是塑造自我,也是建构世界。作家参与社会生活的广度不断提升,各行各业,各种领域,职业,身份,活动,尤其是成功的作家,几乎可以就任何社会领域发表自己的意见和见解;而同时,我们深感忧虑的是,作家参与社会生活的深度正在不断弱化,大众生活日益表象化。言说,正在偏离很多写作者的初衷,语言的装饰性超出了体验性和思想性,文学的家园感正在随着精神被驱逐而不断丧失。

乔叶是一位多面性的小说家,她对现实的切入,对女性的关注,对世相人心的蠡测,对历史的思考,都是有穿透力的,又具有包容性,宽和而不乏锋芒,深刻的体恤里有着冷静的审视。李清源小说同样有着很高的辨识度,语言富有韧性,智慧而又沉稳,对笔下人物走向里的枝枝蔓蔓胸有成竹,叙事上从容跳脱游刃有余。今天我们面对的生活本身有着特别多的争议,思考的惰性又令后现代生活被分解成碎片,在虚无和物化的空气中漂浮,抹平或者掩盖了分歧,灵魂之轻,让渡现实的阴影不断放大,直到附着在全部生存之上,我们很难从世俗性生活中获得生命自由,在通往精神世界的路上,被瓦解的还包括我们自身。乔叶和李清源的写作基于理性认知,洞中取火,摆脱了舞台感和自闭性,作为一种持续的反抗,真实和光源始终是他们的力量之源。乔叶写过非虚构小说《盖楼记》《拆楼记》,介入生活现场充满力量感,延伸出来很多值得思考和追问的话题,包括写作与时代的共生关系,以及写作者如何确立自己的写作伦理。李清源的写作同样是在场的,无论是乡村衰落,离乡之旅,小城生死,他对文学与时代,与生活,与世道人心有不断深化的发掘与表达。《朵朵的星》和《轻肥》风格上都偏轻盈,两篇小说试图表达的、阐释的、投射的、回应的,那些话题可能带来的思想走向,都是我感兴趣的。

2. 日常生活叙事的寓言或者预言

李清源小说《轻肥》中有一段话:“这是一个庸俗的时代,人人相疑,事事诛心,甘做道德庸众便罢,一旦出头行善,便须面对各种刨祖坟式的质疑和审判。”这句话出现在乔东要求严肃做公益,而严肃颇为反感时的内心独白。包括后来严肃和老康对话中的法治社会,契约精神,都是以嘲讽的口吻表达的。后来刘蕊对于严肃拥抱的拒绝,理由是因为人与人之间太近会互相伤害。那么,这篇小说到底要讲述什么呢?小说结尾,当严肃望向远方,深冬的寒意里:“天光益暗,远方茫茫不可见,脚下的街市则越来越鲜活而生动,无边灯火仿佛滚动的熔岩,在烟尘四起的城市里流淌和燃烧。”看起来就是一小段写景,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茫茫不可知的远方,烟尘四起的城市,热闹喧哗的城市灯火,交织而成的是我们的生活。

小说并没有通过个人处境和选择探讨自由与反抗,情爱与道德伦理,甚至也没有正面展开道义、情怀、正义立场之类话题。严肃作为报社记者,良知、正义感、职业操守、洁身自好都是有的,清高、精神洁癖,不愿意同流合污,甚至还有点理想主义。刘蕊,从严肃的直接领导,报社中层,一路升级打怪,直到当上总编,各种手段都用过,活得积极主动,知道如何借助各种力量达成自己想要的目标。乔东,严肃的发小,从小打架斗殴,穷困潦倒四处游荡,直到继承二大的房产,一夜暴富,试图把自己包装成文化人。郑总:报社总编,与刘蕊是情人关系,被老康和刘蕊陷害,出国,晚景凄凉。老康:号称书法家,商人,公益情怀是他的文化标签,伪善油腻是他的真实一面。刘蕊和严肃、郑总编、老康、乔东的感情纠葛是小说的另一条线。

“轻肥”语出《论语·雍也》:“乘肥马,衣轻裘。”骆宾王《帝京篇》:“倡家桃李自芳菲,京华游侠盛轻肥。”杜甫《秋兴诗》八首之三:“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白居易有诗为《轻肥》运用对比的手法,把宦官的骄奢淫逸和百姓的困难生活两种截然相反的社会现象并列在一起,借以批判现实,表达对百姓的关怀。李清源小说中提到“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意在双重反讽。刘蕊和郑总毕业于同校,严肃和老康也是校友。作为事业有成的都市白领,商人,为了轻衣肥马,到底经历了什么,放弃过什么?而谁又有资格去评价生活的各种苟且,张口闭口情怀掩盖下的庸俗市侩?

乔叶中篇小说《朵朵的星》中的眠庄,有城市,村庄,小镇,高山,森林,长河,大海,沙漠和平原。眠庄就是整个世界。读这篇小说,想到石黑一雄《被掩埋的巨人》。关于《被掩埋的巨人》,我和李浩有过争论。我在给《广州文艺》深阅读栏目的推荐语中提到:小说带有奇幻色彩,本身是一个巨大的隐喻,或者可以视为石黑一雄对被掩埋的巨大隐喻的发掘。……是忘却历史安于眼前,还是正视过往拒绝遗忘,作者的写作核心显然不是传奇,而是现实。石黑一雄试图告诉读者,有些历史不能轻易忘记,否则就会重蹈覆辙。李浩认为:批评家们被“遗忘之雾”“族群仇恨”和“屠龙的战争”的宏大吓住了,还是他们见到了他们希望见到的“认知”,恰恰符合他们预想的“认知”就欣喜若狂,而根本不顾文本的完成度如何就匆匆赞叹了呢?还是,这些要命的批评家们,他们只愿意把文本压缩和改造成他们可理解、可阐释的那类东西,而绝不重视艺术的独特诉求甚至完全忽略讲故事的基本技巧与原则,完全忽略本应掌握于作家手中的“局部真理”?我乐于把争论贴在这里,是愿意就整体隐喻和局部真理,和他继续探讨。

《朵朵的星》中写到朵朵母亲的洁癖,在妈妈看来,这个世界处处都是细菌和病毒,拒绝和这个世界好好相处,而她其实是一个眠者。也就是说,当我们自以为很清醒地知道这个世界是怎样构成的,事实上我们活在想象之中,这种想象是一种更具有局限性的自我遮蔽。能够启蒙他人的是灵者,灵者可以是人,也可以是小猫小狗,这种无差别的灵性,是乔叶对世界的理解和美好期待。朵朵的个人成长史里,有小禾的友谊,也有她自己心灵的光照,她的成长,还带来了父亲的成长,不仅看到自己的道路,还能够看到同伴的道路,这是启蒙者的使命,摆脱蒙昧的追求是最大的动力。从哲学意义上,这个过程可能很艰难也痛苦,但是对于一个人真正成为自己,却是最重要最有意义的。朵朵和严肃一样,不愿意做生活的木偶,反抗既定的道路,成为自己。看到世界,他人真实,和真实自我,不是活在假象陈列馆,而是从眼前事物一直清晰地看到自己内心。

3.在川流不息的时代里清醒地活着

萨特曾经评价加缪:“他顶着历史的潮流,作为醒世作家的古老家族在当今的继承者,出现在我们这个世纪,须知正是这些醒世作家的作品构成了也许是法国文学中最富有独特性的部分。他以他那执拗狭隘而又纯粹、严峻而又放荡的人道主义,同当代大量的丑行劣迹进行一场没有把握的战斗。”作家是坚持独立思考,努力发出自己的声音,还是在某种消音状态里,被动地接受现实,有时候真的是一个两难选择。“70后”这一代作家对当代中国社会发展演进,有着与其他代际作家共同的感受,也有属于自己的背负和姿态。虽然李清源并不认同代际划分,在我的研究体系里,仍旧愿意把他和乔叶,还有徐则臣、李浩、张楚、弋舟、东君、鲁敏、朱文颖、付秀莹、朱山坡、马笑泉等作家放在一起考察。

“80后”的七堇年说起自己的时代感,有着这一代人对镜懒回顾的感伤,“时代,看似绵长,优柔寡断,而一旦它背弃起你来,轻易得就像一个陌生人转了个身——快得让人花一辈子都回不了神来。”我们面对生活,其实就像对镜子自观,是内心里白发丛生,眼神中霜寒雪冷;还是依旧古道热肠,眼含热泪?究竟如何与时代共处,越来越成为一个问题。写作,改变不了内心的焦虑,即使都是额头上只有皱纹没有星星的那个眠者群体,我们依然难以生活得苟且自安。压抑和挫败,不是现实中的困境,而是精神层面的隐忧。乔叶把这么宏大这么严肃的一个命题,写得像一个美好清新的童话,凭借对流浪猫的爱,对美好事物的爱,对家人老师同学的爱,就可以获得启蒙,这当然本身也是一个寓言。《轻肥》同样是隐喻的。顶端与轻肥,会所与报社,商人与知识分子,看起来都是高高在上的,所谓成功,享乐主义,不会说家乡话炫耀大都市的发小,对于身处社会底层的乔东来说,这些意味着剥夺、对立和背叛。对家乡的背叛,对共同记忆的背叛,还是对底层出身的背叛。老康写给刘蕊:同学少年都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写给郑总的顶端会所: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这些都是谶语,彼此都清楚。写的人,看的人,多重人格面具之下,有着各自的囚徒困境。

对于严肃来说,是不是人生中所有事都是非娱乐性的?人生中有多少事是必须严肃对待的?因为深度报道被领导调离岗位,辞职也是情势所迫;感情上,和妻子没有爱情,和刘蕊没有未来。人生到底应该怎样面对这一切,严肃是一个有疑问的主人公。这个时代,有时候真的是斯文扫地,严肃这样想要保持一点尊严的,总会不断遇到打击和挫折,面对老康和刘蕊的游刃有余名利双收,严肃的焦虑,愤怒,甚至处心积虑报复,试图替天行道,真的更像是一个笑话。李清源擅长讲故事,对人心有深刻体认,世界的表象无法迷惑他,极目远眺,这个时代各种表演,就像一个舞台,看着身边的喜怒哀乐,李清源举重若轻,他的深刻性在于理性和智慧。在一次访谈中,李清源谈到自己的写作初衷:“我坚持认为,作为一个写作者,有责任就身处的时代发声。写作者可以不必为某个群体或阶层代言,但一定要为所处的时代发声,用你自己的方式,为置身的这个时代留下一份属于你的历史证词。”

乔叶和李清源,两个人都写乡村,县城,小城市,都保持了纯正的现实主义底色。虽然乔叶是一位女作家,作品中并没有明确的女性意识,也不会沉湎于女性的感性泛滥和情爱叙事,两个人都属于智性写作。这些写作诉诸于我们的大脑、心灵,帮助我们记忆,思考,每个人与他人的关系。社会生活被折叠成报纸的不同版面,充满了修辞的虚弱和放大的虚无。精神生活泥沙俱下,阅读《朵朵的星》,《轻肥》,平静而朴素的叙事里,有很锐利的东西直指人心。每个人都可能面对自己的伦理困境,对于小说家来说,高于人间烟火那部分,有时候并不会直接说出来,那些隐藏其中的复杂性,给了我们阐释的更多可能性。

沿着这两篇小说,聊几句更普遍意义上的文学。生活,从一地鸡毛到杯盘狼藉,不过是无奈的现实。我们在大多数文学作品里,看不到愤怒和疼痛,也看不到温暖和尊严,不是作家没有了愤怒和疼痛的能力,而是有些东西我们无法看到。复制的苦难和悲悯,渐渐失去了打动我们的力量;脆弱的温暖和摇曳的灯火,不足以照亮幽暗的人间,我们到底想要作家给我们什么呢?李浩说,超越性的,不要沦陷于脚下泥泞脏乱的生活。那么,如何让所有人都从脚下泥泞脏乱的生活中走出来?我始终认为,文学不负担改造社会的使命,但是作家不能不关心这个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