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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耳《中产阶级看月亮》:女性精神耽溺者的自画像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荆亚平  2019年09月18日15:07

《中产阶级看月亮》是一部有意味的小说。

小说的开头像一幕存在主义话剧,幕布拉开,是一个给定的场景,舞台聚光灯下一对男女,沉浸于电话中的诉说与倾听,话题跳跃,梦、童年、爱情、死亡,灯光之外一片暗黑,他们只为对方显示存在意义。在略显冗长絮叨的倾诉中,男女主人公的面目渐渐清晰起来。青瓦是一个耽于做梦且总是轻易被梦左右的女人,当然不止是梦,还有读过的书,正在经历的感情。情人春航则是个基本沉默的倾听者。电话作为一个重要的道具,似乎具有某种隐喻功能。它制造了一种近在咫尺的亲密假象,但达成亲密关联的前提是横亘在彼此间的距离;隔着空气对话的双方,都处于被对方的想像重构的可能,电话,作为现代化的通讯手段,到底是拉近了人与人的关系,还是制造了更大的陌生?电话中,青瓦和春航之间的关系隐含着某种不对等:虽然是两个人的通话,但实际只是一个人的抒情,一个无法遏制倾诉的欲望,另一个保持着冷静的倾听。阅读一开始,就会让人忍不住往下猜想,一种不对等的交流会将男女主人公的关系导向什么样的结局?小说开端的这一幕不是青瓦与春航交往之始,也不是结束,它是从二人的交往史中截取出来的一段,作者为什么要凸显这样的一个场景,是很值得玩味的。因为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取悦读者的开头,特别是对于那些期待开门见山进入故事的读者,的确有些耐心上的磨练。就是作者自己,也忍不住借青瓦之口感叹:这真是个话多的晚上啊!

如果小说是从“青瓦和春航相识是很多年以前了”开始,就是熟悉的讲故事的展开方式了。这是一个类似《百年孤独》式的经典开头,不同的是,马尔克斯采用的是从将来回忆过去的倒叙手法,而萧耳回忆的出发点是现在。她要补足的是小说开头所标记的叙述时间“现在”以前和“现在”之后的故事。作者一边感叹:人海之中,一段又一段的关系,男男女女,潮涨潮落,遍地月光,活得热闹。一边想要对抗什么似的骄傲宣告:“这是我一个人的抒情时代”。这时候的萧耳和耽溺于倾诉的青瓦是坚决站在一起的,大有哪怕举世侧目,我独卓然的义勇。然而一当进入真正的追忆,萧耳随即抽身而退为一个客观的审视者,回溯青瓦和春航十八年前的相识,她一语道断,“就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抒情中,(他们)彼此引为同类。”“不合时宜”,几乎成为接下来青瓦和春航命运的符咒。

毕业后的青瓦第一次回上海是“不合时宜”的,春航的已为人夫,将他们未来关系的形态从可能的相守推向只能相望,一对精神上十分投契的男女就此开始了十几年若即若离的精神缠绵。其中,青瓦的姿态尤为独特醒目。这个几乎是“以梦为马”的女子,凭借着梦,一次次在梦中抵达春航。29岁打算结婚前青瓦到上海出差的那个傍晚,在春航家楼下徘徊的她和从日本回来离婚的春航近在咫尺,但终是错过,这大概是上帝借命运之手制造的又一次“不合时宜”。从此,离婚后的春航常陷于寂寞而纷乱的情欲,而青瓦却将梦里的春航定格为永远纯良的“白衣秀士”。青瓦的生命中也曾经历过几个其他男子,无味的、有趣的,走马灯一样,终归不过是生命中的过客。就连丈夫洪镕,也不过是她短暂停泊的一个驿站而已。小说里有一个细节,“母亲去世后的第七个月,青瓦再一次梦见了春航”,母亲是青瓦生命的来处,而春航却是青瓦精神耽溺的原乡,与生命来处相系的那根线断了之后,对于青瓦来说,寻找精神憩息之所成为必然。在参商不见的多年之后,故人入梦来,青瓦是在患上失眠症之后,成为虚拟空间“第二人生”的寻人者冯小青的。失眠意味着连做梦都不能,而在虚拟空间遁入冥想状态的升腾之感,其实和进入梦境有相似之处。虚拟空间某种意义上是梦的一种延伸,青瓦依旧是那个严重的女性精神耽溺症患者。有意思的是,这个时候的萧耳又不同程度地与自己笔下的青瓦(冯小青)叠合在一起,不经意的叙述腔调里居然混同了诸如“此是后话”,“却说”之类的古典言辞,很显然,它们是属于冯小青所在的古代。

青瓦化身冯小青在茫茫人海寻找春航是出于主动的,15年后的再次相见,也是青瓦打破矜持“英勇就义地发短信”单方争取来的。十几年来,青瓦从未走出过自己心造的幻影,而春航早已是千帆过尽。春航虽然依旧熟悉青瓦的声音、走路的样子,他问青瓦:你找我,是因为你对现实生活不满足吗?凭此一问,就可以见出他们之间的隔膜。如果不是青瓦的主动追寻,他们完全可能永远地失散于人群。梦中春航之于青瓦,是生命不可或缺的部分,而青瓦之于春航,并未曾占据对等的分量。这注定又是一次“不合时宜”的重逢。重逢后的多次对谈,两人之间多的是躲闪试探,少了从前的任情使性。“春航正想说,我们是逃避现实,话到嘴边,又咽了会去”。“春航想说,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强的等级观念、阶层意识,也没有那么强烈的精英意识,这些都是青瓦的意识,话到嘴边,还是不说了”。小说也多次写到青瓦的吃惊:“春航讲,你看你现在像个孩子,我可以想象等老了,你看我时的眼睛会像我母亲的一样。青瓦听了一惊”;春航平静地向青瓦描述自己的荒唐性事,青瓦则听得“心惊肉跳,如梦初醒”;当春航告诉青瓦自己从日本回来,在当年结婚的电梯公寓还住过两年时,青瓦像是听到了一个霹雳,“惊得张大了嘴巴”;病人春航说“太太一直不同意我开车”,“青瓦惊愕”;青瓦一直纠缠过去,春航却不愿旧事重提,当春航对青瓦说“我是累了,难道你不累吗?青瓦停住,一个震惊的表情僵在了半空”。吃惊意味着对方的言行甚至思想逸出了自己的理解,有一部分不再能与之前的印象重叠。在青瓦和春航之间,出于平等的灵魂相契,也正在被明显的不对称所取代。当青瓦想起“好像有大半年了,都是自己先找春航,不觉将背脊绷紧了。”青瓦曾假设重逢时两人正好是单身,青瓦说自己“我明天就可以和你去结婚”,而被追问的春航则搪塞:“结婚吗,那要看当时有没有这种冲动了”。青瓦和春航虽然重逢,并发展为现实中的情人关系,但谈话却有了禁忌,亲密中开始有陌生在蔓延。当精神上的恋慕坐实为一段三角关系时,春航感受到了夹缠在两个女人之间的疲累,而青瓦,也常常因为另外一个女人的存在而泛起醋意和哀怨。

对于精神耽溺者青瓦来说,梦,或者说想象,才是她所需要的精神给养;而春航,只是青瓦的梦和想象所依托的对象。与其说青瓦迷恋春航这个人,不如说她更迷恋自己对春航所做的各种想象。这些梦和想象与青瓦的文艺情怀直接相关,小说伊始,青瓦就向我们出示了她所沉迷的某种趣味。它们是由米罗的画、法国电影、松尾芭蕉的徘句、本雅明等所标记的,青瓦甚至表现出某种趣味至上的倾向,连她所做的梦,都会特别强调某种色调:“青瓦每次梦到春航,春航都在屋子里,屋子是暖色调的”。“青瓦是那样一种人,很容易被自己的梦影响。室内是一种凝固的温暖的调子,……”,显然,这样的趣味是超越于普罗大众之上,专属于特定社会阶层的。小说写到重逢时春航与青瓦的一次聊天,二人回忆往事,青瓦颇为当年的没能赶上春航他们“白衣飘飘”年代的激情和盛宴而惋惜,“为了这没能赶上的盛宴,青瓦必须爱春航。青瓦拥有春航,春航拥有从前白衣飘飘的时代,那么青瓦也拥有了自己来不及赶上的好时光”。青瓦称此为“曲线救国”。青瓦迷恋的是属于过去的一种文艺情怀;而对于现实中的春航,她“有无法说得清的失望”。小说中多次写道青瓦如何借用文学、想象和梦来塑造心目中的春航,并且无限痴迷地沉醉于对这样的“春航”的爱恋。

作者一方面宣称“这是一个人的抒情”,同时又将小说取名为“中产阶级看月亮”,如果把“看月亮”作为一种精神向度,那么,在小说中,真正痴迷于此的,恐怕只有主人公青瓦。那些围绕在青瓦四周的人,虽然从社会阶层来看属于新兴的中产阶级,但在中国,作为一种身份标识,“中产阶级”这个称谓通常是有些不名誉的。小说中对此有一段专论:“中产阶级有时候就是这世界上最让人生出无名火的一群人,他们活得叽叽歪歪,不够干脆利落,时常伪抒情,莫名感伤,他们不关心人类,就只关心自己,就是欠揍”。在李教授的眼里,青瓦就是从原本清贫孤高的知识分子“堕落”为中产阶级的。但青瓦和她的那些中产阶级同道并不趋同,青瓦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异类。青瓦不愿意自己成为“讨厌的中产阶级妇女”。她甚至也不满春航成为“一个地地道道标准的中产阶级”。当走入婚姻的青瓦发现自己和洪镕正是被某位专家所言的那类中产夫妇时,应该是对自己充满了厌弃的。她对家庭生活的冷漠,除了自身耽溺于精神玄想之外,很大程度上也与这种厌弃有关。

《中产阶级看月亮》到底是揭开了一个社会阶层的精神假面,还是记录了身处这一时代的女性精神耽溺者的个体抒情?小说始终以青瓦为中心,那些围绕青瓦的男人们,春航、古金、吕援北、洪镕、郑医生等,在社会阶层属性上,无疑属于当下中国新兴的中产阶级,虽然他们也某种程度上符合当下社会对他们所属阶层的揶揄,但是,他们的出现更多是为了展现青瓦在与他们一段又一段的关系中从未放弃过的“一个人的抒情”,她从未改变过自己作为“精神耽溺者”的本色。青瓦的身上拥有中产阶级生活的烙印,但是却又以明显的个体特征自外于她所属的阶层。一方面是她的女性身份,另一方面是她对精神生活的沉迷。也正是因此,这些中产阶级男性无论曾经怎样被青瓦的特别所吸引,或长或短,最终都只是成为青瓦身边的过客。只不过在这些关系中,青瓦对春航的依恋最为持久。春航构成了青瓦的精神主线,在青瓦的生活中,只有当春航暂时消失的时候,其他人才成为百无聊赖时候的替代。当然,最后当青瓦和春航的关系日渐从精神层面逼近日常的时候,其虚骄和脆弱的一面也暴露无遗,最后只能以各自逃开结束。小说的结尾意味深长,春航只能把现实的青瓦变成一幅画像珍藏,而沉醉于倾诉的青瓦“也没有问春航再要一次新的电话号码”。小说从打电话开始,结束于再无电话可打。还有一处细节也别有意味,春航的膝盖毫无征兆地出了问题,某一日的早晨,青瓦也感觉自己膝盖痛,进而惊异地发现“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膝盖的样子,好像变得有点像春航膝盖的形状了,只是他的大,她的小。”不知萧耳如此落笔是否包含着一层隐喻:切断了电话这一精神交流通道的中产阶级男女,终于也无法在“看月亮”的路上继续走下去了。那么,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中产阶级看月亮》也确实揭出了中产阶级的精神假面,终结了一种虚伪的抒情。

小说的最后一部分是《补:青记忆》,《青记忆》是青瓦的手写日记,它因丈夫洪镕整理书箱而被发现。日记的出现为青瓦和洪镕名存实亡的婚姻带来了一线转机,离开了春航,精神耽溺者青瓦是否能在医生丈夫的重新接纳和理解之下得到治愈?这是小说留给读者的猜测。除了对故事的可能性结局的某种暗示之外,《青记忆》更像是一种超文本链接,它直接向我们展现了一个精神耽溺者的各种症候。青瓦面对春航发烧的身体,曾经思索“他(春航)的确是个病人。他和她(青瓦自己),都是病人。”,很显然,如果精神耽溺是一种精神疾病的话,身体无恙的青瓦对自己是有很清醒的认知的。20世纪之初,鲁迅的《狂人日记》给现代文学贡献了一个精神迫害狂的文学形象,并借此将掩盖在衰亡兴替之下的“吃人”的历史揭露于人前。鲁迅的手法极高明,以假托日记的方式,直接让狂人自我演绎。无独有偶,萧耳的《中产阶级看月亮》也写到了主人公的日记,但却并没有完全出让叙事主动权,而是让精神耽溺者青瓦成为一个被讲述的他者。此外,还有一重相似,两个曾经的“病人”都有回归到正常人群的迹象,鲁迅笔下的狂人最后痊愈,“赴某地候补矣”,而决计离开春航的青瓦则可能远走美国,回到丈夫和女儿身边。

如果《补:青记忆》出现在小说开头,会对小说题目构成一定意义上的消解。日记里有青瓦最“私人性”的一面,她是陷于“情迷”与“影恋”的晚明女子“冯小青”的现代翻版,是独特的“这一个”,而并非所谓中产阶级的典型人物。虽然从表面来看,“无视自身生活以外的社会病征,苦难与不公,一味放大个人的日常生活感受,将其私人世界的鸡零狗碎,经过‘闲适’或者‘优雅’情调的包装来塞给大众,要么满足其附庸风雅的趣味,要么满足其窥视与探淫的癖好”,这些关于中产阶级的批评,青瓦也不能幸免。但是当我们先从日记了解了这是一个享受思维的乐趣,在文字的诱引之下,“将现实与梦幻,现实自我与理想自我,角色身份与社会身份混同/叠映起来”[i]的女性,那么就会更加把青瓦从群体命名的中产阶级中区别出来。沉溺于阅读的冯小青,在生活中处处模仿和表演杜丽娘;同样沉溺于阅读的冯青瓦则在有意无意中模仿和表演着冯小青,只不过,在青瓦的阅读经验中,更增加了现代的内容。如同冯小青并不属于哪个社会阶层一样,给青瓦戴上中产阶级的帽子,无疑是用简单的社会学阶层分析模糊了她、以及如她一类的精神耽溺者的文化和心理特殊性,从女性这一层面来看,在幻觉中生活、把阅读经验替换为生活经验和期待的女子自古而今,由西而中,从来不乏其人,她们早已在历史中形成自己的精神谱系。

在这样一个并不适宜抒情的众声喧哗的时代,萧耳为什么会把目光聚焦于冯小青、青瓦这样的精神耽溺者,孤绝地宣告“一个人的抒情”?在冯小青、青瓦的身影中,是否也部分叠加着作者自己的情感投射和思想轨迹?因为先于《中产阶级看月亮》阅读过萧耳的《锦灰堆 美人计》,两部书对照,发现青瓦和萧耳的阅读经验和审美趣味是如此的相似和一致,在《锦灰堆 美人计》里被津津乐道的那些电影、书籍、人物,文化也一再出现在青瓦与他人的对话中。因此,不必等到萧耳像福楼拜那样宣称“我就是包法利夫人”,读者也会不自觉地将她和青瓦联系在一起。对于《锦灰堆 美人计》中所谈论过的那些阅读对象,萧耳直言不讳地用了一个词——“迷恋”,来形容自己阅读他们时的喜悦和沉醉,甚至写作在萧耳看来,也是“一场锦灰堆边的蝴蝶梦”。由此来看,冯小青、青瓦、萧耳,她们多么像是在阅读和书写的相互交汇中穿越时空而聚首的同类,她们在幻梦和迷思中完善对自我“第二人生”的塑造,也在病态的精神耽溺中寻求精神的自由与超越。

《中产阶级看月亮》之所以让一些读者觉得陌生,不在于其聚焦于中产阶级群体的日常伪抒情,而在于揭开了当下小说书写的一个陌生领域,为读者描绘了一幅女性精神耽溺者的自画像。中产阶级的经济条件不过是为女性精神耽溺者“抬头看月亮”提供了必要的物质前提而已,从这一点来看,青瓦们患上的的确是一种奢侈的精神疾病。潘光旦在分析晚明冯小青的精神病态时使用了一个词“精神拗戾”(Psychoneurosis)[ii],有与耽溺相类似的意思,但似乎更偏于精神病理分析,相对而言,精神耽溺更显温和一些,但本质上它们都不是向外的阶级抗争,而是被限定的女性角色为拓展生命所做的向内的自我争取,注定是一种消极而虚幻的抗争姿态。

注释:

[i]张春田:《不同的“现代”:“情迷”与“影恋”——冯小青故事的演变与再解读》,载《多元现代性:中国与欧洲的视域》,杨国荣主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47-181页。

[ii]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