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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19年第9期|李青松:鳇鱼圈

来源:《北京文学》2019年第9期 | 李青松  2019年09月17日09:16

鳇鱼鳇鱼——在哪里?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题记

无数个世纪落叶一般飘逝了,然而,一切事情仿佛都发生在今天。

望着江面上的薄雾,隐隐地,我仍存着一丝希望,鳇鱼应该没有灭绝吧?虽然,江里几乎见不到它的身影了。虽然,关于它的话题,渐渐生疏了。

准确地讲,与其说对鳇鱼存着一丝希望,倒不如说,我对人类自身还没有绝望。尽头,往往就是开头呀!

鳇鱼,食肉性鱼类,体大力强。一般体重二三百公斤,四五百公斤亦有之,大者可达一千公斤以上。存活于黑龙江、乌苏里江和松花江水域。是淡水鱼中最大的鱼,被称作“鱼王”。

鳇鱼前面加一个鲟字,鳇鱼就成了鲟鳇鱼了。鲟鳇鱼跟鳇鱼是什么关系?这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其实,鲟鱼是鲟鱼,鳇鱼是鳇鱼,但由于二者体形体态几乎一样,外行人很难把它们区别开来,故,干脆把它们统称鲟鳇鱼了。

然而,差别还是有的,其一,颜色不同。鲟鱼一般为青灰色,鳇鱼一般是浅黄色;其二,鳃膜不同。鲟鱼左右鳃膜不相连,鳇鱼左右鳃膜几乎连在一起。其三,流线不同。鲟鱼体面上的流线是虚实相间的,鳇鱼体面上的流线是实线。其四,体量不同。鲟鱼一般不会超过一百五十公斤,鳇鱼超过一百五十公斤很寻常。长丈余,甚至更长。我看到一张老照片:一条鳇鱼横卧在数个油桶上,俄人站成一排,与这条鳇鱼合影留念。

有意思的是,俄人站成一排的长度恰好是鳇鱼的长度。站成一排的俄人是多少人呢?我数了数,二十三人。

鳇鱼一生都在长个子,从理论上来说,它可以无限长下去——长长长。鳇鱼的性成熟比较晚些,一般要到十六岁才懵懵懂懂地知道,需要寻找爱情了。它的年龄五六十岁常见,七八十岁并不稀罕,甚至可以达到百岁。

一种事物,一旦与政治联系起来,就不再是简单的事物了。

早年间,鳇鱼是贡品。清朝时,朝廷设有专门的“鳇鱼贡”制度,有专门的衙门和官员负责此事。规格和级别也是相当高的。由于锡伯族人擅长捕鱼,朝廷便下诏选调驻守京师八旗兵中的一些锡伯族人担当鳇鱼差,直接由清宫内务府管理,网具和鳇鱼差所需物资,均由内务府专供。

奉捕鳇鱼差的官网,在江上是分段的,每个官网都有一定的水域。衙门按段为官网编号,如松花江上的“拉林十网”“舒兰四网”“扶余七网”,等等。

春季开江时,捕鳇鱼又叫“打春水”。下江之前,要举行祭祀仪式,面对江湾深水处,摆上鸡鸭、饽饽、白酒之类的供品,烧上一束香,由网达(网长)主持祈祷。仪式后,鳇鱼差和网户们把供品吃掉,继而才能下江捕鱼。

在黑龙江、松花江和乌苏里江的江边,至今尚存一些鳇鱼圈的遗迹。圈,不是朋友圈的圈,不是圆圈的圈,不是圈地的圈,不是圈阅的圈。圈,是羊圈的圈,牛圈的圈,马圈的圈,圈肥的圈,圈养的圈。所谓鳇鱼圈,就是当年江上的网户,为临时饲养候贡鳇鱼而专设的水圈。说得直白一点,其实就是大水坑。东北话,叫大水泡子。只不过,那大水泡子有护网有围栏有房舍有船坞。鳇鱼圈与大江相通,为防鳇鱼逃之有栅栏门隔之。

松花江与嫩江交汇处的鳇鱼圈最为稠密了,光是肇源县境内的鳇鱼圈沿江至少就有六处。西北呼来、古恰屯、二站、薄合台、木头西北屯、三站等处都有鳇鱼圈遗迹。2018年9月间,我专程到肇源寻访了那些鳇鱼圈。遗憾的是,所看到的“圈”,几乎都是荒凉的芦苇塘了。寂寥,冷清。

当地民俗学家程加昌介绍说,史料中有确切的文字记载——肇源县江段捕获的最后一条鳇鱼,应该是在伪满洲国时期(1941年夏天)。茂兴马克图渔人,在嫩江下游三岔河江面捕获的。那时的肇源在行政建制上,还不叫肇源县,而叫郭尔罗斯后旗,伪旗长叫达瓦,是蒙古族。

渔人捕到的鳇鱼有两百多公斤。鱼鳞极细,若有若无,相当于无。遍体青色,略呈黄色。脊背上有三道鳍条,鼻长20厘米,形似圆锥,粗可盈握。鱼嘴生于下颈前,眼小。

伪旗长达瓦闻讯后说,此为贡品(实际上,光绪年间“鳇鱼贡”制度就已经废弛,达瓦竟浑然不知),应充公。便差人准备给当时在新京(长春)执政的伪满洲国皇帝溥仪送去。结果,送鳇鱼的车辆刚要启程,却又被达瓦叫停了。因为达瓦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鳇鱼送到新京,腐败溃烂了怎么办呢?达瓦一时也没了主意。鳇鱼在伪旗政府的院子里放了三天,头两天嘴巴还咕嘎咕嘎地动,第三天就很少动了,眼珠子也渐渐涩了。达瓦决定,既然溥仪没有这个口福,干脆自己替溥仪吃了吧。于是,酱炖鳇鱼,喝“高粱白”小烧。一连几天,天天如是。最后,那条鳇鱼全进了达瓦及日本参事官三浦直弥的肚子里,连一根骨头都没剩下。

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今夕是何夕。达瓦打着饱嗝,吐着酒气,心满意足。

1945年8月,苏联红军进攻东北,日本关东军溃败,日伪政府倒台,东北光复。达瓦摇身一变,成了维持会会长。然而,达瓦毕竟心虚,后潜逃蒙古,销声匿迹。

站在肇源县两江交汇处的三岔河湿地观测瞭望台上,我望着泛着亮光的江水,不禁感慨万端了。

东北有很多地名叫鳇鱼圈,其实,都跟一个人有关。

1866年,一个叫王尚德的鳇鱼差向衙门报告:“窃因网户自道光二年间江水涨发,冬网碍难捕打。当经报明衙门,饬令于罗金、报马、哈尔滨等处设立鳇鱼圈,修造渔船,着夏秋捕鱼上圈,备输贡鲜。”

鳇鱼衙门还算开明,采纳了王尚德的建议,很快在松花江哈尔滨段设置了鳇鱼圈(今老江桥附近)。接着,在吉林、农安、德惠、榆树、舒兰、扶余等江段也设置了鳇鱼圈。肇源的西北呼来、古恰屯、木头西北等鳇鱼圈,还有扶余县的双屯子、达户、罗斯和溪良河等鳇鱼圈,也是在那时设置或开辟的。

“鳇鱼贡”制度规定,民间不得私捕鳇鱼,也不得擅自食用。每捕到鳇鱼,衙门要造册登记,派专人送往“鳇鱼圈”饲养。等到冬季,江水结冰之后,再将冻挺的鳇鱼送往紫禁城。鳇鱼用黄色的锦缎包裹着,装在花轱辘马车上,有官员和卫兵押运。长路漫漫,要经过数个驿站,走一个多月的时间才能到达京城。

在紫禁城里,也不是人人都可享用鳇鱼的,除了皇帝及妃子之外,其他人断不可以。也就是说鳇鱼是“皇家特供”。鳇鱼,浑身都是软骨头,没有一根硬刺,头盖骨也是软的,呼囔呼囔。肉,特鲜。煎炒烹炸,想咋吃就咋吃,随便。有道是:吃了此鱼,天下无鱼。

光绪二十六年,“鳇鱼贡”制度废弛。这一年的八月十八日,沙俄军队以保护中东铁路为名,侵入雅克萨城。随之,墨儿根、瑷珲、齐齐哈尔等城市纷纷陷落,城中官员,包括负责“鳇鱼贡”事务的官员弃城逃走。

至此,“鳇鱼贡”不废也不可能了。

鳇鱼,性格孤僻,沉稳低调。一般在深水底部活动,很少抛头露面。

每年白露前后,是捕鳇鱼的最佳季节。此间,江面上的鱼蛾就渐渐多了,就渐渐集群了。那些鱼蛾,最多也就一两天的存活期。它们在江面上雪片般乱舞,铺天盖地,近乎疯狂地表演之后,便悄无声息地死去。

鱼蛾尸体布满江面,白花花一层,惨淡不堪。

鳇鱼就从深水中游出来,张开大嘴,吃江面上的鱼蛾。鳇鱼越冬的食物主要就是那些鱼蛾。鱼蛾蛋白质丰富,给鳇鱼提供了充分的营养。

当然,嗜吃鱼蛾的不光是鳇鱼。

林区刚开发初期,在黑龙江岸边的伐木人架起铁锅,这边添柴烧水,那边下网捕鱼。经常是这边未及水烧开,那边捕鱼的已经提着一串鱼回来了。

黑龙江里的鱼有“三花五罗”之称。“三花”曰:鳌花、魸花、鲫花。“三花”是三种鱼的合称。“五罗”曰:哲罗、法罗、雅罗、同罗、胡罗。“五罗”是五种鱼的合称。黑龙江上游捕鱼点有二十多处,如,劈砬子、上马场、甩弯子、二道河子、三道河子、张湾大沟、套子,等等。这些水域水流平缓,浮游生物丰富,常常引来大量鱼类觅食。

捕鱼需要智慧。工具是人类能力的延伸,而工具本身就是人类的创造。因而,工具所能即是人类所能。

捕鱼的智慧体现在用什么捕鱼和怎样捕鱼。

挡鱼亮子是比较原始的工具,一般是在秋季,用它捕获洄游鱼。上世纪50年代,有人在额木尔河用挡鱼亮子捕鱼,不到二十天时间,捕鱼八万公斤。大个儿的哲罗鱼生猛,把挡鱼亮子撞碎,是常有的事情。

冬季呢,江面结冰了怎么捕鱼?用冰镩子凿冰眼,开冰窟窿,然后,往冰底下拉线挂网,照样可以捕鱼。挂网的原理是用网眼挂住鱼鳃或鱼身,达到捕鱼的目的。捕鳇鱼使用的挂网,一般是大小网眼不同的多层网,最多是三层网。

渔人的心,贪不贪,看网就知道。张网,也称“绝户网”,网具张开形同一个大口袋。越向网底,网眼越小,结尾处形成一个网兜,称作“袖子”。张网的主纲系于岸边的大树上,网底绑上石头,深入水底,专等经过的鱼入网。这种网之所以称为“绝户网”,是因为它不论大鱼小鱼,均可以捕获。

趟网是黑龙江上特有的捕鱼网具。趟网较长,长达二十多米,为多片连接而成。与挂网不同,趟网主纲上有一个活动的漂子,称为“网头”,以便顺水流向江心漂浮。人在岸上撑住网的这一头,顺江走上一二里路,鱼入网时,从水里传到手上的那种一动一动的感觉,令人的心也在兴奋地动。漂子一般是木头做的,也称“耙子”。“耙子”中间有一个活动轴,由一条线连接主纲,待需收网时,一扯那条线,“耙子”啪的一下变成一个平板,便可自如收网摘鱼了。

没有网具也能捕鱼。在黑龙江开库康段的一条渔船上,一位老渔人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没有网,就用这个捕鱼。”老渔人说,“干什么事情都一样,得用脑子。”老渔人名叫白浪,人送绰号“浪里鱼鹰”。老渔人在江上打了一辈子鱼,黝黑的脸上尽是疙疙瘩瘩的糙肉,如同历经岁月和江水浸泡过的疙疙瘩瘩的老船帮。老渔人深谙水性,也深谙鱼性。说话的声音瓮声瓮气。话,一句一句落在船板上,把渔船弄得左摇右晃。关于鳇鱼的话题里弥漫一股湿气,也弥漫一股野性的腥气。老渔人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他“用脑子”捕鱼的故事。

——鱼往往夜间喜欢到江汊子觅食。他就在木船的船帮上绑一根白桦木杆子,小船慢慢自上而下在江汊子中间漂游。绑白桦木杆子的一侧对着江边,江边觅食的鱼一听到响动就往回跑。看到水面有道白线,就以为是网具,就急急地想跳过去。啪啪啪!跳出水面,却恰好跳进了船舱里。鱼群有一种现象,就是头鱼跳,其他鱼拼死拼活也跟着跳。啪啪啪!啪啪啪!顷刻间,船舱里就跳满了鱼。

用不着撒网,用不着出力气,就能捕到鱼。老渔人说,此法叫“漂白杆子”捕鱼。我笑了,说,此乃“坐收渔利”也。

哈哈哈!老渔人也笑了。眼睛笑成一条线。

老渔人说,鳇鱼从来不“跳舱”,“漂白杆子”这招对鳇鱼不管用。但是,老渔人告诉我,早年间,在江里捕到鳇鱼也是常有的事。有一年冬天,他曾在冰窟里用缆钩捕到过一条个头甚大的鳇鱼。我问他,甚大是多大?他说,这么说吧,当时,用三张马爬犁连在一起拉一条鳇鱼,鳇鱼尾巴还在冰面上拖着呢。你说那鳇鱼有多大?

县志中,民间捕获鳇鱼的记载多有闪烁——

1949年5月,松花江呼兰河口,渔人合力捕获一条380公斤重的鳇鱼。1980年,黑龙江漠河一处水域,有渔人捕到一条长4米、年龄54岁、重达542公斤的鳇鱼。1986年,漠河县兴安乡有渔民发现一条鳇鱼误入浅水滩,便唤来二十多个渔民,将其捕获。几个人把那条鳇鱼抬起来,上磅秤一称,重达450公斤。

1989年,黑龙江闹春汛时,一条鳇鱼被冰块撞晕,随洪水涌入江湾,被渔人捕获。那家伙,个头也不小,370公斤。

某天,黑龙江上游的北极村里多了一个从江对岸潜水过来的“老毛子”。他起了个中国名字,李德禄。据说,在江那边醉酒后,一刀把睡自己老婆的一个“哥萨克”杀了。酒醒后,悔之晚矣。在警方缉拿他的头一天夜里,他一猛子扎进江里,在漆黑的夜色中游到对岸——北极村。北极村人善良,没有告官,相反却悄悄接纳了他。

李德禄,蓝眼睛,棕色的头发胡乱打着卷卷,嗜酒如命,是捕鳇鱼的高手。他捕鳇鱼从不用网具,徒手就能把鳇鱼从水底牵上来。

他往往先踩点,观察水情,找到鳇鱼潜伏水域,然后一猛子扎下去,慢慢靠近鳇鱼,给鳇鱼挠痒痒。在不经意时,给鳇鱼戴上笼头。鳇鱼乖顺得很,轻轻一牵,就很顺从地跟他走了。

上世纪70年代,一批上海知青在开库康插队,常去江上打鱼,曾打到过270公斤重的鳇鱼。当年的老知青回忆说:“我们几个知青,很费力地用杠子从江边把鳇鱼抬回知青点。用铡刀,把鳇鱼切成若干段。送给附近老乡一些,知青点留一些。留下的鱼段切成片,炖着吃,那鳇鱼肉香得很呀!”

距开库康不远,往上的盘古河口,浮游生物密集,是一处“鳇鱼窝子”。那年月,粮食不够吃,就有一位深谙水性的知青在河口汶水水域下滚钩,每天都能捕到一条鳇鱼,个头都在二三百公斤呢。捕到的鳇鱼,除了改善知青点伙食外,其余都换了小麦了。一条鳇鱼换一麻袋小麦,解决了知青粮食不足的问题。据说,在那个“鳇鱼窝子”,那个知青总共捕到过十九条鳇鱼。

鳇鱼肚子里还能扒出许多鳇鱼子,黑亮黑亮的,像牛眼珠子似的。

鳇鱼子制成的“黑鱼子酱”,有“黑黄金”之称呢。

为了寻访鳇鱼,我来到漠河北极村。

北极镇北极村极昼街二号,一个唤作“极限农家院”的家庭旅馆,离黑龙江仅有200米。老板叫高威,高颧骨,高鼻梁,卷头发。高威是80后。戴一副金边眼镜,穿鳄鱼牌T恤,灰色牛仔裤。看他的脸形和眼窝,及其神态,我判定他有俄人血统。一打问,果然,他姥姥是俄罗斯人。

“极限农家院”里有九间大瓦房,窗明几净。还有车库,水井、秋千架。院子里的一角是一片菜园,有豆角、黄瓜、南瓜、大头菜、西红柿等。时令菜蔬,一应俱全。

高威原是黑龙江上的渔民,跟随父亲打鱼。高威划船,父亲下网。父亲在江上捕鱼捕了一辈子,凭经验下网布钩,网网有收获,一般不会走空。在潜移默化中,高威跟父亲学到了打鱼的本领,也成了江上捕鱼的能手。

坐在江边的一根倒木上,我们聊了起来。高威是1985年1月份出生的,属牛。父亲叫高洪山,辽宁台安人,闯关东来到北极村的。高威一家五口人,父母、他、媳妇和孩子。

“捕到过鳇鱼吗?”

“捕到过。那都是早些年的事情了。”

“有多大?”

“1998年的夏季,曾用挂网捕到过一条鳇鱼——这是我仅有的一次捕获鳇鱼的经历。小船刚一靠岸,鳇鱼就被人买走了。一百元一公斤,一条鳇鱼卖了两千四百元。买鳇鱼的人连眼睛都不眨,把那条鳇鱼绑到摩托车后座上,一溜烟就没影了。”

“现在鱼价怎么样?”

“鱼价是越来越高。不要说鳇鱼,就是哲罗和鲤子的价格都要在一公斤两百元以上。”

从2000年开始,黑龙江全面禁渔了——在禁渔期内打鱼是非法行为,捕鳇鱼更是违法的事情了。

现在很难见到鳇鱼的影子了。即便法律不禁止,让捕也捕不到了。除非到俄罗斯那边的江汊子里去,或许还能捕到鳇鱼。听老辈人说,之前,金鸡冠水域是一处“鳇鱼窝子”,那里的水是汶水,水流平缓,常有鳇鱼活动。鳇鱼性情温和,没有暴脾气。白天在深水里沉潜,晚上便游到浅水水域觅食。

高威说,用缆钩钓鱼(也用缆钩钓鲶鱼和嘎牙子),倒钩是一项技术活儿,手必须快,否则就把自己的手钩住了。划船的人与倒钩的人要密切配合,效率才高。也用须笼捕鱼,但多半捕的是细鳞鱼和江白鱼,一晚上能捕十几公斤呢。

每年6月10号到7月25号是禁渔期。此间,除了江水汹涌,江面上的一切都是静静的。偶尔,有几只野鸭子飞过。——唰唰唰!

2011年5月,北极村成立了旅游公司。这绝对是北极村历史上的大事,北极村所有的渔民都变成了职工。一夜之间,靠打鱼为生的人,成了挣工资的人。

“极限农家院”经营得也不错。每年8月1日至8月20日,来旅游的人巨多,住宿的床位爆满。1993年前,高威家开的旅馆都是大通铺,一个洗手间,很快就不适宜了。游客的要求越来越高。到目前,高威家的家庭旅馆改造翻新三次了,原来每个房间七八平方米,现在二十多平方米。标准间二百元,三人间三百元。做生意重在诚信,有客人把钱包或者手机落在旅馆的,高威发现后,都给快递回去了。后来,那些客人又都成了回头客,再来,就像走亲戚一样了。

高威望了望江面,回头对我说:“搞旅游比打鱼强多了,不用风里来雨里去。捕鱼的活儿太辛苦了,容易得腰腿疼病、风湿病。现在不愿去捕鱼了。即便江里还有鳇鱼,也不愿去捕鱼了。”

事实上,北极村跟北极圈没关系,它不过是中国版图上最北的一个村子。但是,它却紧靠一条界江——黑龙江,以江为北,以江为界。这些年,随着旅游的火爆,北极村闻名遐迩了。

如今,北极村人的生活,跟鳇鱼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是啊,赚钱是为了活得更好,而幸福就是要找到如何活得更好、更有意思的感觉。

或许,没有了鳇鱼,北极村人生活的每一天也不会有太多的落寞和惶恐。太阳照样升起,大江照样奔流。

然而,鳇鱼怎么就不见了呢?这是个问题。

森林及生态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联系吗?一定的,物种从来就不是独自存在的,看似毫无联系的事物,其实,都是息息相关的。

历史,总是在自相矛盾中结束,又在自相矛盾中开始。没有了鳇鱼的江河,也便没有了神秘感,没有了故事和传说。

时间是最好的药。随着林区大禁伐的实施,森林及其生态将恢复生机。鳇鱼是生物链条中的哪一环呢?我无法说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是生态系统是否稳定的一个标志性的动物。

黑龙江下游的抚远小城,是一个颇具鳇鱼文化元素的边城。抚远,有“华夏东极”之称,与俄罗斯远东城市哈巴罗夫斯克隔江相望。这里有鳇鱼博物馆,有世界上最大的鳇鱼标本,有鳇鱼保护协会,还有鳇鱼养殖企业。街巷、江边、早市、船头……甚至,抚远人的话题中都弥漫着鳇鱼的气息。

鳇鱼,是抚远的魂。研究鳇鱼文化不能不去抚远。

从漠河北极村回京不久,我又北飞抚远。为了解开心底的那些疑问,也为了亲眼看看世界上个头最大的鳇鱼。

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日子,我走进了抚远鲟鳇鱼保护协会那座白色的小楼。鲟鳇鱼养殖专家袭凤祥热情接待了我。他说:“鳇鱼濒临灭绝的原因很复杂,但有两个原因是回避不了的。其一,江水污染;其二,过度捕捞。经过多年的努力,现在用人工授精方法,鳇鱼批量养殖已经取得成功。”这位浓眉大眼的80后,身穿迷彩绿T恤衫,T恤衫的正面印着一个大大的数字“3”。我用手指了指,笑了。他低头看了看,也笑了。

我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啊!”

他说:“鳇鱼在江里重现身影,不是可能,而是肯定。”

——呀呀!鳇鱼鳇鱼鳇鱼——在哪里?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作者简介

李青松,生态文学作家,现任职国家林草局。1987年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法律系。长期从事生态文学研究与创作,至今已发表生态文学作品三百余万字,出版专著十余部。主要代表作品有《智慧之翼》《粒粒饱满》 《遥远的虎啸》 《一种精神》 《茶油时代》 《大兴安岭时间》 《开国林垦部长》 《薇甘菊:外来物种入侵中国》等。曾获新中国六十年全国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呀诺达生态文学奖。

中国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理事。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评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