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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笑泉《放养年代》:还原复刻八十年代的童年叙事

来源:《十月》 | 晏杰雄  2019年09月16日14:06

马笑泉出自湘中梅山地区,深受湖湘儒家文化与楚巫文化的双重熏陶,其作品大都具诡秘奇绝的艺术风格,以早年小说《巫地传说》为代表。但在最新长篇《放养年代》中,那些叙述惨烈、跌宕、冷峻的故事被悬置,作者梦回遥远的童年时代,描写那个特定年代里孩童的自由舒展状态,另显一种温情怀旧风格。小说记叙以任冲为首的一群孩童在飞龙县城的机械厂从出生到幼儿园、再到小学时自由畅快而又十分顽劣的童年经历,以写孩童的成长为主线,穿插成年男女之间的感情纠葛及萎靡颓废,将八十年代县城的生活面貌进行了一种复刻式的还原。当然,在传达出生命欢欣的同时,也隐显一惯的湖湘文化传奇血旺之气。

作者依据刻在骨子里的童年记忆,以一种本色笔法写出了那种无父母严格约束、无极大学业压力的年代里小孩们自由生长的快乐。尤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小说对孩子们的吃与玩做了全景图式的绘笔。不仅用格外细腻的笔触描写了孩子们对吃的向往与享受,还以多样的游戏场景展现了他们在街巷里奔跑嬉戏的畅快。

小说的背景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此时国家依旧处于物质匮乏年代,除了简单的一日三餐之外,零食是孩子们的奢侈品。小说以孩童的世界为叙述视角,用细腻温柔的笔触描写他们对吃的渴望、着迷与不舍,展现了他们不加修饰和遮掩的自然本真状态。小说中有两段对吃的描写颇为精彩。一是任冲吃鹿饼干和兔子饼干,他躲起来一口一口地从动物饼干的身体各部位来慢慢品尝,让咬碎的饼干在口腔里多逗留,好像不是在吃饼干,而是在缓慢地品,将小小的饼干价值最大化。二是任冲弟弟任安吃一瓣桔子,采用吸汁法、品菊法、腰斩法、桔全食等多种花样,从不同花样中尽全力去品尝桔子的美味。在任安的眼中,桔子变成了一个可以任其打造的艺术品。吃桔子这一过程流畅、丰满、有韵味,孩童在吃的过程中也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小说中还有许多写吃的细节体现童趣和怀旧感,比如任冲考了好成绩之后家长要奖励他桔子,冬天下雪时一群小孩们乐此不彼地徒手掰屋檐上的冰柱吮吸,过年时节大人们打发的糖果可以塞满整个衣兜,小卖部里的三大零食品牌:素炒瓜子、冰棒和酸萝卜。

孩子们吃东西的动作有一个共同特征----仪式感,他们不是囫囵吞枣地吃,而是缓慢地、多方位地来品尝手中的零食,努力让手中零食的美味全部散发,唯有这样他们才会觉得这是对零食的最大尊重。作者极力还原他的童年时代,表现那个缺少吃的年代里,孩子们对吃的珍视和吃时的童趣。通过对孩子们吃东西场景的细腻描绘,表现了对这种沉浸在吃中的美满状态的怀念,重绘出孩子们的面对吃时的可爱与童真。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还处于一个无网的年代,连电视机都还不曾普及,也没有五花八门的儿童玩具,小县城的孩子们没有繁重的学业压力,故放学后或节假日可以成群结队地在各条街道、小巷中穿梭打闹游戏,他们的乐趣都是从与自然、与他人的交往中产生的。游戏,很少在单人中产生。正如小说写到任冲:“他胆大妄为无所畏惧,但怕静,怕孤单,一如鬼之畏火,鼠之畏猫。”群体性是这个时代成长中最显著的特征,小孩最害怕的就是被孤立,每个人都需要伙伴,每个人都拥有一大群的少年玩伴。玩乐就在群体中不断被制造,友谊也在玩耍时渐渐加深。

因此,当作者写到折纸飞机、玩彩色玻璃球、各式材料做成的弹弓、挑竹棍(冰棒棍)、斗小鸡、看小蚂蚁轮回厮杀,捉蚱蜢、过家家等游戏场景时,主角大多是以群像的形式出现的。如果是和亲密的小伙伴玩,就图一个玩乐,如果是和对手玩,游戏还伴随着赌注。哪怕是在上幼儿园的路上,也会有许多孩子一起结伴,他们每天都在竭力抓住太阳最后的一丝尾巴使劲疯玩。每一种游戏,小孩子们都可以找到很多种新鲜的玩法,所以那时经常可以看到一个场景,就是一群孩子们围成一个圈蹲在一起,时不时的还能传出几声吼叫,或是他们在路上狂奔。小县城是有机械厂的,许多大人都在厂里工作,而小孩都在四处玩耍。围聚的孩子们给县城带来了无数的欢声笑语,孩子们的那些游戏具体,有趣,有生气。读这部小说,最大的感觉就是热闹,无处不在的热闹,这是孩子们制造出来的人间烟火气。而作者曾经就是制造者之一,如今他只是尽可能真实地将其复刻出来。可以看出,马笑泉对童年时期的那些玩乐场景始终记忆犹新,在小说中,他用艺术的方式尽可能多地将其还原出来。此刻,游戏只存留在作者的记忆中,他好像成了小说中的那株老樟树,“安然站立在离大门不远的坡边,注视着一拨又一拨的小孩来到它的身边嗨,慢慢成长,然后又逐渐远离童年时代的游戏。”

小说中还有许多极具时代特征的片段,同样能够展现放养年代的独特魅力。比如任冲妈妈说任冲是在大桥底下捡回来的,这段父母与孩子之间关于“我从哪里来”的经典对话,在林海音《城南旧事》中也曾出现过,颇具中国特色。但在这部小说中,最能够体现八十年代湖南小县城里孩子们成长状态的,还是小说中那些对吃的特写镜头,以及儿童们自在游戏的场景。马笑泉笔下的故事太具有诱惑力,慢慢地你就被拉入他构筑的故事之中,好似已经变成了那群奔跑的孩子中的一个,正在享受着大地上传来的快乐。

除了对吃和游戏场面的描写,小说中还有很多处描写小孩打架的场景,作者以此揭示儿童世界里关于输赢和面子的较量,正如序言中所说,儿童世界“单纯中蕴藏着被忽略与遗忘的复杂,并且,与成人的世界一样,充满着残酷的竞争。”有几处对主人公任冲的心理刻画,片段不多,却能清晰地展现出他隐藏在欢笑、斗狠状态之下的忧郁与不安。比如当任冲的成年玩伴谢海龙因为意外杀人被执行死刑时,许多人跑去旁观,而当“行刑手扣动扳机的那一刻,远在机械厂幼儿园的任冲竟然听到一声清晰的枪响。子弹带着呼啸声,以无比的真实和锐利,终止了谢海龙年轻的而强悍的生命,也洞穿了任冲浑然懵懂的内心。”在这一刻,马笑泉又回归了他的冷峻,让一个孩子以这种丝毫不加掩饰的方式来正面了解死亡和逝去。

《放养年代》的故事虽到小学时就已经截止,主人公任冲却已经历了与好友绝交、被老师狠狠批评、失去成年伙伴、父母离婚弟弟改姓等等事件,后来跟着父亲独自生活,仍然像以前一样顽劣,一样同人打架,可内心孤独感丛生,有一种深深的被世界抛弃之感。作者狠心地将世界的真相揭露给任冲,让他以这样的方式孤独成长。小说于充满童趣和温情的童年叙事中流露出成人世界的残酷,作者怀念童年的畅快舒展,却也不可避免地忆起快乐中裹挟着的一丝痛楚。总体来说,这部小说是自由的,是在向天空和大地展开怀抱,拥抱纯真与快乐。但小说中还弥漫着颓废与混乱的气息,压抑在笔间偶尔闪现。这种混乱气息来自成人世界,不可避免地散发给儿童,若隐若现也无法擦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