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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十二时辰”里的盛世之美

来源:解放日报 | 胡建君 演讲 徐蓓  整理   2019年09月13日08:35

《捣练图》(局部)

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向我们展示了唐代长安的气势恢宏和仪态万千。正如剧中李必所言,“熙攘繁盛,光耀万年,再没有比长安城更伟大的城市了”。近日,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胡建君来到由上海市社科联主办的“望道讲读会”,从千年流传的唐代仕女画中,带领我们一窥盛世大唐之美。

从唐代仕女画中,一窥盛世大唐的人间画卷

在历经300多年的南北分裂后,北方雄浑辽阔的生命激情与南方精致细腻的优雅情怀汇奔合流,奏响了皇皇大唐的盛世乐章。

唐代是我国封建社会的鼎盛时期。如果说汉代是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少年意气,那么唐代则是如日中天的壮年豪情。

至唐朝盛世,书法南北融合,百川归海,着眼于“复归平正”。唐楷尚法,所以从唐楷入手习字,可以把字写得中正平和。同样,律诗重律,学诗词从唐诗入手,可以对平仄格律有很好的把握。

与此同时,唐代艺术又在规则之外,想要突破规则。天资纵逸的书法家们,在继承“规范”和“律则”的同时,又显现出天才的不屑与叛逆,以及飞扬恣肆的豪情。一方面,唐楷尚法与唐诗重律并行,足以垂范后世。另一方面,像诗人李白、画家吴道子、书法家张旭和怀素等等,他们每个人都在各自的领域剑走偏锋,自出机杼。

唐代在绘画领域取得了不凡的成绩。

山水画从唐代开始分流,分出“青绿山水”和“水墨山水”两大体系。工笔画也设立了工笔设色和水墨淡彩等多种表现方法,为后世的宋元山水花鸟的集大成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人物画则继承了汉魏传统,不仅仅描绘人的形象本身,而且注重突出人物的精神气质。唐代人物画的成就尤其醒目,宋代美术史家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就有人物画“今不及古”的说法。唐代最著名的画家当数吴道子,他的画法特别生动、俊逸。吴道子曾自云:“众皆密于盼际,我则离披其点画;众皆谨于象似,我则脱落其凡俗。”传说他在长安菩提寺所画的佛像天衣飞扬,满壁风动,人物更是“出奇变态千万端”,使人一见之下毛骨生寒,故有“吴带当风”之称。他在大同殿上画了五条鳞甲飞动的神龙,每欲大雨,即生烟雾。他作画往往“俄顷而就,有若神助”,这是一种拥有法度与规则的自由,既任情恣肆又守正制衡。“吴带当风”的意境尤其能够代表盛唐气象,可惜吴道子的真迹现世没有留存。

如今留存下来的代表唐代画风的作品,正是唐代仕女画。今天,让我们通过千年流传的唐代仕女画来一窥盛世大唐的人间画卷。

“绮罗人物画”,以描绘贵族妇女生活为主题

仕女画的渊源非常悠久。从战国时期的帛画中已经可以看到仕女的身影。以前“仕”和“女”是分开的,到了秦汉以后,“仕女”逐渐合用,意指“女而有士行者”,也就是德才兼备的女性。

在古代书画史上,最深入人心的女性形象,当数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然而,从魏晋南北朝到唐代,女性形象逐渐从纤弱柔美变得丰盈华丽。

为什么唐代的女子肥硕丰满,与魏晋南北朝完全不同呢?

因为唐代政治经济中心集中在关中一带,据《宣和画谱》记载:“关中妇女纤弱者少。”唐代又是一个与边疆少数民族交流频繁的朝代,当时妇女多受周边少数民族影响而热衷运动。因此,由于水土滋养以及生活习惯等原因,唐代女子多是丰美的形象。

进入开元盛世以后,歌舞升平,出现了一大批以描绘贵族妇女生活为主题的“绮罗人物画”。唐代“绮罗人物画”的代表人物,就是张萱和周昉。

张萱,西安人,可能担任过宫廷画职,所以对宫廷女子形象特别熟悉。张萱的画有什么样的特点呢?喜欢用朱色,“尤喜以朱色晕染耳根”。唐以前的妇女画,多以后妃、烈女、孝妇为题材,旨在宣扬封建伦常;而张萱则描绘了许多贵族妇女的家常生活,如游春、赏雪、乞巧、藏迷、扑蝶、烹茶、吹箫、听琴等等。

据唐宋画史记载,张萱的作品有数十幅,但原作无一遗存。现在我们看到的都是宋人临摹的作品,其中有两件作品传说是宋徽宗临摹的《虢国夫人游春图》和《捣练图》。

《捣练图》原来由圆明园收藏,后流失海外,现藏于美国波士顿博物馆。它描绘的是贵族妇女捣练缝衣的场景。古代用生丝制衣,但生丝编织起来容易滑脱,所以在织前,先用捣锤把丝织品敲扁,然后还要经过脱胶的程序,这样可以使丝织品表面变得致密。在这幅长卷式的《捣练图》中,一共画了12个人物形象,按劳动工序分成捣练、织线、熨烫三个场面。

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当时的女性穿着低领窄袖短襦,系着高腰长裙并扎丝带,外面还披着轻薄如纱的印绣纹样披帛。成年妇女发髻高盘,配以金、银、珠宝翡翠等首饰,显得雍容富态。

唐人对于服装颜色的搭配非常合理。红色的衣服大多用大红等色打底,配以藤黄、赭石等色,再用朱砂或朱膘色罩染,使红色上衣呈现出浅红、深红等多个层次。色彩选择上艳丽而不俗,朱红色、绯红色、杏黄、草绿等色彩交相辉映,整体画面呈现出一种华贵雅致而又自然的调性。

从细节来看,裙子本身薄如蝉翼,而画家又以极细的笔触勾画出衣裙上织印的花纹。连凳子上的蝴蝶结、衣服下垂的流苏、美人手持扇子上的图案,都是那么精致唯美,让人叹为观止。

唐代女性的日常化妆,并不比现代女性来得简单

从画中可以看出,唐代女性的日常化妆,并不比现代女性来得简单。首先要“敷铅粉”,就像我们现在用粉底霜打底。然后是“抹胭脂”,唐代的时候都是要抹到耳根。再经过“画黛眉”“贴花钿”“点面靥”“描斜红”“点唇脂”等几大步骤,才算是大功告成。

其中,眉间以“花钿”装饰,这是当时流行的妆容。“花钿”的材料一般取自大自然,比如鱼鳞片、鱼鳃骨、虫翼、羽毛、花瓣等,唐代女性只要觉得是美的东西,都往自己的额头上贴。她们是用什么东西粘上去的呢?那个时候没有胶水,就用“鱼鳔胶”,也就是把鱼鳔熬煮浓稠以后,黏结力特别强。

花钿并非完全囿于花朵的形状,有月形、鸟形、叶形等等。最有名的是梅花妆。传说南朝的寿阳公主有一天在含章殿屋檐下午睡,一阵风吹来,梅花掉落在她的额头上。经过的宫女看到,觉得非常美,于是就模仿这样的形象,把梅花的装饰贴在额头上。在《长安十二时辰》中,我们就看到很多这样的装饰。

古代女子的额妆除了花钿,还有一种将额头涂成黄色的面饰叫“额黄”。它是白中带着一点点微黄的颜色,估计其中加了云母,晚上会微微发亮。

唐代女子可以没有额黄、花钿这些装饰,但每天一定要画眉毛,这是她们的必修课。眉毛被古人称为“七情之虹”。当时比较流行的样式是柳叶眉,温婉中有英武之气。还有一种秋娘眉,与唐代李錡的妾杜秋娘有关。这个杜秋娘特别会化妆,她的眉毛粗细均衡,比较自然、端庄,被很多人效仿。白居易的《琵琶行》中有“妆成每被秋娘妒”的诗句,这个秋娘就是指杜秋娘。

唐代女性的口红也和我们现在很不一样。当时的审美是嘴型以小为美,所以唇妆只涂当中一点,也有人把嘴唇中间涂成花瓣形。一开始的时候,唇脂用朱砂直接涂,但特别容易掉色,于是古人就在朱砂中加入了动物的脂肪,制成了最初的“口脂”,这样附着力比较强。

古人的发髻样式简直太复杂了。在唐代的各种侍女俑里我们可以看到名目繁多的发髻,比如高髻、锥髻、练垂式髻、双垂髻、云髻、丫髻、堕马髻等等。堕马髻的款式,头发松松垮垮就像要从马背上掉下来的样子,非常慵懒、闲散。还有一种鹦鹉髻,从正面、侧面和反面看都像是一只鹦鹉,不知道古代女子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把头发梳成那样,也不知道它能保持多少天,真的就像一个艺术品。在《长安十二时辰》里有个歌女叫许鹤子,她的发髻叫作“双鬟望仙髻”,就是完全复原了唐代女俑的形象。

《簪花仕女图》是唐代仕女画的标本型作品

张萱之后最负盛名的“绮罗人物画”画家就是周昉。周昉出身贵族,先后任越州、宣州长史。因为经常能够见到那些“贵而美”的女性,所以他尤其擅长描画容貌端庄、体态丰肥的贵族妇女。

其代表作《簪花仕女图》是唐代仕女画的标本型作品,该画现藏于辽宁省博物馆。画作的构图采取平铺列绘的方式,画中描绘了四位嫔妃和两个侍女,分别作逗犬、执扇、持花、弄蝶之状,表现了贵族妇女的日常生活。

唐朝朱景玄在《唐画断》中这样赞美周昉:“又工士女,为古今冠绝。”张彦远则评价周昉作品“全法衣冠,不近闾里”,即不以平民百姓为描绘对象,只描绘上层妇女的闺阁生活。明代高濂评点周昉的美人图:“美在意外,丰度隐然,含娇韵媚,姿态端庄。”所谓“神生状外,生具形中”,可见唐代仕女图除了精致的描画,更以神采和气度取胜。

在《簪花仕女图》中可以看到,唐代贵族妇女的特点就是髙髻簪花。后来这种发饰被日本学去了,成为日本的传统发饰。发髻上插有流苏形的簪花,也叫“步摇”,因为走路的时候一步一摇,会随着晃动。这一方面显示出女性的摇曳多姿,另一方面也提醒女性步子放慢一点、优雅一点,不要花枝乱颤。

在唐代,男子的发饰为玉冠,上面插有束发簪。在《长安十二时辰》中,李必出场的时候就带着玉冠。中国古代束发簪一般分横式和竖式两种,横式即卯酉簪,竖式即子午簪。道士的道冠以子午簪式为主,李必是一个道士,所以他的簪是从后往前插的样式。

女子的发簪样式就更多了。大致来说,单股的叫簪,双股的叫钗。

簪,源于“先秦之笄”。有一种成人礼叫“及笄之礼”,就是女孩子到了15周岁,要用笄把头发盘起来,说明她成年了。笄后来发展为簪,是古人用来绾定发髻或冠的长针。后来簪的顶端雕镂纹饰或加上金玉装饰,所以簪体加长。“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不小心滑落的“碧玉搔头”就是玉簪。

唐代的簪大体上还保持着约发的功能,而钗却踵事增华,以至于主要成了一种发饰。所谓钗,就是在簪的基础上,有大面积的刻花“花树”,较大的发钗作为装饰的意义更加浓厚。它们往往是一式二件,图案相同,方向相反,左右对称插戴。

唐代簪钗上面的纹饰比较多样。鱼纹饰最常见,因为当时五品以上官员佩鱼袋,这是官员身份等级的象征。“妇人从夫色”,所以也要配鱼簪,上面有鱼纹饰的簪子,其实是一种身份和荣耀的象征。

唐代簪钗上的凤鸟图案也较为多见,其工艺与纹饰堪称后世典范。浙江长兴县下莘桥出土的唐代金银发钗,凤鸟纹多与植物纹样相伴,平添几分温柔舒展的美意。晚唐温庭筠的一首《菩萨蛮》中写道:“凤凰相对盘金缕,牡丹一夜经微雨。明镜照新妆,鬓轻双脸长。”其中“凤凰相对盘金缕”就是引申为戴着凤簪的女子。

当时还流行在头上插满梳子和鲜花。开元、天宝年间,发式的特征是“密鬓拥面”,插满金梳子、玉梳子或者插鲜花。像杨贵妃就喜欢牡丹花,李白的《清平调》中有“一枝红艳露凝香”的诗句,指的就是这样的发饰。

大唐是个包容的时代,外来的宗教、服饰、音乐、舞蹈都被吸收接纳。所以,在《簪花仕女图》中,贵族女性的服饰比较大胆开放,她们身穿大红色抹胸长裙,裙身上是大的团花、仙鹤等图案,外罩丝罗绸缎或薄如蝉翼的长披帛。

在仕女图中还可以看到,宫廷里养着宠物猧儿犬和仙鹤。仙鹤因为“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又是仙人的坐骑,同时它也是一种气节的象征,所以特别为文人士大夫所喜欢。猧儿狗则是一种名贵的陕西细犬,它是随着丝绸之路由阿拉伯传到中国的,是历代皇室最钟爱的犬种之一。清康熙帝曾命意大利画家郎世宁绘制《十骏犬图》,其中就有细犬。在《长安十二时辰》中,主角张小敬从宣徽院借来一只狗叫阿细,它就是猧儿狗。而宣徽院,正是专门为皇帝豢养雕、鹰、犬等宠物的皇家机构。

“长安十二时辰”里的盛世之美,是宽博与自信中才能催生的丽质,是包容与开放中才能迸发的雄风。虽历经千年,而大唐画卷依旧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