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捕星录》中的北大与修辞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秦立彦  2019年09月08日13:39

吴重生拿“捕星录”三字作为自己新诗集的题目,令人眼前一亮。这题目简短新奇,令人想起“手可摘星辰”,然而那仍是“摘星”,“捕星”的意象确实在这里第一次见到。摘星,星星是静止的,人的手是要够上星星的位置,即可摘之;而捕星,星星是活动的,可以理解为星星是有生命的,星星在“逃”,而人在追着“捕”。一下子,人和星星互动起来。

写诗的人知道诗集的题目多么难起,叶芝的诗集《苇中风》题名很美,但他后来一部集子名为《塔》,就缺了些特点。弗罗斯特的《波士顿以北》是他最重要的诗集,诗集名字也很响亮。像《苇中风》、《塔》一样,诗集以名词或名词性词组为题的居多。而“捕星”却是一个动宾词组,“捕”这个迅疾的动词,也捕捉了诗歌这种创造性活动。我们多见的是捕鱼、捕鸟,“捕星”却是一种惊人的动作。此诗集中的一首诗中,作者写“我在大峡谷的溪里捉石”,采用的是类似的笔法。但“捉石”尚是对“在水中摸索并取出石头”的一种生动提取与描绘,“捕星”则是现实中不可能存在,只能在想象中存在的动作。是啊,作为诗人的吴重生,不正是在捕捉星星吗?捕到了星星的人是多么幸运。

《捕星录》的著作者吴重生是勤奋的。值得注意的是,从这本诗集中呈现出的作者形象,与大众心目中的诗人形象不甚相同。这位诗人有诗意的敏感,“我不再为村庄担心,为水底的生物发愁”,但他并不多愁善感。他是积极向上的,不以诗的手段发泄困惑,从而使诗作呈现出一种明亮、健康、稳定的特征。诗人很外向,行动能力强。由于工作轨迹的变动,诗人常在南北之间奔走,常写到高铁、飞机、运河这些古代现代的交通工具与路线,也偶尔会用流浪、流放等词语,但那并不是存在意义上的流放或流亡,没有尖锐的痛苦。

诗集之中有一些处理比较大的题目的篇章,作者常能将“大”写得具体生动,而避免了空洞。比如《大运河是条太阳河》。作者多次写到运河,这源于他对运河的熟悉,运河是作者生活轨迹的见证,同时运河又是宏大的、属于国家层面的,负载着历史。

写北大的组诗《北京大学的门》也是“大题目”中的一例,作于2019年6月9日。北大出产的诗人甚多,对北大诗人来说,最重要的地标是未名湖。或许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缘故,北大诗人笔下较少涉及北大的整体面貌和历史地位。《捕星录》中这组诗对北大的书写,提供了较为特殊的视角,并在北大的官方微信公众号上发表。作者与北大有着深刻的渊源,最大原因是作者的女儿在北大就读,作者曾作为2017级的北大新生家长代表亮相在北大开学典礼的大屏幕上。

这组诗分为四篇,分别写北大的西门、西南门、东南门、南门。作者从门的角度写北大,立意巧妙。北大因为校园广大,门颇多,门与门之间相距甚远,外来者常晕头转向,“不得其门而入”,也给指路者造成困难。长期的校园生活中,因为不同的位置和历史,各个门形成了自己的特点。门是内外联通,内外守望之处。从这些门里一次性进出的游客,对门没有感觉,只忙于在门前照相,以期留下自己与北大的合影。师生们对这些门无比熟悉,天天从那里经过,但因为司空见惯之故,在门口也多是匆匆而行,来不及驻足观察。组诗中的北大四门形成不同的声音,有的厚重,有的轻松,有交响之感,共同写出了北大的庄严与青春。组诗写门,但作者“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是从这四个方便之门进入,写北大的种种面向。

“北京大学的门”这题目很少人写,也很难写。作者不是将思路局限于对门的建筑本身的描绘(北大有的门样貌很普通,甚至谈不上“建筑”特点),而是着力于门前、门旁的人的活动,把这些门与历史、与人联系在了一起,使它们具有历史维度,成为空间与时间相交汇的门口。它们既代表着一瞬间,也是长时段。如诗集中写大运河的诗一样,作者也将“我”写入大历史之中,作为历史的同行者和见证人。

北大西门是学校的正门。作者没有用更多笔墨于西门的门楼等建筑,而是抓住门前的一对石狮子。这对狮子,恐怕北大的师生们自己也很少知道其来历:

“一对威武的石狮立于校门左右

校方在购买这对石狮的契据上说

文翰章因祖遗有石狮一对齐整无损

今因合族生计艰难,商同合族允可出售

今经介绍人说合,卖与燕京大学使用

三面言明议价现洋柒佰元……

文翰章,你可是文天祥的后代

文、翰、章三字,皆与教育有关

由你出面派祖传石狮为北大守门

冥冥当中是否乃是天意?”

在这段文字中,作者进入到了历史的深处,写出了文翰章这个不见经传的人物。文翰章因为将狮子卖给燕京大学,而与北大产生了他自己都不会知道的联系。于是,在大历史中出现了一个小人物的悲欢。庄严的狮子,实际是文翰章家的旧物。狮子卖给燕大,其实是文家家境困窘的不得已之举。此诗中原文摘录了契据的部分内容,文言的契据嵌入白话诗中,这种今古交错的写法,是同时也擅长写古体诗的作者常使用的手法。大历史于是有了人情味,我们窥见了大历史中的个人命运,一个一般人不知道与北大有如此渊源的人,他的家世与祖先,这些甚至具有了某种神秘的意味。此诗对北大西门而言也是一种新的“捕星”,诗的聚光灯照亮了人们日日见到的事物,使之有了陌生的面貌。

组诗里北大四门的布局中,西南门具有更多的私人色彩。西南门靠近学生宿舍区,与北大的大历史、著名地标相距较远,出了西南门就是畅春园食街,是学生在校园外会友、吃饭的地方。此前的四十三楼下还有个小南门,小南门关闭后,西南门开。这种学生区的小门属于大学校园不可或缺之物,是年轻的学生们就近出入的地方。西南门也可以说是一种“小门”,基本不为外人所知,很少有游客从那里进入北大校园。在这首写西南门的诗里,诗人的自我出现,以个人的真实体验,为北大生活的学生们和与他们相关的人群做着见证。西南门其实几乎没有建筑上的特点,说是个“豁口”也不妨,但作者准确捕捉了那里人的风景。

“孩子走出,西南门就空了

共享单车和外卖单车像一尾尾鱼

追逐于西南门,这个神奇的纸港”

这一段描写视觉上准确,而又并非完全坐实,是作者很擅长的一种风景描绘。在西南门,作者写的主题实际是父女重逢,作者接上从西南门出来的女儿,两人一起去喝茶,写出了父女之间的情谊与对话,“孩子,你的阳光让我羞愧”。

总之,这四首诗中,每首都有“主人公”:西门的狮子,西南门的父女二人,东南门抱着书进出的学生,南门的快递员。四个门有四种色彩和四种情态,共同组成北京大学丰富的现实与历史的风景。东南门外的游客想进入北大,

“他们想探听中国春天的虚实

中国的思想和骨骼在园内生长

他们选择与春天为邻

举着小红旗,一队一队

进入鹰鹏家族生息繁衍的领地”

此诗中呈现的北大庄重崇高而有人情味,是“思想”与“春天”的培育之地,春天的消息从北大的这些门出发,传递向中国各地。组诗中尤其重视北大与中国、当下的时代、历史的紧密关系,它承担的使命与扮演的重要角色。诗中的崇高感是北大人的自我书写中较少有的,作者给北大尤其是北大的学生以很高的期许。

写北大的诗可以说是《捕星录》中的一个重要主题,形成了一个系列。创作《北京大学的门》组诗的时候,作者的女儿正在北大就读。在女儿入学后,作者写北大的诗中或隐或现的一个主角就是女儿。女儿被北大录取的时候,作者写下有力的词句:

“这个北京的夏季

我在等待群鸥北上

未名湖上风雨大作

命名者出现

东南风浸入博雅塔的筋骨”

《我把手伸过长长的夏季》一诗2018年10月11日写于北大西南门,诗中写到“我的未来正成长为参天大树”,那未来正是作者的女儿。实际上,在女儿入学前,作者已有多首作于北大的诗。《他用朱砂往大地额头一点》2015年6月9日作于北大图书馆,《我是这个城市的拾荒者》2015年6月15日作于北大光华管理学院。而作者曾经的寓所曾名为“望燕园楼”,一些其他内容的诗就作于那里。即便在女儿还没有进入北大的时候,2015年作者已经写了一首诗《为了找到正南门》,其内容是夜访北大新传学院:

“为了找到正南门

我的汽车绕行燕园一整圈

也许,这正是我向燕园致敬的一种方式

踏进燕园的的那一刻

我的精神像金秋的稻谷一样饱满起来

这个梦,我在江南做了好几个世代”

这仿佛的确是一种冥冥中的天意。作者的北大情愫由来已久,女儿后来在北大中文系读书,与父亲的这种情愫不可能没有关系。

女儿也是作者其他一些诗的重要人物,是作者许多诗的灵感来源。尤其有代表性的是《致女儿》组诗,在诗前的自述中作者写道,“在女儿成长的过程中,我会选择在有纪念意义的时间节点,给她写一封信,写一首诗,或创作一幅书画作品,以示嘉勉。”从这组诗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善于教育的父亲,爱女儿的父亲,也看到在这一特殊家庭中的文化传承,文学基因的传承。《致女儿》三首诗各写于女儿中考前,中考后,女儿在北大求学期间的生日。几个时间点都是女儿求学路上的标记点。作者选择写诗给女儿,说明了诗在父女关系中的重要地位,诗也是家庭教育的一部分,女儿的成长与文学密不可分。在这三个时间点中的最后一个,女儿已经长大,对文学有了自己的理解,可以与自己的父亲对话,

“你在燕园的某一朵荷花旁侧听诗

园外的风已经转暖

秋分从两天之后探出头来

去年,你说文学的作用就是安慰

我吃了一惊

而今夜的宁静,

恰恰印证了你所参悟的人生”

女儿与父亲精神交流,已经可以反向对父亲有所启发。在诗中,作者可以说表达了天下所有父母对孩子的期望,“愿你能爱你所爱”,“愿你触手可及月亮/抚摸你所喜欢的任何一片云彩。”

前文曾提到过此诗集语言中的古代汉语成分,书名《捕星录》中的“录”字就是这种今古联系的标记。作者的诗中偶尔会出现古代汉语,比如:

“屋后炊烟紫

岭上流云白”

“这是把守春天的一扇门

不要说文曲星下凡、长安街策马

也不要说危楼摘星,蟾宫折桂”

这些语句给诗中增添了新的韵味,也体现了作者的古典修养。

最后,我需要强调《捕星录》中的另一些醒目的语句。这样的语句在书中时时出现,令人眼睛一亮,是书中的华彩部分,体现了作者的想象力和文字能力,塑造出一些生动的意象、独特的意境。这些语句多见于对自然风景的描写,尤其是视觉形象的书写,既具体可见,又抽象特别。试举一些与星星相关的例子:

“最后的秋雨其实是一些星星 成把成把地撒落”

“我邂逅的星群 都是无数世纪前的遗存”

“那年在星空下遇见一条河流 从此我带着河流和星空行走 如今星空犹在河流已干”

诗中的星星都高而远,数量众多,其自然描写有规模,有速度。类似的可圈可点的自然描写还有许多:

“所有的礁石都是羊群

黎明的海是月圆之夜的草原吗”

“北京所有的红叶都聚集在坡峰岭

有柿子跌落我的跟前

在它的四周是梨子的残骸”

“麦苗在抽穗,山笋在拔节

炊烟在逃离乡村的瓦背”

“走在树林与树林之间 就像走在陌生的人群中”

“碧云集结在大运河上”

“我知道鱼类正在集体转移”

“我们被大山围观

我们被流水抛弃”

这些自然描写,或以新奇的比喻,或以新颖的意象组合(柿子与梨子的残骸),或以瑰丽的词语选择(“炊烟逃离”,“碧云集结”,“鱼类集体转移”),形成或宏大或迅疾的效果。这些意象都不属于日常,给日常事物以新的关注。它们可称为警句或警语,形成作者诗歌中的骨骼与盐。

(秦立彦,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美国圣迭戈加州大学比较文学博士,诗人、翻译者,出版有诗集《地铁里的博尔赫斯》、《可以幸福的时刻》,译有《华兹华斯叙事诗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