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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平野启一郎:我最关心人的身份认同问题

来源:北京青年报 | 张阅  2019年09月06日08:55

少年成名者能否持之以恒地保持最初的生命探寻和写作热情?平野启一郎用这二十多年里形式、内容丰富而多变的一系列作品交出肯定的答案。他在日本念过教会中学,又在法国留学多年,气质敦厚儒雅,说话简洁稳健,本人就像他的作品那样正派而健康。始终,他的视线都是世界的,他的精神都是唯美的,他的题材都是古今相通的。对信念坚定的勇敢女性,他是欣赏而赞颂的,对陷入迷途的沦落女性,他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他是女性能安然与之相处的绅士。

二十三岁那年出版的《日蚀》,对圣经新约的模拟像一道强光,将新约也照成奇幻小说。从那时起,平野在涉及不同时代、地域、类型的小说里思考他的身份迷惑,这种真诚探索,像一根根钢筋撑起一件件形态各异的雕塑。翻译了平野的《日蚀》《一月物语》《何为自我:分人理论》(最新)三部作品的周砚舒,也抵达了平野本身既日式又欧式、既古典又现代的语言及形式之风格。

《无颜者》和已拍成石田百合子与福山雅治主演的电影的新作《剧演的终章》,可凑成一对爱的故事来阅读,前者是肉的缠绕,后者是灵的契合。《无颜者》的内核涉及保护女性,提醒女性不可放弃独立思考,迷糊度日,警惕来自男性的性爱污辱和精神操控,哪怕你因此抵达欲望满足的极乐,也要及时对他甚至对自己说“不”,结尾处孩子们渴望被关注的心态和从众行为,触摸“你我或许一样”的读者。《剧演的终章》在快餐恋时代,细腻讲述一场长情、唯美的纯爱,这倒是一位作家真正的反叛。

北青艺评:既然您一直不是基督徒,那您二十三岁时写的第一部小说《日蚀》为什么要选择创作发生在十五世纪末文艺复兴时期的基督徒故事?

平野:我中学在基督教教会学校,一直很反叛基督教,所以我的身份认同出现了问题。我喜欢读外国文学,尤其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和波德莱尔,这两个人又与基督教有很深的关系,为什么我喜欢的作家都跟基督教有关呢?所以我觉得应该好好重新看待这个问题,不能像中学时那样一味反抗。后来读到关于基督教历史的书,重新认识基督教。基督教虽然在现代社会持续发展,但它没有任何创新,认识上没有特别大的变化。

北青艺评:创作过去的故事,需要很强的虚构能力,您最初的创作,《日蚀》《一月物语》,还有写肖邦和德拉克洛瓦的《葬送》都是设定在过去的故事。您是如何从一开始就掌握虚构这把钥匙的?对所有小说家、剧作家来说,这都是一个关卡。

平野:您这么说,我挺高兴的。我大学念的是法学,所以没有念过文学写作方面的课程。我从小读那些外国文学,尤其法国作家的书,还有本国的三岛由纪夫,谷崎润一郎,于是学习、参考他们的方法,如此获得写作技巧。

北青艺评:十四岁那年,《金阁寺》到底在哪些具体方面震撼了您,使您从此爱上文学?

平野:首先,这本书的文体非常雅致,又包含着一种暴力美学,在以前的日本作品中不常读到。主人公是个结巴,跟周围的人不太交流,很内向,我小时候也这样,跟他有类似的孤独感。这本书整体风格有些阴暗,却写得很美,这种阴暗和美之间产生的鸿沟是如何跨越的,我很感兴趣。

北青艺评:既然您如此热爱这本书,又常常被媒体宣传为“三岛由纪夫转世”,这个人本身如何影响您,您又如何看待这个称号?

平野:在我十岁的时候,三岛由纪夫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很酷的人,他在文坛、在媒体上也很活跃,经常出镜,他除了写小说也写散文,就像一个明星人物。但他最后在日本自卫队司令部切腹自杀,我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想研究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的右倾军国主义思想,和我在政治上的想法,是完全相反的,这是我跟他的不同。

北青艺评:《日蚀》最后一段,表明以上所有文字都是叙述者“我”所查阅的文献,那就将读者忽然带回到当代,而且使前文有了亦真亦幻的感觉,读者也怅然若失。您是有意这样处理吗?

平野:90年代,我还是个大学生,感觉日本很闭塞,跟十五世纪中世纪欧洲那种在黎明前的黑暗状态很类似,所以,我把这种难受的心绪投入到最后一段,但也许当时日本并非如此。90年代初期,日本正处于泡沫经济时代,经济出现崩坏征兆,东西冷战,苏联解体,世界发生这么巨大的变化,不知到底要走向何方。当时没有互联网,日本的信息联通没有现在这样发达,不能快速了解情况,日本社会停滞不前,经济发展能带来幸福生活这样的价值观也完全破灭,年轻人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十五世纪欧洲教会也正处于类似阶段,文艺复兴之后,信仰神这个价值观崩坏了,人们不知道社会该朝什么方向发展,90年代的日本年轻人逃避现实,寻求自我解放,不愿上学,画抽象画表达内心痛苦,他们不知道自我生存价值,两个社会也很相似。

北青艺评:《日蚀》是历史故事,却有主角面对不可能理解自己的人,产生“沟通无效不如沉默然而沉默会引发更多误解”这种常见的现代人无奈境况,令我感叹古今相似。您模拟圣经新约写双性同体者受火刑的段落,促使我第一次感觉圣经有奇幻故事的意味。您认为我这些观感,是不是正符合《剧演的终章》的主题之一,即“过去可以被现在改变”?

平野:确实如此。我虽然会写很多不同作品,但贯穿其中的始终是自我身份认同这个问题,《日蚀》《剧演的终章》以及《何为自我》,都有这条主脉络,所以你能看出“现在能改变过去”这个观点。

北青艺评:这部小说是否代表您的爱情观,即心灵契合、价值观相似的人才应该在一起,获得幸福?

平野:发生在男女主角之间的故事,虽然不是我自身的故事,但他们是我从现实中找到的有共感的两个人,以他们为基础来创作的。这确实跟我的恋爱观一致,《何为自我》中有个章节也提到,你爱对方,不仅仅是因为你爱对方,还因为你爱和对方在一起时自己的状态,或者说,你爱对方,某种程度上也是爱自己。《剧演的终章》里,男主角莳野跟女主角洋子在一起的时候,感觉非常有意思,他很喜欢那个状态下的自己。所以这种爱情观也是一直贯穿于我的作品的。

北青艺评:原来前言谈及这个故事是根据您认识的两人的经历写的,是真实情况。您认为他们的结局会如何呢?

平野:是这样的。故事写到最后似乎中断了,两人再次相遇却还没干什么。我也想过要继续写,但这本书是一章一章连载的,每次就有读者来评论,造成的结果就是很多人分成两派,一部分人要“happy ending”,另一部分人要悲伤痛苦、刻骨铭心、得不到善终的爱。没办法,我就让他们停在那里,让读者自己去想象自己喜欢的结尾。不同年龄层的读者,读出来的感受是不同的。

北青艺评:这部小说给我些许安慰,感觉爱情不受时间、年龄限制,爱情是心与心连结。

平野:日本有一种交往模式叫“草食系”,男女交往不太发生肉体关系,也没有多少这方面的欲望,这种人在日本渐渐多起来。不过,如果你想了解我的看法,请看我的小说《无颜者》,有大量描写。我写《剧演的终章》里那种追求精神之爱的人,通过描写那种爱产生的美感,来反抗当代社会男女只想要肉体恋爱关系的情况。性,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涉及的范围太大了,也是文学里的大课题。但这两本书之间,我还是更倾向于向读者推荐《剧演的终章》,希望多点人读。男女之间的爱情,都是相互吸引之后,互相喜欢,而不是一方对另一方施加压力甚至暴力而迫使对方爱上自己,那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北青艺评:按《何为自我》里的想法,一个人喜欢向内探索(比如宅家)或者向外探索(出国旅行)其实是一种特质的两面,他们在社会多少有点格格不入,您觉得战地女记者洋子是这样的人吗?这样的女性是不是不容易获得幸福?

平野:女性在工作中非常活跃的样子是非常有魅力的。洋子在伊拉克做战地记者的那个分人,和跟丈夫理查德在一起时的分人、跟自己母亲在一起时的分人,都是她自己的一部分。各种分人或者说人的多个面组合在一起,一个人才能得到愉快和幸福。

北青艺评:莳野对妻子三谷的爱和对洋子的爱,是不同分人产生的不同的爱吗?

平野:莳野爱不爱三谷我不确定,但三谷一定是爱他的,因为三谷在他最痛苦的时刻帮助他振作起来,但莳野对洋子是爱情。这个三人关系中,莳野对三谷完全没有一点感情也不可能,我把这个爱情故事的情况写得比较复杂。

北青艺评:《剧演的终章》主题严肃,格局宏大,格调典雅,但仍然有很强的言情轻小说的意味,日本评论界会有类似看法吗?您个人如何区分轻小说和严肃小说?

平野:这应该不是轻小说和严肃小说的问题,是文学内部的容量。有的读者可能只会读表层的东西,比如爱情线,但故事发生有它的背景,人物有自己复杂的生存环境,这些都会影响故事的走向,读者可以去读故事里更深层的这些面,比如当时世界的局势,伊拉克战争的情况,雷曼兄弟破产是如何造成理查德经济状况走衰的……但有些读者不愿这么读,只读爱情部分。所以我创作的这部小说,应该由读者来判断这是严肃小说还是轻小说,读者有自己的认知偏向。

北青艺评:我读《何为自我》,非常佩服您求真探索自我的那种精神,也印证了我读您小说时产生的印象,即您拥有精力旺盛的健康人格,只是有点孤独,与众不同。同样是真诚,太宰治、陀思妥耶夫斯基暴露的自我就非常不同,但正是他们扭曲的性格、强烈的原罪和奇异的经历托起他们的才华和深度。我们这些健康的文学后辈,如何才有可能抵达那种高度呢?

平野:其实不用担心,像歌德、托马斯·曼都是非常健康的作家,还有你们的莫言、铁凝这些老师,都很健康,一样能写出非常好的作品。不管是作家还是读者,都想通过文学寻找一些人生的答案,然而人们都不知道最终答案是什么,我也只是在探索,不能给出明确的答案。

北青艺评:您前面说的三岛由纪夫在阴暗与美之间的那种平衡,其实是很难抵达的,还有波德莱尔的“以恶为美”等等,都很难……

平野:我本人塑造人物的时候,可以让TA很美丽又很丑陋,比如表面上很光鲜,却拥有很邪恶的思想,通过描写这样的多面人,来体验如何将“不健康的”作家写出的文学和正常人写出的文学融合起来,取得平衡。读者也可以从这种多面性来思考,找到平衡。我心中其实有很多创作的元素,有些元素是冲突的,有些是可以彼此调和的,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创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