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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9年第9期|林那北:张飞老师

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9年第9期 | 林那北  2019年09月02日08:41

杜奇看到于大童的微博,是一张照片:一个穿黑衣黑裤黑鞋、头上绑条皂巾,脸上涂成黑色的大块头男人正低头看手机。照片是手机拍的,像素不太高,并且因头低着,看不出他的长相和年纪,不过杜奇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照片中的人就是自己。

图片配文这样写着:“碰到张飞老师,他卖猪肉脯中。”

一点不假,当时杜奇确实正坐在店门口的石鼓上,店名就叫张飞猪肉脯。他猛地抬起头,把脸从与手机屏幕面对面中拉开,头左右转动,眼睁大,却没看出什么端倪。翡翠街是镇上重点打造的仿古一条街,两旁夹道建着密集店铺,中间是一条青石铺出的路,有十五六米宽,看着却窄得像根笔直的肠子。每天上午这里是冷清的,“肠子”像刚被药灌洗过一样,一般过了午游客才渐渐多起来,最热闹的是入夜天黑下来后,黑乎乎塞满人头,整条街就便秘般淤滞,流动缓慢。而现在刚刚下午三点多,踩在青石板上的脚还非常有限。杜奇盯着每个经过的人脸上看,不知哪个是于大童。

按微博认证的资料,于大童是写官场小说的作家,开了微店,卖些茶叶、茶罐之类的清雅货,生意不大,他好像做得也不太认真,隔三岔五的才会在微博上推送一次,也没用上什么煽动性的广告语,一副爱买不买请便的劲头。对于那些微博加V的人在淘宝、微店上卖东西,杜奇并不反感,有时候甚至希望他们生意做大,财源广进,这样他们有利可图,才不至于离开微博。有他们在很好啊,国际国内大事可以随时批阅,即使是一些小事,比如明星吸毒或公开恋情,再就是哪里强拆死人,哪里雾霾笼罩或大雪封路等等,都可以从各个角落及时发布出来,反正就是足不出户天下尽揽了。

读中学时杜奇打过一阵篮球,还进过校田径队练跳高跳远。一开始老师都很激动,盯着他的个子两眼放光,但最终都不了了之,连县运动会都没参加过。他是平足,移动慢,缺弹跳力和爆发力,跑动起来整个脚板笨重地啪哒啪哒拍打地面,老师连连摇着头说可惜了这个身高啊。一米九四,算镇上个子最高的一个,但既然派不上用场,个子再高都不过是一堆废柴。离开学校后他再没有过任何运动,尤其是来卖猪肉脯后,每天从家里骑电动车匆匆来去,连走路都不多,但他对国际国内各种体育比赛反而了如指掌,很多体育明星和与体育有关的微博他都关注了。不花力气,不流汗,不用吃半点苦,却爽爽地啥比赛都没落下,这还是挺有意思的。只要手指点一下,那些完全不认识的名人,就一下子收入囊中,每天看他们发各种消息,吃什么,去哪里玩,做什么事,为什么高兴或者愤怒,慢慢地就觉得都成了熟人,他们的事也都跟自己多少有点关系了。

他开微博已经两年多,是到这家肉脯店上班后老板常天兵逼他开的。今天上了一批猪肉脯,今天又上了一批猪肉脯。猪肉脯又不是他的,他无非当个小伙计而已,但常天兵逼他发,至少得转发,发一条给一元钱,不过设了上限,每个月五十元封顶。苍蝇肉也是肉,五十元当然是钱,他的微博就被猪肉脯所充填。至于其他,就很少发了,没什么可发。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十点,他都在店里,周末休息一天。所谓的休息,在他就是睡觉,可以从前一晚到第二天中午一口气睡上十几个小时,起来后吃个饭再打打游戏,然后就又到了可以睡觉的时候了,所以真没什么可发的。

看一下主页面,他关注的人有三千六百五十一人,但关注他的却只有六十三人,其中大部分还是做淘宝,卖假名牌包或者海淘代购之类的人。这一点杜奇倒不着急,着急的人是常天兵。靠发或者转发猪肉脯微博,杜奇每月多收入五十元,却未必能多卖五十元猪肉脯,常天兵恼火的就在这里。上个月常天兵拿来一套黑衣黑裤,又带来一盒黑泥状的什么膏,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出奇制胜。杜奇半晌才明白过来,常天兵说的出奇制胜是让他打扮成张飞。张飞黑脸吗?杜奇在手机上搜了一下:“燕颔虎须,豹头环眼,声若巨雷,势如烈马,手提丈八点蛇矛,好不威风。”并不是黑脸,黑脸的是包公。

常天兵瞪了他一眼说:“这店注册时就叫张飞猪肉脯,改包公猪肉脯?重新注册你帮我做推广炒名气啊?”

杜奇说:“我不是这意思……”

常天兵打断他:“意思个屁,从今天起你就必须这么来着。他妈的你就是张飞了。让你当正面人物啊,别给脸不要脸。就这么定了,废话少说!”

杜奇那一刻动了辞职的念头,老子不干了还不行?他真辞了,第二天就不来,但第三天却重新出现在店里,一身的黑衣黑裤,脸也老老实实抹上黑。

在家闲呆的一天时间里,他像过了一整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哪儿哪儿都转不过身来。家里其实一点都不小,六年前父亲把木构祖屋拆了,原址上建起三层楼,每层一百二十平方米左右,这无论放在北京还是南京,应该都可以算豪宅了,可他走来走去,还是心堵,快喘不上气来了。

猪肉脯店在翡翠街,翡翠街是全镇最热闹的地方,关键是热闹。原来热闹这么吸引人。

常天兵很高兴他重回店里上班,见他进门,马上哈哈笑着走过来,连拍几下他肩臂,说:“你看你看,还是这里好是吧?你是我小舅子哩,怎么能不来?”

杜奇当然不是常天兵的小舅子,但常天兵一直这么喊他。爱喊就喊呗,反正无所谓。店里之前全是女店员,女店员就是抹黑脸也当不成张飞,所以杜奇回来,常天兵很高兴,常天兵说:“我是为你好哩小舅子,哪天要是红了,得感谢我十八代祖宗!”常天兵的意思是,一个卖猪肉脯的张飞是很有意思的事,要利用这种有意思炒作一下。这年头网红都是从天而降的,说降就降,怎么保证哪天不会轮到杜奇?

果然,他的照片突然就出现在于大童的微博上了。

有一次南京出了场车祸,红灯亮时,一个女孩沿斑马线过马路,被一辆急速驶来的皮卡车撞飞了,血肉模糊。于大童是南京人,他当时刚好在现场,便拍下伤者照片发微博,被很多人转发。杜奇从来没去过南京,但他姐姐杜薇在那边。被撞的人从身高到发型都很像杜薇,他捏一把汗,马上打电话给杜薇。杜薇在那头接起,说什么事呀我正忙着哩。杜奇喘一口气结束通话,顺便就把于大童微博关注了。

因为不看小说,镇上又到处是又便宜又地道的好茶,于大童的微博本来吸引不了杜奇太久。很多大V关注一阵,没意思了他就会删掉。这感觉挺奇怪的,就好像提着一个篮筐去超市,任意挑挑拣拣,有些东西已经放进筐了,回头再看,不顺眼,又一把弃掉,既不留恋,也不惋惜,缘分不够而已,转身丢到脑后去。不过于大童并不是坐在家里当作家,他经常出去开会、采风,今天到这里明天去那里,个人照片、一群人合影以及各地风光轮番晒到微博上。正是后面这一点吸引了杜奇。以前进田径和篮球队时,平足归平足,他练得还是非常卖力的。倒不是为了得名次,有比得冠军更吸引他的,就是出远门。到县里比赛可以去县城一趟,到市里比赛可以进城一次,但进篮球队没多久,刚学会运球、传球、三步上篮,还根本来不及练到可以出去比赛,他就被清出去了。田径队也一样,连高抬腿这么基本的动作都练得吃力,钉鞋根本没法穿,没脚弓原来前掌就废了,不能像别人那样身子前倾发力。老师对他失望地摇头时,他心里对自己有胜过老师一千万倍的失望。退出篮球队或田径队,意味着他失去外出的机会。他不想退,但这事由不得他。老师说,没办法,你跑不快啊,没有速度练也白练,还是趁早。

脱下队衣后,杜奇抱着自己的脚板看了很久,恨不得拿个刀子,像挖西瓜瓤似的在脚腰那里挖出一个深深的凹陷。

桃花镇其实是个岛,四面环水,十几年前才修起一条钢筋水泥桥,不宽,但可以通车。桥没出现前,出行只能靠船,都是窄窄的小木船,反正多少代都没有急着往外跑的人,种点田,捕点鱼,织点布,天灾没有,兵患也少,日子就安安稳稳地过下来了,连婚嫁也习惯东家西家就近解决。变化是这些年才有的,大多是出去打工,个别则是考上大学。杜薇是后者。

杜薇比杜奇大十岁,也是在镇里读的小学和中学。包括体育老师在内,这里从来没出现过像样的老师,大家都习惯认几个字混张毕业证了事,杜薇却倏地考上了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就留在那里,在一家私企当文秘,然后出嫁,丈夫是市直机关的公务员。同一个爹妈生的,但杜薇走路一蹦一跳的很轻盈,杜薇不是平足。

小时候有可能离开桃花镇到远方的人明明是杜奇而不是杜薇,但杜奇不仅运动能力不行,书读得更不行,上到初二那年就辍了学。倒不是家里多需要他帮个手,是他对自己成绩单上各科的红色分数很烦躁,背英语单词和数学运算确实比跟在父母身后去市场卖鱼干让他不顺心。杜薇曾反对,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羞辱他。他无所谓,反正各科老师给他的羞耻早就比河水还多了,而且每次都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他的脸皮已经练得又厚又韧。杜薇最后说:“那随你便,一辈子都只能待在这个破地方,以后别后悔啊!”

他当时硬硬地顶一句:“狗才后悔哩。”报应就是,已经有好几年了,他都是狗。

以前鱼干是父母一起卖,既然杜奇不想上学,家里多出一个人可以帮忙,恰好有熟人在厦门开家贸易公司,把父亲喊去看仓库。父亲当时才五十岁,家里因为盖房子欠下亲戚一些钱,能出去多挣点当然好,就去了。结果人还没到厦门,离五缘湾大桥还有四五公里,客车就跟一辆货车迎面撞上,全车死了两个,父亲是其中之一。本来说好父亲先去,过几年母亲再去,如果能挣到钱,就在厦门买房子,然后杜奇也去那里找份工作,好歹能改变身份成为城里人。但人算不如天算,父亲死在去厦门的路上,母亲一番哭天抢地,恨死了那地方,自然就不会再前往,更不会让杜奇也去。杜奇干脆哪里都别去,就守在镇上,守着她,或者是她天天把他在放在眼皮底下守着,每天一起去市场,卖了一天鱼干,再一起回家。

母亲哭了几年后,泪干了,身上的肉也哭没了,削瘦得像根竹子。她越瘦越担心杜奇会离开家,比防贼还警觉——贼是不许进门,他则是不许出远门,方向不一,但用力是一样的。理论上如果杜奇不辍学,没有人帮忙卖鱼干,父亲就不会离家去厦门,不去厦门父亲就不会死。所以杜奇怎么办?他真的哪里都不能去。母亲说:“除非也考上大学,你才能走。”这话把他一口气堵死了,别说大学,连高中他都考不上好吗。

杜薇大学四年只回来两次,工作后也只在结婚时带着丈夫回来过一次。桃花镇这些年其实跟从前大不一样了,主要是镇领导被高人点拨,说旅游是无烟工业,客源一开,财源就广进。有了钱做什么不好?修路建学校都是有目共睹的政绩。

宋末元初,很多从临安南迁的赵氏皇族和一些不愿归降的旧臣曾在此汇聚,修起结实的壕沟,建起冶炼刀剑的大炉;明朝嘉靖年间,为防倭寇来袭,镇上又建起绵延两三公里的一人多高的青石墙;到了明末清初,郑成功也曾率部驻扎这里,兵营的青石础柱和几个长条形的战马饮水石槽犹存……遗迹就是宝啊,针尖大的一点遗迹都可以扩展成山那么大的概念,把远近城市里的有钱人钓过来,至少来吸吸好空气、吃一口无污染的青菜也值得啊,镇子于是就热闹了。

三年前杜薇回来结婚时,杜奇跟她说自己想出去打工,意思是让她帮忙劝劝母亲,杜薇却马上翻了几个白眼给他。杜薇说:“前几年镇上静得像个死人,你都那么受用,现在又何必?”杜奇不想承认以前自己傻,他说:“以前我小,对外面没兴趣,现在不一样了嘛。”杜薇不耐烦地说:“现在哪里都一样,没什么好兴趣的!”

正是这次回家,杜薇见到了常天兵,他们是中学同学。镇中学一直拿杜薇贴金,把她照片挂在杰出校友栏上。杜薇对中学却没有同等喜欢,连带着对中学同学也提不起劲。以前她回来总是悄无声息,这次是结婚,动静好歹有。婚礼后她出去参加了一次同学会,回家就让杜奇去张飞猪肉脯店上班。常天兵的店开在翡翠街,是游客去明城墙的必经之路,晚上游客如果住下,新修起来的所谓特色农家酒店都聚集在那条街上,霓虹灯一路亮到底,夸张的红光刺得人眼都睁不大。常天兵这几年挣了不少钱,这是杜薇听到的,至少同学会几十号人吃喝就是他做的东,好酒好肉,散去时还每人两盒猪肉脯当礼物。

镇上人的姓据说宋朝以前一直很单一,每家户主都姓杜,族谱上说是西晋时中原一个叫杜源的人,为避战乱带着一家大小南渡到这里,发现岛上土地肥沃,四季安详,就歇下不走了,然后分枝散叶繁衍下来,女可以外嫁,男可以外娶,只要生在岛上的子女姓杜就行。后来战乱频繁,避过来的人多了,才渐渐出现杂姓。常家应该是民国中后期逃难到这里的,种点地,没波没浪地老实谋生,总之几十年都无声无息。如果不是前几年常天兵开了张飞猪肉脯店,反复宣传说自己祖父当年是避日本兵患从南洋逃回来,带回新加坡的秘制肉脯配方,三代秘不外传云云,岛上早就没人想起他们的来处了。也许真是从南洋来的,谁在乎呢?至于所有的肉脯是不是像他家广告上说的,是用农家土猪后腿精肉做的,配上特级白糖和鱼露,以及新鲜土鸡蛋等十多种佐料特殊调理,并且放在特制的筛匾上烘烤出来的,镇上之前也没人相信,反正都是用来骗旅游的人,吹吧吹吧,牛皮别吹破就行。

常天兵的店是高中毕业第二年开起来的,已经风光了十来年,但母亲之前从来没吃过他家的猪肉脯。杜薇从同学会上带回两盒,她这才尝了尝,咸中带甜,越嚼越香。哎呀,确实不错啊。母亲就夸起常天兵,说没想到转眼间人家就那么有钱了。杜薇鼻孔哼了一声,眼皮又一耷拉。“土包子!”她说。

接着她又说:“我跟他说了,让阿奇到他店里上班。一辈子在那个小摊上卖鱼干能有什么出息?不如去学做生意吧。”

母亲很意外:“啊?人家那么大的老板会同意?”

杜薇嘴一抿,淡淡地说:“当然,他还能不同意?”

杜奇说:“那不行,鱼干也是生意,进货出货需要人手。”

母亲马上说:“算了,鱼干跟猪肉脯怎么比?挣的钱只够付摊位租金哩。下个月就把摊位退了。”

这样,杜奇就离开鱼干摊卖起了猪肉脯。一开始只是普通店员,后来才成了张飞。

原先店里雇有三个女孩,加上杜奇,四个人八只手,还常常忙得厕所都没空上。那时生意非常好,来买东西都像白抢不用钱似的。常天兵平时在加工厂那边忙着,片肉、拌料、摊筛、脱水、烘烤、压平、修剪,做肉脯的每一道工序都瞪大眼守着,料的配制更是自己动手调,调时别人都得回避,连在旁边看着都不行。秘方嘛,无论是不是真的,反正就要弄得玄乎一些,做得跟真的一样。有时店里实在太忙了,常天兵也赶过来帮忙。翡翠街被政府设为步行街,常天兵虽然很多年前就买了汽车,但开不进来,只能跟杜奇一样骑着电动车,在店里也跟杜奇一样忙进忙出,累得一边额上溢出汗,一边笑得嘴咧到耳根。但从去年起游客开始少了,店就慢慢冷清下来,来的人少了,买的人更少。生意不好,营业额下降,常天兵嘴上虽然还是很牛逼的样子,心里大约却未必。老板嘛,每天开门店租、税收、人头工资就摆在眼前,入即使仍然比出的多,但跟以前一比,还是差一大截。常天兵先是把店员辞掉一个,接着又有人跳槽走了,店里最后就剩下杜奇和店长雅玲了。

雅玲说:“我们要把网店开起来。”

常天兵说:“开吧。”

雅玲就开了淘宝和微店。

雅玲说:“我们宣传不够。”

常天兵说:“宣吧。”

雅玲就给店里弄个公众号,叫“张飞哥哥”,整天东拼西凑些软文,夸猪肉脯的营养价值或者吹常家祖上在新加坡的传奇轶事。接着自己又开了抖音,用美颜相机拍小视频上传,视频里她永远又白又嫩又娇媚地在吃猪肉脯,嘴里叼着一块,头歪左边,又歪右边,唱着歌,扭着屁股,又美又仙。

雅玲家也在镇上,但杜奇原先并不认识她。店长这个职位,在店里是一人之下,但常天兵并没有给她多开工资。底薪每个人每个月都是一千三,其余的就看各自的销售抽成了。以前雅玲卖的总是最多,拿最多提成是理所应该的,但她自己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店的后面附有一个卫生间和一个六平方米左右的小办公室,除了电脑,还放着一台烤箱,那是雅玲的用武之地,今天烤牛排,明天烘焙饼干,总之就是给大家分福利。店员越来越少,只剩下杜奇了,雅玲仍然手不停,直至她进医院生儿子。

儿子是常天兵的。常天兵是老板,雅玲是店长;常天兵是单身,雅玲也是单身。两人的故事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二十二岁,比常天兵小八岁,个子不高,骨架很小,看上去像还没发育的中学生,总之两人根本不搭,简直难以置信。平时到店里,常天兵并没给雅玲好脸色,当着大家的面也常呵斥雅玲。雅玲鼻子一皱弄个鬼脸就过去了,或者笑嘻嘻地把身子往常天兵身上贴,细白的脸上连红晕都不会泛起。暧昧信息都是她自己透出来的:她和常天兵睡了,她和常天兵又睡了。睡了之后,怀孕就是迟早的事,再接下去,婚礼还没办,十几天就分娩了。

常天兵家很大,三层楼高的自建别墅,面积不下四百平方米,但常天兵嫌婴儿吵,雅玲就在自己娘家坐月子。店里这些天因此只剩下杜奇了。常天兵一直说再去雇个人,却又一天天拖着没去雇。其实也无所谓,雅玲坐着月子,似乎什么都没耽误,公众号继续推,淘宝和微店的客服也在手机上做着,杜奇只要按地址叫快递发个货就行,反正量不大。只要不碰到长假,来旅游的人都很少,越来越少,最冷清时,整整一天进店的客人都不会超过二十个,肯花钱买猪肉脯的还只有一半多点。所以杜奇一个人现在也应付得过来,钱来货去,微信和支付宝收款都直接关联到常天兵的银行卡上,不用费什么周折。等闲下来了,他就坐到门口的石鼓上,微博微信轮番刷。店里没装电视,他也没有看书的习惯,至于办公室里的那台电脑,上着锁哩,密码雅玲管着,他从来没有碰过。如果能玩玩PSV,也就是掌上游戏机,时间倒是好过些,他家里就有一台,但上班是铁定不允许玩的,就是带在身上也不敢拿出来玩。幸亏有手机,手机这东西真是好东西啊。

结果他就在手机里看到于大童的“张飞老师”了。

他马上把这条微博截屏转发给常天兵,邀功得赏钱还在其次,关键是此时他挺兴奋的,需要跟人分享一下。所谓分享无非就是想让更多的人看到,还不等常天兵回复,杜奇又转发到“张飞猪肉”群里了。

“张飞猪肉”微信群的群主就是常天兵。除了新旧店员外,群里还有加工厂的十几号人。杜奇去加工厂取过几次货,但厂里人上班时都白围裙、白帽子、白口罩,他匆匆转一圈,装了货转身就走,所以真正认识的并不多,却也不陌生,平时在群里抢抢红包斗斗嘴,或评一评转发的段子,彼此早就是熟人了,他们每个人都与“张飞猪肉”有关,杜奇上了网,也等于他们上网。果然群里很快就热闹起来,第一个冒出来的人是雅玲,她艾特了群里所有人,然后说:“大家马上转发这条微博!”几乎同时,常天兵也冒泡了,常天兵艾特了杜奇,说:“快让于大童到店里坐坐!”

杜奇这才想起,刚才自己只匆匆留下一句评论,就立即转到微信里瞎掰这么久,却忘了转发微博。他重新回到微博页面时,眼眶一下子瞪大了。手机屏幕下方信封状的“消息”那里,小红圈现着“680”的字样。点开了,回复一百二十条,点赞三百二十个,新增关注两百四十人。

他当时的评论是这样写的:“我就是张飞啊。”

没有人会怀疑这句话,他的头像就是涂成黑脸后常天兵让他自拍上传的,虽抿着嘴,皱着眉,但五官摆在那里,还有醒目的黑头巾。如果再点开他微博,肉脯、肉脯、肉脯,还是肉脯。卖猪肉脯的张飞老师毫无疑问就是他。

于大童的那条微博已经有八百六十七次转发。杜奇仰起头长吸一口气,这事太突如其来了,他活到二十岁才第一次碰到。他先再留个评论:“欢迎于老师来店里坐坐。”然后点了转发键。如有神助,他写下一句至关重要的话:“我家猪肉脯吃过就知道好。”

在店里卖了三年猪肉脯,三年,一千多个日子了,转了那么多微博,跟自己密切有关的却是第一条。他也是第一次跟陌生人在网上互动,而且,这个人还是桃花镇以外的大V。

他举起巴掌想在脸上抹一下,马上又收住了。装张飞的第一天起,常天兵就吩咐过他,上妆后不能碰,一碰妆就花了。抹到脸上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啊?膏状的,装在一个口有巴掌大的塑料罐里,隐约飘着股花生油的香味。是常天兵拿来的,常天兵说:“它叫张飞霜。”第一天也是常天兵帮他抹上的,之后他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先到卫生间换上黑衣黑裤黑鞋,再对着镜子把自己的脸抹黑,一直到夜里下班前,才能用洗面奶清洗掉。

心跳非常快。紧张?不知道。激动?也不知道。在店里他一直脸部平板。常天兵嫌他太晦气了,常天兵说:“笑啊,小舅子你他妈整天吊着一张臭脸干吗?老子欠你了吗?”没有,谁也没欠他,他是自己越来越笑不起来。没什么好笑的,涂黑脸变成张飞后,更没有笑的必要了吧?

他重重吁一口气,抬头往街上打量着。于大童会不会真的来店里?开店来陌生人是常事,越陌生越好,熟人来往往只是因为嘴痒想试吃肉脯,试一百遍也不见得能买一回。但于大童不是一般的陌生人,杜奇每天看他在微博上晒到这里去那里,吃什么菜睡哪家宾馆,甚至开什么车、加哪号汽油等等,熟悉得像一家人,却隔着一块屏幕,他在明处,杜奇在暗处。杜奇知道他,他却不知道杜奇。

终于一张照片、一条微博,两人竟撞到一起。像一场奇怪的梦。

杜奇拿起手机。这时候于大童该看到评论,然后回复了吧?

转发、点赞、评论又增加了几百条,却没有哪条出自大童。于大童还没看到他的评论?

于大童这时候在哪里?

……

全文见《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9年第9期

作者简介

林那北,女。已出版《林那北文集》,长篇小说《剑问》《锦衣玉食》,长篇散文《宣传队运动队》等三十多部著作,获《小说选刊》优秀小说奖等奖项。现居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