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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19年第9期|杨少衡:暗自颤抖(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19年第9期 | 杨少衡  2019年09月02日08:26

1

午夜一点十分,电话铃响,詹一骥惊醒。

他心知不好。这个时段的电话绝无好事,要不是哪里起火了,就是谁死了。

打电话的是赵光储,从省城打来。赵光储的话音里透着紧张,有丝丝气喘。这人一紧张便口吃,他报告的情况果然具有爆炸性:陈克“跑、跑路”了。

“你不是下午还见过他?”詹一骥诧异。

几小时前,傍晚时分,赵光储曾来过一个电话,报称已经与陈克见面,陈答应明日一早与赵一起前来本县。该报告属实,并未弄虚作假,电话是赵在陈克的公司里打的。当时赵光储前去登门拜访,陈在开会,会中抽空跑出来,到了他的总裁办公室,与赵光储匆匆一见。赵光储代表詹一骥向陈克致意,邀请陈光临本县,参加第三届“兰花博览会”开幕式暨相关招商活动。陈克爽快应允,称感谢詹书记盛情,前些时詹已经通过电话相邀,他本人非常愿意借此之机跟詹见一面。詹一骥走马上任,他自当前去拜会,日后项目上的事情,还要仰仗詹多关照。只因为近期公司遇到一些事,他一时脱不开身。现在事情基本料理清楚了,明天恰好有个空当,那就兵贵神速,先去跟詹见个面,后天参加博览会开幕式,把几个意向书一并签下。赵光储闻之大喜,与他商定了动身时间,相约届时到陈的公司会合出发,而后即打电话报告了詹一骥。晚饭后,赵光储从自己所居宾馆给陈克再打电话,想商量一下日程安排的几个细节,不料电话怎么也挂不通,总是“你所呼叫的用户已关机”。赵光储打电话到陈公司里问,一位自称总裁办公室的人员称,他们总裁在开会,命不许干扰,只能待会后联络。赵光储从晚八时一直等到晚十一时,陈克一直在开会,电话始终挂不通。十一点过后,公司总办的电话也没人接了。赵光储感觉不对,赶紧四处打听,通过各个途径追问陈克下落,一直追到午夜才得到一条消息:陈克已经离开省城,搭乘晚七点航班前往香港。赵光储大惊,即通过内部关系查对了机场相关信息,确认陈克果真已经匆匆离境。从陈克所乘航班时间看,他几乎是在与赵光储见面之后即动身前往机场。难得陈总裁在准备拎个包启程跑路的仓促之际还装得一脸无辜,煞有介事作欣然应邀前来姿态,撒个大谎把赵光储稳住。

“情况比较紧急,这么晚了还是得赶紧向您报、报告。”赵光储说。

詹一骥叹气道:“你是只夜半乌鸦。”

赵光储没听明白:“詹书记什么意见?”

詹一骥说:“我说咱们运气好。”

他命赵光储继续核对情况,务必搞清楚。陈克真的跑路了,或者只是临时出游?以现有情况看,后者的可能性不大,却也需要准确确定。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陈总裁跑了,他那些人呢?那个总裁办公室呢?难道那张大办公桌和他的总裁椅也都打包搬上飞机,跟他跑了吗?无论如何得找到一个谁来说说怎么回事。总会有人知道陈克去了哪里,怎么联系,必须把那个人找到。

当晚再也无法入睡。詹一骥早早起床,早早来到办公室,那时天还是黑的,整个县委大楼只有值班室亮着灯。詹一骥进办公室后一直坐在办公桌后边那张椅子上,两手搭在椅子扶手上。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头,能感觉到它们在打战、发抖,止都止不住。

这是恐惧。藏得很深,说到就到。

第二天上午九时,赵光储发来一条短信,确认无误,陈克已经失踪且无从联络。

当时詹一骥在市宾馆会议中心参加会议,坐在大会场台下第一排。当天上午市里召开大会传达上级会议精神,詹一骥奉命前来参加。他在会场给赵光储回了一条短信,命赵立刻返回县城,下午两点半到县委小会议室开碰头会。短信发走后,詹一骥特意再加发一句:“最新动态暂不外传,目前保密。”

赵光储回称:“明白。”

会议结束已是中午,詹一骥在宾馆餐厅草草吃点东西,赶紧上车返回县城。轿车驶上高速后,他靠在轿车后座上睡着了。醒来时轿车已经下了高速,沿县道急奔县城。詹一骥伸手往口袋里掏,并非拿手机什么的,是下意识动作。他一边看车窗外闪过的山岭、林木,一边情不自禁掏身上口袋,夹克口袋、裤子口袋,逐一掏,左掏右掏都是无用功,什么都没掏出来。

下午碰头会参加者为县里几个主要人物,书记、县长、副书记,加上县委办主任赵光储。赵向大家报告了陈克“跑路”的情况,众人面面相觑,无不表情沉重。

詹一骥说:“咱们得赶紧研究,不要弄出大事。”

县里事务千头万绪,风平浪静还好,最怕发生大的意外。陈克虽是从省城“跑路”,却一定会牵动本县,引发诸多麻烦,必须作为本县一个突发事件重点关注,加强风险防范。会上即商量了几条,比较急迫的是明日博览会与陈克有关的几个项目合作意向书签约先撤下来,同时紧急修订会议材料,把涉及陈克的文字全部删除,不要在任何地方体现,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詹一骥说:“强调一条,目前严格保密。”

陈克失踪消息未经证实,情况还可能生变。万一这边沸沸扬扬到处传说陈克“跑路”,人家忽然又飞回来,挂着个降落伞自天而下,欣然光临本县兰博会,那怎么办?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却也不能完全排除。现在格外需要防范的是恐慌。在情况明朗之前,人为扩散陈克失联消息,可能会造成不必要的恐慌,导致人心崩溃。

大家认识完全一致,此刻该消息非常敏感,必须谨防失控。

“有什么妙计?”詹一骥问,“谁来给点阳光?”

阳光可以扫除阴霾,但是此刻却苦无妙计,并非大家没主意,是应对办法确实很有限。不能指望完全封锁消息,眼下是信息时代,如果陈克真是跑了,过几天肯定众所周知,暂时封锁消息只为了争取时间作防范准备,不是根本办法。讨论中定的一二三四几条,都算暂时应急而已。事情会如何发展很难全部预知,可以料想的只是很麻烦,甚至惊心。最坏的情况就好比多米诺骨牌,推倒第一块,砸倒第二块,接二连三,顷刻间全盘倒。陈克“跑路”,第一块已经倒了,谁是第二块?然后还有谁要被砸倒?有什么办法阻止其连锁反应,避免一地狼藉?

詹一骥说:“咱们得有个办法。”

碰头会匆匆结束。詹一骥离开小会议室,沿着楼道走廊回自己的办公室。途经电梯间边的值班室,忽见一位客人在值班室的沙发上正襟危坐。此人个头不高,一头白发,看上去非常醒目。一见詹一骥露面,那人晃着头站起身叫唤:“詹书记!詹书记!”

“本家老师啊。”詹一骥打招呼。

“不敢当。”对方说,“小姓张。”

詹一骥嘿嘿。不管是张是詹,总之读音差不多,一笔写不出两个。

“找我有事?”他问。

对方称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报告。

詹一骥打趣:“咱们本家老师没有哪件事情不重要。”

他没让对方去办公室,自己抬腿走进值班室听对方报告。詹一骥特地说明,此刻有急事要处理,请张老师讲得扼要一点。

此人叫张胜,六十四五模样,已退休,此前曾任县博物馆负责人,在本地小有名气。这个人长相有特点,一头白发根根雪白,乱蓬蓬顶在头上,像一个巨大的白鸟窝。据说他是少白头,从三十来岁起就白发苍苍了。他很瘦,一张脸皮包骨头,两个眼睛陷在大眼窝里,猛一看好比骷髅回魂,像是刚从墓地里走出来。这位张老师曾经拿若干件“特别重要”的事情叨扰过詹一骥,每一件都与其退休前的供职单位相关,其中最别致的一项是县博物馆围墙上的玻璃刺。据他说,当年那些玻璃刺是他亲手种植于墙头,以防小偷越墙而入。数十年后,玻璃刺已破损大半,不再能有效吓阻盗贼,成为重大隐患。他请求詹一骥重视此事,免得博物馆珍贵馆藏文物被洗劫一空。这个人特别能说,几根玻璃刺的来龙去脉能说个半天,詹一骥耐心听了许久,不得不打断他,当场拿手机给县文化局长打电话,把事情交代给该局长。送客时他开玩笑称对方为“本家老师”,一笔写不出两个。事后他悄悄交代办公室工作人员,日后这位白发先生来访,要先挡驾,把他的重要问题先问明白,记录下来。如果又是保护玻璃刺什么的,别让他守株待兔,可以让他先回去,事情直接交代有关部门处理并报知詹一骥。

今天他没给劝回,或许果然特别重要?

张胜一张嘴,竟说出詹一骥此刻最担心的事情:“听说陈克‘跑路’了。”

詹一骥吃惊道:“谁说的?”

“外边都在传。”

外界确实早有猜测,张胜听到的应该是那些猜测。问题是此刻猜测却已成真。

詹一骥问:“他为什么跑?莫非张老师知道?”

“听说资金链断了。”

“张老师对资金链也有研究?”

“不敢。略知一二而已。”

詹一骥了解张胜为什么对陈克如此关心。难道张胜除了馆藏文物,也还鼓捣店面炒卖?张胜顿时眼睛大睁,一头白鸟窝晃动不止。

“詹书记忘记我们那个事了?”他诘问。

“珍品馆?”

他放心了:“噢,记得呢。”

张胜称,他对炒卖店面没有兴趣,他关注陈克,只是因为他们那件事才弄个开头。本来陈克已经答应来签个意向书,现在却突然跑路了,可怎么办呢?詹一骥答应过的,这事只能指望詹一骥了。

“本家老师是块双面胶,强力牌。”詹一骥调侃。

他感谢张胜,称张反映的情况非常重要。如果张所听属实,那么情况很严重。开发商答应捐献一大笔钱,转眼一跑了之,怎么可以这么糊弄人?如果陈克真的跑了,牵涉的可不光是若干张书画藏品,还会伤害很多人。眼下詹一骥得赶紧去把情况核实清楚,因此不能听张胜多谈。

“请詹书记务必继续关心我们这件事。”张胜道。

“行。”詹一骥干脆回答。

他让值班员立刻送张胜下楼,自己也起身,把客人送到电梯边。进电梯前张胜伸出手想跟詹一骥握别,詹一骥笑笑,举手摆摆,避开了。

他知道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手指发抖,情不自禁。或称“暗自颤抖”。

几分钟后告急电话到达:陈克“跑路”消息已经不胫而走,县城北部“中央商业圈”售楼处开始有人聚集吵闹,还有更多人正在从县城各角落赶往该处。

所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类似消息确实无法封锁,非人力所能为。试图通过控制消息争取一点处置时间已属徒劳,第二块骨牌已经给砸倒。

詹一骥说:“咱们运气就是这么好。”

他命立刻行动,按刚才碰头会布置,迅速调兵遣将,把局面控制住。

2

在成为所谓“中央商务圈”之前,那地方被称之为“大石坑”,它确实就是一大片乱石坑。那里原本有几座石头山,满山都是坚硬的花岗岩,早年间有打石匠在那里打石头,用的是传统工艺,在巨石上找出纹理,拿铁凿子顺纹理在岩石表面凿出一排石眼,再用大铁锤把铁楔子硬砸进石眼,让巨石顺石眼排列位置开裂,一段段剥离下来,再打出所需的条石、块石。这种采石法沿用了不知多少个世纪,直到近几十年才被机器采石取代。大规模机器采石促成几座石头山迅速采空消失,在那一带制造出高高低低一串大石坑。后来由于环保要求日渐严格,采石场渐渐被废弃,大石坑成为被遗弃的工地,满目疮痍躺在那里晒太阳,等待时来运转。

数年前,有一条新高铁线路规划在媒体披露,本县赫然为该线途经地,且规划有一个火车站,站址就选在大石坑附近。采石场遗址隆重入选,原因除了考虑高铁线路走向和地理因素,也考虑了未来的县城变化。本县已经规划将行政中心北迁,带动县城北部开发与发展,高铁站建在大石坑附近,可以助推新县城中心的形成。时下高铁是交通大动脉,行政中心是权力集中处,双双相逢于城北,于那个方向是重大利好,人员、设施、产业、服务、机会都会向那边汇聚,好比摇钱树掉下的钱噼里啪啦全都掉到一个聚宝盆里。因此高铁规划在媒体披露后,有众多开发商和资金拥向大石坑,汹涌澎湃迅速将那些坑坑洼洼淹没,有如台风登陆暴雨成灾。陈克的“中央商务圈”为其中一大手笔。

陈克是省城开发商,有一份民间排行榜将其公司列进本省前五,其开发印记遍布省内外,所开发住宅兼商务区域多以“中央商务圈”命名。这一名称倒不是陈克图谋不轨,企图另立中央,只是一个商业符号、广告语汇。据他自己解释,凡城市必有商业区,而商业区亦有中心与边缘之分,他建设的各“中央商务圈”都将成为所在城市的新商业中心,类似于北京的王府井,象征着繁华与财富。在一次招商活动中,陈克被请到本县考察,他看中了大石坑,认为极具前景。经过一系列运作,陈克拿下了与拟议中的高铁火车站相邻的大片土地,正式宣布兴建本县“中央商务圈”。陈克公司以规划和营销见长,其规划方案想象力丰富,画出的效果图堪比日本东京银座。其产品宣传铺天盖地,到处有声音,名满省内外。得益于地方领导的支持,准其“特事特办”,陈克这个项目一路绿灯,动工不久就开始预售,卖楼花,“中央商务圈”还只见一圈围墙之际,图纸上的门面和住宅已经预售一空。满世界的人“扑通扑通”一群一群往大石坑里跳,连省城那边的人也组织炒房团跑来买房买店面。本县倚仗地利、人和之便,组成了陈克的最大客户群体,有人开玩笑称,那段日子里无论城乡,口袋里有几个钱的都去填坑了,趋之若鹜。那几年恰好环境宽松,用专家的说法叫“流动性”充裕,银行里有钱,各家银行鼓励大家贷款,开发商从银行拿钱盖房,业主从银行拿钱买房,大家都缺项目,唯独不差钱。拿来的钱除了买房买车,还可以高消费,可以加杠杆炒股,暗中还可以豪赌,搞那些可疑的快速赚钱金融把戏。于是热潮滚滚。

然后有一天突然起风了,环境开始变化,银根收紧,大家忽然发现转瞬间那些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需要偿还的巨额债务却都在那里,一个都不能少。借新还旧已经不再那么容易,资金链说断就断。这时能怎么办?实在不行就“跑路”吧,该商务脱身运动早已不是什么新鲜勾当,陈克老板不是第一个跑的,更不是最后一个。但是别的老板“跑路”,或许只因为短期资金周转不了,暂避以求缓解,陈克不一样,他的事情要麻烦得多。陈克长于抢抓商机,其项目大都有热门概念依托,这些依托同样也会因情况变化生变,例如途经本县的那条新高铁线路,在热热闹闹谈论了若干年之后,因形势变化审批转严未能最终获谁,被列为暂缓。大石坑“中央商务圈”经极力放大并提前消费的来日商机顿时疑问丛生。

早年间有一首流行歌曲唱得很无奈:“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詹一骥大约相当于那个悲伤者。本县“中央商务圈”热浪滚滚那些日子里,詹一骥还不是地方官,他在市直单位任职,贵为市发改委主任,不掌握大权,责任亦没有那么大,不需要挖空心思去填哪个大石坑,也不担心时候一到把自己填进坑里。不料事情顷刻生变,本县前任书记被提拔到省直部门任职,詹一骥被挑选为继任者派到本县。两人果然运气有别:前任领导在时,“流动性”充裕,遍地黄金,新高铁线路新鲜出炉,大手笔招商气势如虹。陈克来来去去,前呼后拥,会见、宴请,高朋满座,场面灿烂,采石场遗址都给做成了“中央商务圈”。骄人政绩五光十色,一朝提拔华丽转身,带走无尽美丽。轮到詹一骥就不行了,新高铁说缓就缓,资金链说断就断,请陈克来见一面,人家嘴上应承好听,转身一拍屁股“跑路”,“中央商务圈”又成了大石坑,所有问题和悲伤一并丢给了詹一骥。

几个月前,詹一骥初到任时,远处天边隐隐约约已经有雷声滚过,有传闻称陈克战线拉得太长,快撑不住了,靠几张图纸从本县大石坑捞走的大批资金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传闻让相关业主们颇受惊。眼见得“中央商务圈”工程并未按计划如期进行,大石坑周边,除了抢建起来、装修豪华有如西洋皇宫的售楼处,并没有哪一幢商厦拔地而起。已经缴纳不菲预售金,甚至以诱人优惠价交足全部房款的业主们感觉不安,一些业主找开发方交涉,要一个说法。开发方一再表示尽管放心,中央商务圈还是中央商务圈,前途依旧美好。工程拖延只是因为设计方案调整,新方案肯定要比旧方案更加高大上,新方案一旦确定就会抓紧开建,保证按合同规定交房。表态很好听,毕竟都是口水,业主们的忐忑之心无处安放,他们找来找去,找到新任县委书记詹一骥。詹书记原本与他们跳坑无涉,但是现在是他来本县管事,当然就要找他,要求他把他们从坑里打捞上岸。

詹一骥表态:“这个事我会重视。”

那时候他就情不自禁暗自颤抖,心里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他管那叫作“恐惧”。

当时有个人真名实姓写了一封信,分别向省委和市委主要领导告了本县领导一状。告状者为退休干部张胜,所告事项很寻常:本县博物馆设施欠账多,馆藏文物有重大隐患,其本人写信反映、上门求见,多方努力,始终未得县领导过问,事情无从解决,因此冒昧上书。这封信从上头层层下转,到了詹一骥手里。察看一下告状信写作时间,是在詹到任之前。这封信并未指名道姓告哪位具体领导,詹一骥本人刚到任,与所涉及事项还扯不上,上级领导也未在信上批示,因而不算重大信访件,“阅处阅处”而已。时下一个县里,并非只是博物馆设施不足,学校、医院、图书馆、道路、桥梁、供电、供水等等,哪个设施充足了,不需要重视了?因此这件事詹一骥不管也罢,最多转批给分管领导去处理就可以了。詹一骥却命办公室给张胜打了个电话,约他到办公室来谈了一次话,两位“本家”由此结识。

张胜说:“詹书记一看就跟前边那位书记不一样。”

詹一骥笑:“张老师这头白发跟人最不一样。”

双方第一次见面,张胜除了给詹一骥带来一头白发,还带来一个小玻璃盒,里边装着一只小虫子,那是什么虫子?书蛀虫,亦称蠹鱼,已经死亡。张胜告诉詹一骥,这只书虫是他本人亲手从本县博物馆所藏一幅清代画作的蛀眼下捕获,关进玻璃盒里。他曾把它提供给各级若干位领导考察,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本馆重要藏品正在遭难。想要制止这类虫子破坏,樟脑丸解决不了问题,必须修一个珍品收藏馆,采购安装相关设备,让该馆处于恒温恒湿状态,那么虫子就没有了,藏品就安全了。

詹一骥打听张胜都给哪些人展览过这只虫子?张胜介绍了其过程:他先是找了博物馆现任馆长,要馆长向上级反映问题。馆长说盖个珍品馆得多少钱?恒温恒湿一年得耗多少电?经费哪里来?馆里根本没法解决。如果可以解决,张胜自己当博物馆负责人为什么没弄成?不要没事找事,算了吧。张胜得不到馆长支持,只能自己折腾,带着那只虫子逐级投诉,到处展示给领导们,先后找了文化局分管副局长、局长、分管副县长、县长,却没有人能够解决问题。他曾千方百计找前任书记反映,请求一见,人家根本不理睬,只是让人通知他去找有关部门反映,甚至让他到信访局去,似乎他是在为自己讨要什么。无奈之下,他才给省、市领导去了信。

詹一骥说:“张老师还真是屡败屡战。”

他问张胜为什么如此执着?不是已经退休几年了吗?张胜回答是因为心里放不下。本馆藏有一批明清字画,是市里一位民间收藏家捐献的。这位收藏家痴迷收藏多年,手中有不少东西,他的两个儿子不长进,总是惦记老爹那些宝贝。收藏家心知自己一死,辛辛苦苦收藏的物品转眼会被两个儿子瓜分、甩卖,一辈子心血将付之东流,为此感觉烦恼。由于一些收藏品鉴定,收藏家找过张胜,彼此相识。收藏家向张胜讲了自己的烦恼,张即建议他把藏品捐献给博物馆,博物馆可以保管这些藏品,可以定期展出,收藏家的名字会因此被人们记住。收藏家同意了,但是其家人反对,两个儿子曾跑到博物馆暴打过张胜,为此上过法院。几经周折,最终收藏家在去世之前把部分字画藏品捐献给了县博物馆。由于本馆设施简陋,好不容易征集来的藏品现在正在被书虫啃食,如果没有及时采取措施,不要多少年就将蛀成一堆碎片。那样的话,张胜来日何以去面对九泉下那位收藏家?张胜本人几年前就办了退休手续,事实上他退而未休,至今还在上班。县博物馆人员编制少,专业人员不足,因此到龄后还继续留用他,没多给钱,领的还就是那几个养老金。为什么他愿意白干?因为他学考古,一辈子干的就是这个。他是老单身,没有老婆孩子,不上班还能干些啥?只想活到老干到老。近些时他不断找上边领导反映问题,弄得像个老上访户,上上下下领导都烦了。博物馆头头已经找他去,拉下脸让他收手,别再多管闲事,还通知他把自己的东西收拾清楚,以后不要上班了,安心养老去。

“看起来你没收手。”詹一骥说,“让张老师收手也难。”

在找张胜谈话之前,詹一骥已经向分管县领导了解过情况,知道这个张胜是个地方专家,喜欢在山野孤坟间打转,眼光独到,县博物馆馆藏文物多为他收集。但是为人执着,近乎偏执,按照其业务能力和资历,早该让他当博物馆长,却因为个性让人不放心,因此只给他安一个“负责人”,没给他真正名分。结果负责了六七年,始终没当上馆长,直到退休。博物馆设施确实不足,问题是周边县级博物馆情况都差不多,目前还没有哪一家建起什么珍品馆,也没有哪一家搞什么恒温恒湿收藏室,哪怕建得起也供不起。相比起若干字画,眼下民生方面的一些问题还更突出,更迫切需要解决,张胜这件事只能待日后再说。

詹一骥说:“张老师,我要给你一点阳光。”

他允诺重视张胜反映的这件事,一旦条件具备,即想办法予以解决。但是目前还不是时候,只能留待日后。

张胜即显失望,话也直:“詹书记就是给个气泡。”

詹一骥称自己给的是阳光,阳光与气泡不是一回事。气泡终究要破,而阳光戳不破,它是希望。张胜可以相信,珍品馆、恒温恒湿终究会有的,只是不在现在而已。

“等到终于有了,藏品只怕已经让书虫啃光了。”张胜道。

詹一骥让他想一想办法,千方百计尽人事吧。樟脑丸不行,除虫剂怎么样?总是有对付的办法。另外,所谓“给点阳光”也不意味只是空等,如果能够有其他办法,例如通过社会公益捐助方式筹集资金,那也不失为一条路子。

当着他的面,詹一骥给县文化局长打了个电话,称张胜老师是个专家,虽然已经退休,其专业作用还可以发挥。请文化局长通知博物馆要重视,不许拉脸赶人。

张胜道谢,还说了一句:“詹书记确实跟以前那位不大一样。”

詹一骥问:“哪里不一样?”

张胜称詹一骥真是有点阳光,不像原来那位领导牛逼烘烘,一脸冰霜。

詹一骥自嘲道:“那个我也会,只是没到季节。”

虽然问题没有解决,詹一骥一番谈话竟让张胜有所开窍。后来有一天,他兴冲冲前来报喜,称珍品馆有望大功告成。

詹一骥吃惊:“张老师得天助了?”

其实竟还是“詹助”。上一次交谈,詹一骥提到可以争取公益捐赠,那其实只是一种排解安慰性说法,力求不让张胜太失落,号称阳光,其实跟气泡差不多。没料到人家当真了。张胜跟詹一骥谈过话后,明白靠县里立项出资目前无望,于是就琢磨其他路径。时下什么人有一掷千金捐建珍品馆的能力?当然只有大老板。张胜恰好认识一位大老板,他就是陈克。张胜怎么会跟陈克有涉呢?时下有不少大老板除了能赚钱,亦附庸风雅,玩点古董字画。但是老板们会忽悠业主,自己也容易被假古董冒牌书画大师忽悠,因为于此行非专业。他们便需要一些可靠专业人员提供意见。陈克在本县拿大石坑聚宝,打听到这里有一位张老师是专业人员,于是欣然结识,一起吃过几次饭,张胜亦为陈克鉴定过几个古董,彼此便有了联系渠道。张胜跟詹一骥谈过话后找个机会自费旅行,乘大巴前往省城,直接去陈克公司叩门。陈克一听张老师来了,很高兴,拨冗共进晚餐。席间张胜提出珍品馆这件事,陈克竟丝毫没有推托,一口应允,答应支持此项公益事业,一掷三百万元。

“回去告诉你们县领导,请他们出面谈,可以先签一个意向。”陈克说。

张胜喜出望外,即找詹一骥报喜。詹一骥心里虽有疑问,却也表示重视,马上安排分管副县长与陈克联络,落实此事。双方很快谈妥。恰本县筹备举办第三届“兰花博览会”,推销本县花农种植的花卉产品,并借以组织招商,陈克答应前来参加活动,届时与本县签署若干项目合作意向,把这项捐助也列进去。

那个时点距陈克后来的“跑路”已相距不远。从各种迹象分析,当时陈克的资金链已经扯得非常之紧,“咯嘣咯嘣”的断裂之声开始传响。难得陈总裁在如此非常时刻,还能煞有介事开出如此大的一个价码,给了张胜和本县一个大气泡。或许陈克如此热心当地公益,其实只是他的又一策略。高调大手笔支持本地公益事业,表明于他来说几百万不算什么,实力依旧强劲。或许陈克打算以此暂充一粒安心丸,供此间“中央商务圈”的众多业主服用,有助于稳定他们的情绪。

然后他就“跑路”了。

3

局面暂时控制下来。

陈克拔腿开溜的消息一传开,众多业主非常紧张,都怕血本无归,但是心里也都怀有侥幸,希望不是真的,或属猜测或谣传,有如寒流突袭,刮风下雨,几天后自当阳光再现。此刻他们需要证实情况,从开发商那里讨个说法。如果让业主们没头苍蝇般四处乱窜,无处讨需要的说法,他们很快就会陷于真正的恐慌。而陈克失踪,他的公司已经乱成一团,他的售楼部没有谁能回答业主的任何问题,如果听任他们一问三不知,局面很快便会失控。必须有人给个说法,陈克给不了,那么就得詹一骥给。

幸亏詹一骥防范及时,安排到位,当业主们纷纷涌到大石坑售楼部时,詹一骥派去的人员已经提前赶到,楼外有警察维持秩序,楼内有工作人员指挥应对。陈克的雇员们被临时接管,奉命必须按照规定的口径回答业主的质询。关于陈克去向,必须称还在联系之中,很快当有消息。关于大石坑“中央商务圈”,必须称目前并没有接到公司总部的变更通知,一切应该都按原计划进行。关于不能如期交房怎么办?必须斩钉截铁,保证按照合同规定执行,延期交房将给业主所承诺的补偿。如果企业违背承诺将如何处置?政府将加强监督,直至问题得到合理解决,不相信企业,也应该相信政府。谁说政府会来擦这个屁股?人家已经来了,此刻建设局、执法局等部门人员已经在大厅里实施监督。心乱如麻的业主们抬眼四望,发现果然政府人员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已经介入,于是多少松了口气。

实际上,除了前台那些工作人员,还有人位于后台作现场调度指挥,是相关部门的负责官员,由县政府一位分管副县长统一指挥,驻守于售楼部二层办公室,密切关注楼下前台动态,并同詹一骥保持热线联系,随时准备应急处置。

由于乱流初起,暂时只是微风小雨,属于可控范围。业主们虽感觉不安,却因有政府官员的介入与安抚,感觉有所依靠。大石坑没有发生骚乱,聚集者渐次散去。詹一骥的及时应对,让这块骨牌在经历最初震撼之后没有即刻倾倒。

这时不敢掉以轻心,事情刚刚开始,冲击还会一波波接踵而来。

几天后各种信息纷纷传来。陈克失踪后,他在各地开发的“中央商务圈”都陷入困境。他的公司总部已经大门紧闭,没有谁出来收拾残局。其公司的账面只剩下一堆债务。所有迹象都表明陈克彻底丢弃一切,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别指望他能回来重整烂摊子。业主们交付的大笔资金填进大石坑,如果没有被他挥霍一尽,就是被他席卷而去。欺瞒与洗劫已成事实,钱无处讨,房连个影子都没有,众业主已血本无归。

接下来事态将如何发展?业主与开发商之间原有买卖合同,业主们可以依法对违约开发商提起诉讼,寻求法律保护。问题是陈克跑了,如果从此人间蒸发,再也找不到,即便业主们提出诉讼,法院作出判决也无法执行,这笔账有可能永远搁置。但是没有谁会心甘情愿自认倒霉,业主们不可能坐视自己的利益蒙受重大损失,必定要千方百计设法挽回。他们会这里找那里找,极力扩大影响,寻求同情与帮助,事情有可能演变成一个社会事件,一个群体性事件,这就是下一个可能倒下的骨牌。

由于牵涉的人员如此之多,利益损失如此之大,“中央商务圈”迅速成为本地当下最突出的不稳定因素,一旦失控必造成混乱,足以令詹一骥万分担心,因此才需要他迅速派员前去处置。作为地方领导,此刻除了设法控制局面,不要造成混乱外,似乎很难更多介入干预,因为究其根本,事情毕竟是开发商陈克与业主间的买卖,其纠纷得由他们自己解决或者诉诸法律,地方领导无法替代。

詹一骥却断言不行:“咱们不能让自己总坐在火山口上。”

他认为应急控制只能维持一时,事情得到根本解决之前,随时还可能出乱子,因此还必须有一个根本之策,把屁股底下的火山口移除。人哪里移得走火山?要是真的碰上某个山口喷火,唯一办法就是赶紧拔腿开溜,逃之夭夭,跑得快或还有救,绝无其他生存之道。别指望往火山口浇水,或者画符念咒可以劝说岩浆止步。这是常识。

詹一骥却坚持必须主动出击,找到一个解决办法,这让人感觉有些错位。所谓“冤有主债有头”,“中央商务圈”里的冤主是把钱填进大石坑的业主们,债头则是那位特别擅长忽悠的陈克总裁。哪怕“跑路”了,债头还是陈克,不是地方领导,詹一骥有什么必要把陈克欠的债视同自己所欠,把不可能解决的问题揽到自己身上?

詹一骥说:“要是弄出乱子,我们承受不起。”

如果处置不力酿成群体性事件,地方官员是要承担责任的。如果事情闹大了,其后果地方官员确实很难承受。对相关官员来说,这关乎自身,最具痛感,他们其实也是一块骨牌,弄不好会给砸倒,因而自当格外重视。深入解读一下,詹一骥说的“我们”其实只是对各位领导表示客气,实际上他该说的是“我”,出乱子是他所不能承受的。之所以需要如此深刻认识,除了他是县委书记,第一责任人,本县刮风下雨无不与他有涉外,显然也还有其个人原因。该原因不是秘密,众所周知。詹一骥竭尽全力要控制住事态,奋不顾身似乎要拿自己去填火山口,那是可以理解的。

张胜给詹一骥打来一个电话,就县博物馆的蠹鱼继续请求帮助。

詹一骥答复:“看起来咱们都被陈老板忽悠了,你那个事还得另想办法。”

张胜锲而不舍,称每进博物馆,想起好不容易征集来的珍贵藏品正在成为书虫的美味,胸中就阵阵发紧,像是书虫也把心啃出破洞。陈克的捐赠已经无望,他只能再转求詹一骥。领导曾经表态要给他一点阳光,现在只能指望领导了。

詹一骥还是那句话:“我答应过,一定重视。”

詹一骥把张胜的请求拿到会议上说,表示对自己启发很大。启发什么呢?陈克跑了,所谓公益捐赠成为泡沫,人家张老师没有放弃,继续想办法努力推进事业。张老师想到什么高招呢?就是找个接盘手。陈总裁指靠不了了,能不能请詹书记接走这个盘?咱们为什么不能学习张老师,想办法找一个人接走大石坑这个盘子?

詹一骥其实只是拿张胜的电话做个话题而已,所谓“接盘”并不是什么新花样,早都屡见不鲜。陈克的“中央商务圈”因资金链断裂难以为继,如果地方政府能够辅以更多利益与优惠条件,吸引另一位开发商接管这个项目,注入资金重新启动,那么项目还可以继续推进,业主们的利益还可以得到保障,乱子便不会出,问题便从根本处得到解决。但是这件事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很不容易,涉及方方面面,其中最关键的是有谁愿意来接一个烂摊子。这种事怎么说怎么可疑,表面看是请君救场,弄不好其实就是把人拉来做冤大头。

詹一骥说:“无论如何,咱们得先有一些人选。”

很快地便有一份名单提交到詹一骥手上。其中有当年对大石坑感兴趣,或者参加过招标,却败在陈克手下的企业。近年间曾参与本县其他地段开发的企业,历年招商活动中到本县考察过但最终没有落地的企业,以及各个渠道可以联系上的开发商,只要具有足够实力,都列于名单之中。这份名单被分解成若干组,交相关部门人员分头落实,县领导们亦分别联络其中重点客商,从中寻找可进一步接触的合适对象。

有三个重点客商在几轮筛选中出线。三位客商与本县或深或浅都有关系,其中两位在省城,一位在深圳,他们的企业实力都强,发展均较稳健,企业主目前均在岗,没有如陈克般跑得不知去向。从若干迹象上分析,他们都有争取的可能。

詹一骥带着几位得力干部和大包相关资料,分别走访了三位客商。根据客商各自方便的时间,先跑省城,再飞深圳,然后再杀回省城,马不停蹄,穿梭来去,闪电出击,跑得汗如雨下,手指颤抖,脸色发白。结果令人遗憾:三位客商无一例外,同样婉言谢绝,有如事前串通。

应当说这样的结果并不出人意料。人家凭什么要来当接盘手?这件事涉及两个开发商之间的转让,还涉及众多业主和当地政府的利益,需要面对的问题多如牛毛,麻烦无尽,更主要的还要考虑大石坑目前的地位。如果说这个坑依然如当初那样引人注目,炙手可热,好比香喷喷刚出炉的一块蛋糕,或者还会有人不计较陈克那家伙曾在蛋糕上啃过几口,愿意接过去继续往下啃,只要滋味尚可。问题是情况已经变了,大石坑已经退热还寒,高铁线路暂缓,高铁站不知所终,陈克自己混不下去了,拍拍屁股走人。此刻谁去接手,岂不是自己去跳坑找死?

詹一骥却不感觉沮丧,锲而不舍,屡败屡战,如他表扬过的张老师。头一轮三个客商没拿下来,那么就再筛选出三个,不行再三个,直到拿下其中一个为止。詹一骥强调,不要认为屡败屡战没有意义,事情做成,便是解决了根本问题,即使一时没有做成,只要继续坚持,对陷于焦灼中的众多业主来说,依然是给了他们一点阳光。

于是大家心领神会。领导果然有见地,进退都有所得。詹一骥所称的阳光其实就是信心,对陷于困境的众多业主而言,此刻信心最重要,人失去信心便会崩溃,有信心就有希望,就不会铤而走险冒失作乱。詹一骥率本县领导们千方百计寻找接盘手,节奏很快,动作很大,外界自有传闻,该消息对大石坑的业主们相当于一颗定心丸,于稳定他们的信心大有作用。如果接盘手找到了,众业主便有救了。即使一时找不到,只要领导们还在努力,那就尚可期待,信心还可维持。詹一骥给一点阳光,从增强信心谨防崩溃入手,果然精到。理论上说,哪怕一直没有找到接盘手,只要持续不断地寻找下去,业主们就没有理由完全丧失信心。这是不是说事情因此便可无限期拖延,永远“在路上”,不用真正去解决?恐怕也不行,那样的话,所谓阳光真的就成了气泡。

在大家持续的努力中,一个意外情报由县人大主任传递到詹一骥耳朵里。

“听说涂志强明天回来。”主任说。

詹一骥问:“准确吗?”

“应当不错。”

詹一骥情不自禁,抬起手掌在办公桌上用力一拍道:“抓住他!”

涂志强是什么人?开发商,上市公司老板,第一轮三个接盘候选人之一,詹一骥专程前往深圳拜访过的那一位。迄今为止,此人从未在本县投资搞项目,之所以被挑选出来,因为他是本县人,出生、成长在本县,考上大学才远走高飞。近十年来其企业发展迅速,已成为本县籍在外商人中实力最强的几位之一。此人其实才四十来岁,属年轻有为一类,以往他曾数次应邀返乡参加本县招商活动,似有兴趣在家乡做点事,对项目却颇挑剔,不见兔子不撒鹰。前些时詹一骥亲自去求贤招募,邀请其前来接盘跳坑,他对父母官客气有加,但是拒绝得非常干脆,提到他认识陈克,两人不对路,陈克目中无人,夸夸其谈,浑身冒泡,他早说过,尿都不跟那家伙尿在一起。眼下他更不会去替那家伙擦屁股。詹一骥反复争取无效,只能拜拜。没料不过几天,忽报这位涂志强返乡。涂的父母早被涂接到深圳生活,亲朋中走得近的大多也跑去投奔了,他在本县没有太多牵挂。詹一骥刚去招募未果,他即突然归来,无疑意味深长,于跑得浑身是汗依然在隧道中的詹书记,有如一道阳光。事实上人都需要阳光,业主们需要,开发商需要,詹一骥同样也需要。

县人大主任是本地人,曾任县委副书记,与涂志强是同乡同宗,辈分还要高一点,因此被詹一骥指定为联络人,负责联系涂志强,一起做工作。他传递的情报非常及时,詹一骥即作紧急调整,推掉原有的一切日程安排,全力对付涂志强。

第二天上午,涂志强带着两个随员悄然光临。

他也不绕弯,承认自己就是要来看看大石坑。他老家村子距大石坑不远,他光屁股的时候就常跑到那边玩,对那里的一个大水塘印象很深。但是离开家乡之后他再也没去过大石坑,直到詹一骥来深圳谈起,他才突然记起,便非常想回来看一看。

詹一骥说:“来得好。”

詹一骥不记得工地里有什么大水塘,却坚持亲自陪同,与人大主任一起,带着涂志强一行考察大石坑工地。这是第一步,非常重要。没有谁会闭着眼睛就去跳坑,无论那里有没有水塘,现场考察都是必须的。

他们走进公路边的“中央商务圈”售楼部。此刻该售楼部门可罗雀,楼边空地杂草丛生,周边非常安静有如一片墓地。尽管早已不能卖房,不能退房,无法回答问询,完全无事可干,该售楼部内依然有人值班。值班人员基本都是陈克的原雇员,但是他们已经无法从前老板处领取薪水,目前其工资由本县建设局以临时项目安排发放。建设局奉詹一骥之命接管该售楼部后,留用了若干原雇员,让他们维持售楼部日常运转,搞卫生,接电话,接访客,按照规定的口径回答问题,并报告情况。这种安排同样意在稳定人心,如果吝惜几个临时工工资,任售楼部自然关张,肯定会造成业主们更大的心理压力,酿造出更大的恐慌。

涂志强对售楼部当前运转状态不感兴趣,不闻不问。詹一骥也不作解释。一行人穿过空空荡荡的售楼大厅,走进办公区,再到后门。工地就在眼前,被一圈一眼望不到边的长长围墙圈起来,这就是所谓的“中央商务圈”。涂志强没再往前,他站在门边,抬头张望了好一会儿,摇头称不对,即转身离开。

詹一骥说:“这里就是大石坑。”

涂志强说:“水塘不在这里。”

他们上车继续前进,转来转去,一路打电话询问。好一会儿问清楚了,原来果然有一个大水塘,位于山边,离工地直线距离其实也就几百米。但是水塘已经没有了,早些年机械采石时,磨石污水排入水塘,石粉沉淀塘底,渐渐就把整个塘填满。眼下那里没有水,只剩下一塘石粉和碎石渣。

涂志强在一个破损的石砌堤岸处找到了感觉。他记得这个堤岸,当年就是这个样子。当年水塘里好大一片水面,他就站在这个位置,“扑通”往塘里跳了下去。

“下去就上不来了。”詹一骥打趣。

涂志强很吃惊:“詹书记哪里听说的?”

无须提前打听。涂老板这么在乎一个水塘,一定有过深刻记忆,肯定是历过险。

涂志强承认,当年他跟着几个大孩子从堤岸跳入水塘,人家眨眼间从水里冒出来,他却被塘底水草缠住,甩也甩不脱,当场就吓昏了。还好岸上有一个大人发觉不对劲,跳下塘把他拖出水,他已经不省人事,大家都以为他死了。等一肚子水给挤出来,他才“哇”一下起死回生。从此他再也不敢下水,直到现在。

“我知道这种感觉。”詹一骥调侃,“我管它叫‘暗自颤抖’。”

他宣布要给涂志强一点阳光,保证涂此生不再恐水。那是什么呢?詹一骥把陈克的大石坑项目作为“阳光”奉送给涂志强,外加附送这一塘石渣。他说,可以考虑在昔日水塘处建一座水立方,不妨命名为“涂志强游泳馆”,可以在游泳馆旁立个纪念碑,找个著名书法家写八个字刻上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或者只刻“必有后福”四个字,前四字省略,那就更加含蓄,意味深长。

涂志强嘿嘿,说了一句:“我还需要一个天大的理由。”

话题悄然从水塘转向接盘。无论是谁,要接手一个烂摊子都需要足够理由,仅凭思念一个当年的水塘不足以成事。詹一骥早已准备了若干重要理由,双方在深圳时已经交流过,此刻继续宣讲。詹一骥强调大石坑的发展前景并未根本改变,本县行政中心北移规划已经在步步实施,而新高铁线建设只是暂缓,并非取消,随着经济形势变化和各方努力争取,可能很快又被提上建设日程,届时大石坑炙手可热程度或许会比前几年更甚十倍。等大家蜂拥而至时再跟着来,只怕已经无处立足,难以分一杯羹。现在恰逢低潮,在陈克倒台之际接手,有如炒股票逢低买进,这是最有利的。涂志强是成功开发商,对此自然非常有数。

涂志强道:“我感觉詹书记厉害,陈克碰上了也得甘拜下风。”

詹一骥称跟陈克仅通过一次电话,无缘相见,尚未比画过,不知高下。以他自己认识,陈克这种不负责任的跑路老板,跟他这个坚守岗位的县委书记没有可比性。陈克本质上是忽悠,他本质上是务实。陈克吹的都是气泡,他给的是阳光。

“感觉还是有点像。”涂志强笑。

“本质上不一样。”詹一骥坚持。

涂志强一行来去匆匆,在大石坑走一圈,中午在县宾馆吃顿饭,下午即启程赶班机回深圳。詹一骥全陪,与县人大主任一起,亲自送涂志强去省城机场,三人坐一辆车,一路深谈,探讨合作条件与各种问题如何解决。涂志强显然有所动心,否则他不会专程前来看点,与詹一骥的进一步接触和深入了解情况显然有助于他下决心。类似事情当然不可能一蹴而就,涂志强提出还要考虑考虑,詹一骥表示认可。

他提议:“涂老板再考虑一下,可以先签一个意向。”

“需要吗?”

“我们很需要。”

意向不像协议有约束力,未必签了就是,但是有一个意向,有利于进一步往下谈,用一个意向书显示取得进展,于外有安定人心作用,对詹一骥本人也大有意义。所谓“我们很需要”所言不虚。

涂志强答应考虑。

事情至此似逢转机,曙光隐约浮现。不料恰在其时出了事,一出就是大事。

詹一骥在机场接到县委办主任赵光储的告急电话。

“售、售楼部,”赵光储一急便口吃,“骚乱。火、火。”

那时涂志强还在贵宾室等候登机,詹一骥带着县人大主任送客。当着客人的面,詹一骥不能在电话里多问,以防惊动客商,节外生枝。

“回头我给你电话。”詹一骥只跟赵光储说一句,即挂了手机。

十几分钟后,涂志强及其随员登机离开。

那时县里已经乱成一团。

说来可叹。仅仅数小时前,当天上午,詹一骥领着涂志强到大石坑看点时曾亲自走进原“中央商务圈”售楼部,当时那里门可罗雀。哪里知道下午三点来钟时,忽然有十来部车辆汇集到该售楼部前,哗哗哗下来四五十号不速之客。当时该售楼部大门紧闭,值班人员脱岗,不知去向。不速之客不得其门而入,大家情绪冲动,拼命打门、喊叫,四处打电话。恰好天下小雨,不速之客们不愿上车离开,加之有人急着要进厕所方便,乱哄哄中有人性起,拿砖头打碎一面窗玻璃,从窗子进入大厅,从里边把大门打开,大家蜂拥而入。二十几分钟后,警察闻讯赶来维持秩序,那时售楼部上上下下有许多房间已经如同被洗劫过,房门被撞开,桌椅被推倒,一片狼藉。警察命不速之客离开,对方却要警察把能解决问题的人叫来,售楼的人、公司老板、政府负责官员,统统叫来,不解决问题他们不走。双方对峙中,忽有浓烟腾起,然后火光熊熊,竟是楼房着火。这时不用劝说了,不速之客们慌不择路,或夺门,或越窗,争相从大厅逃出。逃命过程中发生推搡踩踏,有数人倒在大门边,头破血流惨不忍睹。而后消防车、救护车鸣笛赶来,场面恐怖如末世灾难。

詹一骥马不停蹄,从省城飞车赶回县城。

他一路手抖,恐惧如乌云笼罩,心知大事不好。

…… 

作者简介

杨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州市,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1969年上山下乡当知青,1977年起,分别在乡镇、县、市和省直部门工作。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福建省文联副主席、福建省作家协会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海峡之痛》《党校同学》《地下党》《风口浪尖》;中篇小说集《秘书长》《林老板的枪》《县长故事》《你没事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