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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捎话》:驴的身体明白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尹德朝  2019年09月02日15:50

一直以来,刘亮程那些近于大榆树的根一般牢固潮湿腥甜的乡土文字始终吸引着我,似乎成为拯救一个厌食者营养不良一剂良药,多年来,他的诸多作品我一直贴心追随执意深读,这已形成我近几年来我对文字主要需求的既定模式。成为我即法国作家罗伯格里耶、波兰作家舒尔茨等,以及我国当代作家周晓峰、孙频之后,又一份营养套餐的专享与特供。

既然成为我的‘特供’,当然渴望他(她)们的作品应该持续不断了。对于一个尚不具天分的无名作者来讲,这种期盼和崇拜,很像一个功能障碍的王老五,总是在幻象用某种变态的方式将美女撕裂揉碎生吞活剥。听闻《捎话》面世,我想,蹂躏一个“美女”的时刻又来了。

今年年初,我特意跑到乌市南门图书馆去买这本书。服务员回答:“没有。”

不可能吧,这应该是一本新华书店全国统一发行的正规书籍,尽然没有?再说刘亮程和他的《一个人的村庄》早已在书店多年畅销,读者心中耳熟能详,对于一个‘好销’的作家,内地多家书店已卖的风生水起。咱们首府的书店居然没有,没有一个新疆人引以为豪的著名本土作家的书?有点匪夷噢。服务员又说了两个字:“呵呵!”

呵呵不太像个语言,但却富含清晰可见的为莫如深,似乎与《捎话》言简意赅的二字组合异曲同工,好在我还没那么傻,再问下去就没有意思了。

7月27日,姗姗来迟《捎话》在首府召开了它的品读会,我从数百公里外穿越作者的沙湾故乡晒了一路黄沙梁的太阳,诙谐地捎话给刘亮程:“亮程,我把它们的气味给你带来了,太阳、虚土、榆树和老铁锨气味。”他不理我,他顾不上理我,他正忙着在一个桌子后面埋头搞签售,一群手捧印油味尚未散尽《捎话》的小姐姐用崇拜的眼神甜蜜地“围殴”着他呢。三年不见的刘亮程似有了些许的仙风道骨,发际线更高了,很像是从黄沙梁开始,他的发际线便着手订制专属于他的笔耕所有未曾涉及的疆土沙盘。他头顶着这尊沙盘模型,如受戒一般,已经修行到面如圣徒,万物皆静的境地,静到如此这般沸腾的签售气场,眼神还依旧是深沉的一如既往,时而也能浅现温暖亲和的一丝笑意,却怎么也掩不住他永远走不出的那份荒漠深处的孤独。

每每读到一本好书时,一般我是无笔不读的,读到好句子时我会划线标注,等待返回来再细细品味。我一直以为,《捎话》很可能依旧会传承作者《一个人的村庄》那种文笔清凉,少学究气,闪耀着家族一草一木洞见的火花,一以贯之地呈现他乡村哲学的散文特点。但阅读《捎话》时,我发现他的风格变了,似乎有了罗搏格里耶的阴冷和舒尔茨的坚硬与恐惧,再往下读我惊艳到无从下笔的地步,因为他句句都是那么的精彩绝伦,在书的第一页,某种声音就震撼了我:

“……声是扁的,像浮沉像雾,裹着昆塔一层攀升,那声音经过昆塔有了形。”

《捎话》的故事并不曲折,但是他的震撼支出在于每一个章节对人世间发出的的声音给予了非常模糊缓和立体的设计。

《捎话》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故事所涉及的人物也不是很多,30多万字的一本书人物不到十个,整个情节围绕主人公库和他小母驴谢前往黑勒《捎话》展开,一路走去,艰难曲折,腥风血雨,战火纷飞,却又不乏诙谐幽默,妙趣横生。主人公库是一个精通多种语言的翻译家和使者,还是一个懂得多国经文译经师。他的主要使命就是前往他国用“捎话”这个俗语传递信息翻译经文。两年前,库带着毗沙国西昆寺王大昆门一首律师,让他转成黑勒语,捎给黑勒桃花寺的买生昆门,可到黑勒时,桃花寺已被烧毁,大批昆门被杀,堂堂买生大昆门在黑勒做了一个剃头匠,而且改了宗。库见到买生昆门后,那首装在脑子里的律诗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但失落的买生还是希望库能《捎话》到毗沙后译一部黑勒语昆经捎过来。

一个月后,库辗转到毗沙,向西昆寺王大昆门汇报了黑勒城大批昆门被屠杀,所有昆寺被毁,昆经被烧的消息后,又将黑勒买生昆门希望毗沙王大昆门译一部黑勒语的昆经,让库给他捎去。”

于是,经文刻在了驴肚子上,就这样把驴当成了一句话捎过去。从此,翻译使者库和小母驴谢开始了“捎话”的艰难旅程。在战火纷飞的途中,库和谢收纳了战争中死去的两个人的鬼魂妥和觉,他们两个分别是黑勒士兵的头与毗沙士兵的身体,被一个皮匠错峰在一起的鬼魂。他们一行,人、驴、鬼,同生死共患难地行走在《捎话》的路上。

然而到了桃花昆寺,昆寺已改成天寺了,当他把“捎话”的驴交给重振旗鼓改换门庭,着一身天寺装束的买生昆门时,他已经不记得他让库捎啥话了。他居然把小母驴杀了。之后,库在思念谢的悲凉岁月中,一人身上背了谢、妥和觉三个魂,悲凉度日,艰难地活着……

有人说,在这本书的文字里能看到罗伯-格里耶和布鲁诺-舒尔茨的影子,并充满了普鲁斯特和卡夫卡的味道,我倒是觉得,它更有一种我们汉文化传统的写作和意境,类似于《西游记》般的传说和潇洒,蒲松龄《聊斋志异》般的人情世故。在整个文字里,驴成为这本书最大最美妙的社会背景,它完全被作者当成有尊严有思想知羞辱的人贯穿始终的。

……世界是围着驴转的,毗沙驴天生知道自己的每一声驴鸣都会被大地上的驴和人听见,他们嘴对着高远处大叫时,脖子直挺,在能看见声音形状和颜色的绿眼睛里,驴叫声在毗沙城上层层叠叠垛起一座红色城堡,城堡周围辐射出条条红色道路,连接东方西方。每头驴都知道那城堡的一小段墙是自己的叫声垒起来的。一声声驴叫往天上垒城,驴叫一声,天上的城长一寸。不叫城便塌下来,驴不能让声音的城塌下来,就不住地叫。每一声驴叫都是支撑天庭的一根柱子……

这种让牲畜发出建筑的智慧声音的叙述,让我在某种迷幻中产生出一种敬畏和恐惧,那原本一直处于人类社会灵魂和尊严最为卑微的驴,在作者的描述下,它“昂及昂及”的鸣叫,既不是求偶也非高歌,它们是在构筑声音的城堡,他们要将人类画地为牢从而主宰世界。让我们来听听驴是怎么评价人类的:

……驴自负地说:“人这头牲口真好使,一辈子都在伺候着我们,为我们割草,铲粪,梳毛、钉驴掌,搭建驴圈……”

人类在驴面前似乎渺小到如同黑暗中一束烛火,人类靠着这束已被驴鸣凝固成城墙和光柱勉强支撑自己的家园,人要精心伺候着驴们的鸣叫,以此来支撑和延续脆弱生命在驴鸣过后家园的轰然倒塌,这种人类对驴的依赖对生命短促卑微的紧张感,在书中无不体现。有时,我会以为作者只是对驴的描写有独到之处,其实我更为欣赏书中对死亡的描写竟然也是那样的阴冷恐惧入鬼三份。

刘亮程似乎建立了一个藏有不同声音和鬼魂的博物馆,在最初我本以试图汲取作者独到的文字才华之营养,以探索其深刻的哲学思维的心态步入这个展厅的,一踏进来,以“扁”形成的变形的展品层出不穷地跃然纸上,我突然变得小心翼翼,一股冷飕飕的阴魂爬上脊梁沿着冰凉脊沟点点渗入脑下垂体:西昆寺的诵经声;大驴圈驴的世界中心说;小母驴谢的婀娜智慧恪守贞操的少女情怀;乔克努克将军的长刀;向导罗的鸡鸣,奥巴宫殿,黑勒城……这些展品统统泛着昆门徒诵经呼出包谷馊臭气味,驴屁的气味,战场上来不及埋葬的尸臭气味,鬼魂漫天飞舞的嗡叫声……扑面而来。

我个人理解,这部小说大篇幅的战争叙述,与我所看到的所有战争题材文学作品大相径庭。一般来讲一个人被战死之后,随着生命的结束,作者就不会再写他死后的事了,而《捎话》的战争描述恰恰相反,作者用了大量笔墨描写死去士兵,他的魂在远离已经没有生命体征的肉体之后,依旧活跃在世上,观察和洞悉人间的所见所闻,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比如一个叫妥的只有头的黑勒士兵和一个叫觉的没有头只有身体的毗沙士兵,两个身体被一个皮匠用皮绳风马牛不相及地错缝在一起后,形成两个类似连体猫狗兽的鬼魂并发生奇异迷离的故事等等……

“……每场战争都有被砍成一半的回来,驴背成了他们后半生的家,毗沙死了上千人,千头毛驴去驮死尸,路上全是喊魂的,有的人只找回来一个头,家人捧着头喊身体的魂,有的只运回半截身体,拿着带血的衣物喊头回来。这期间一伙伙鬼魂从塔上下来,墙的驴的人的和树的影子里都生出鬼,等着领没魂的人被领走。到了夜里鬼挤成堆,墙头、房顶、锅头、晾衣杆上都是鬼,有大胆鬼爬窗口朝里伸手,谢大叫一声,鬼吓走了,有谢在鬼不敢乱来。鬼怕驴。

……一个早晨魂回来了,扒门口看已瘦的皮包骨头脱了形的身体。……女孩一趴到谢身上就感到了烧汤,走到半路却渐渐凉下来,先感觉不对劲,回头看女孩的父亲,父亲也知道女儿已经走了,留着泪让驴往前赶。写不知道走快还是停下来,正犹豫着,见女孩的魂儿悠地到了头顶,倒骑着看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凉透,变硬……

当我读到第四章的时候,才知道《捎话》是一个纯粹的战争题材的作品。但凡读过刘亮程作品的都知道,他是的笔很少有涉及战争题材的文字,也许正是因为他从未受到我们通常耳闻目染的枪林弹雨,马革裹尸一些战争题材的文学及影视作品的影响,因而他笔下的战争却是另外一番血腥画面,虽有惨烈厮杀,有敌我双方割下对方战死的头颅,以头为武器相互抛掷,但笔墨更多的是战死的人那漫长的死亡过程;已经战死的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心肺早已停止生命的供需功能,却依然坐在马上,直到统计官清点人数,点到他的名字时。他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于是从马上轰然倒地。

……左右突然竖起两堵尘土的墙,连天接地,一下子挡住了天光,两堵墙在渐渐移近,库和谢加在中间,喊杀声突然从两堵墙里冒出来,看不清有多少人马,只听见两片喊杀声对冲多来,两堵尘土的墙混合成一堵。一阵铁碰铁的尖利响声夹杂人的喊杀与惨叫声……库爬到一个挨刀的毗沙兵身旁,那人肩胛骨被砍断。倒地后悲伤又挨了一刀,好像没有死,脚尖一下一下蹬着地,蹬出一个沙坑,地上全是他的血。腿也在颤动,连一半埋进沙土,露出的一只眼半睁着,直直看库,目光发灰。库想把眼睛移开,可是,他的眼睛被那只眼睛盯住……

一个黑勒骑兵,背上中了三箭,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还举刀砍杀。刀举到半空醒过来,身体僵硬地掉下马背。一个人被砍下马,砍他的人下马来揪住头发,一刀把头割了,又翻身上马,提着血淋淋的人头奔到对峙的马队前,抡圆了扔向对方。很快也有人头扔过来。一颗飞来的人头砸在库的身旁的沙地,几个人围过来,对着人头大喊:“都木都木”。库听出“都木”是一个毗沙军官的名字。毗沙兵也把杀死的一个黑勒军官头割了……

《捎话》给我们一个腥风血雨的旅行。翻译家库和他的小母驴谢在那个动荡不安的世界里面对不同形象和种类的人、驴,乌鸦、鬼,魂,举步维艰地行走在《捎话》的路上,看似作者似乎把他们有意写得轻松欢快和趣味,但显然这是一个被不幸和悲哀,残酷的思乡和绝望凝聚起来的《捎话》。那各砍掉了头的黑勒士兵妥,和只剩下一个身子的毗沙士兵的觉,两个残缺不全的尸体,被一个皮匠缝在一起凑个全尸让小母驴谢往回驮,人看不到鬼魂,谢能看到,两个鬼魂倒坐在驴头上看着人世间,这让两个头身风马牛不相及的妥和觉手牵手快乐的走向天门。

“……谢见鬼魂妥觉悠地升起来,用皮条缝起来的头和身一下分开,在最有劲的那股炊烟里升天了,身愣了一会,也悠地生了天,炊烟升不到天庭,这是驴的谚语。谢一直盯着灶台上的烟囱看。过了好一阵,先是没头的身子落回来,他们在谢的背上又身首合一“天庭不要没身体的头”谢听妥嘀咕。妥先到天庭门口,让守门人拦住。觉随后也到了。黑勒头就这样在一个毗沙身体上,眼巴巴看着天庭朝上的无尽白玉台阶上,说说笑笑的人们,他们的战争结束了,他的战争结束了。但他不在他们中间,他的头按在一个毗沙人的身体上,他的身体又被哪颗不知道的头在用?他得找回去……”

显然,作者知道,这种因战争带来的巨大悲痛,用人间的话语是难以详尽描绘的,他只有借助驴对死者的对话来完成对战争叙述。两个残缺不全的尸体托生出另一种存在形式,相互依赖又相互打斗,切实地让人感受战争的恐惧和血腥。士兵死亡后的痛苦,化作了只有驴才能看到的鬼魂妥和觉。这在刘亮程的想象里,给予了我们不留任何余地的人间悲剧,打通了生命与死亡的一条明亮的通道,让我们走进这个通道,近距离感受一个人死后的惊悚过程。这是一个前人从未触及到的切身体感,文学领领域。

刘亮程的文学命运很像他的母驴谢屁股上烙上去的那些神秘的字,说它是黑勒经文,但它到底写了什么内容谁也不知道。在《捎话》的故事里,那些文字犹如一张埋在驴心里的巨大藏有宝藏地图。永远也不知道宝藏买在哪里。

最让我欣慰的是,作品里所有人和动物所做的事情没有时间和空间的存在感,他具体是什么民族什么时代,无因可寻,无证可考,它只能在时间的长河里随波逐流,似乎这样一来,我们所读到的西域国长此以往征战的历史岁月,看似丰满而清晰,却永远也找不到明确的地点和准确地民族特征,这种写作动机,恰恰是刘亮程的对文学作品和历史事件巧妙而明确的划分,使得《捎话》在人类世界的历史发展的长河中,放之四海而皆准。

刘亮程的所有作品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在几乎没有限度的自由里存在,在不断扩张的想象里建构气自己昆寺,大驴圈、行像、人羊等,让自己的叙述永远大于现实。他笔下的景色经常超越视线所及达到他自己能够衡量的内心长度。而书中所有生物的命运都像记忆一样悠长,生和死都是无法测量和界定的,说他死了但他的灵魂依然活着。这让我不免想起《加勒比海盗》《指环王》等影视作品。他们的相同之处都是处于较为奇特的魔幻世界,从而展开一个个妙趣横生的美妙故事。我特别期待有朝一日,哪位慧眼独具的影视者能够看到这部小说,带领我们从画面中更加直观地走进《捎话》的奇妙世界。

总体看上去,《捎话》应该是一部小众的文学作品,不过,一部文学作品能否流传,经常取决于某些似乎并不重要,甚至是微不足道然而却是不可磨灭的印象,对于阅读者来说,重要的是他们记住了些什么,而不是他们读到过什么。他们记住的很可能是几句妙趣横生的对话和一个丰富有力的场景,因此,文学的价值和阅读的兴趣其实是同床异梦的,所以说,每一个读者都可以以自己的阅读兴趣编好自己的文学兴趣。

总之,我每次看看刘亮程的作品,都惊讶于这个凡人怎样为我们创造出如此一个魔幻世界,创造出另一个现实维度,他超凡脱俗地构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宇宙,一个关于天堂与地狱,人类与牲畜的私密神话,他以一种溢满生命力的语言一气呵成。是使现实的文字完成到一个奇异变形的地步,那无法想象的语言艺术以其超载的美冲击着我们的视觉,令我晕眩……

写到结尾,我的心里开始惴惴不安起来,我这个不知名小作者给一个大名鼎鼎的作写评论,是不有点“耍大刀”之嫌,但不管怎样,只是想说点啥而已,希望亮程不要见笑。

2019年8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