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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总体性、现实敏锐感与文学的理想性

来源:文学报 | 马明高  2019年09月01日09:30

当时间逼近21世纪第二个十年的时候,中国作家普遍存在着强烈而广泛的写作焦虑,这就是现实主义的写作焦虑。如何认识纷繁复杂的现实生活?如何理解时代发展的动因与趋势?如何放在人类历史长河与全球范围内书写中国经验和中国精神?如何有力地写出当代中国的眼前现实,生动活泼地塑造当代人的形象?如何从文学“高原”迈向文学“高峰”?这一切,都已经成为横亘在每一个中国作家面前的“时代之问”。

存在写作焦虑是正常的。现实主义当然是无边的,而现实更是一个无限宽阔的、芜杂繁茂的、不断发展的动感世界。在它们面前,作家自然是弱小的,作为一个个体深入现实世界,自然就会面临着巨大的考验和挑战:一方面作家对自己周边的现实有着深切而真实的体验,另一方面又因为自身处于纷繁复杂的现实之中,要想冷静而独立地认识和分析现实,真切而深入地揭示现实并非易事。

20世纪以来的现代性生活让现代主义作家更加看重个体的经验与切身的遭遇。但是,没有生活的“外延整体”和时间的“历史维度”,个体经验的“内在性”、“私密化”就变成了无凭之风与无依之萍。于是,“总体性”成为很多优秀而杰出的作家追求的文学信仰。这种“总体性”,是作家面对个人化的生存现实,面对时间缩短后的空间变幻,面对人与自然分离的人造世界,所执著进行的一种整体建构性的“赋形”思考。正如卢卡契在《现实主义辩》中所说:“每一个著名的现实主义作家对其所经验的材料进行加工(也利用抽象这一手段),是为了揭示客观现实的规律性,为了揭示社会现实更加深刻的、隐藏的、间接的、不能直接感觉到的联系,因为这些联系不是直接地露在表面,因为这些是相互交错的、不平衡的,它们只是有倾向性地发挥作用的,所以著名的现实主义作家在艺术上和世界观上就要进行巨大的、双倍的劳动,即首先对这些联系在思想上加以揭示,在艺术上进行加工,然后并且是不可或缺地把这些抽象出来的联系再在艺术上加以掩盖——把抽象加以扬弃。”由此可见,总体性的获得,无疑是一种十分复杂而繁重的精神劳动。而且,这绝对不是一种封闭性的个体化的思考,而是把个体放在世界与时代大平台上生发意义的思考,是一种透过现象发掘本质的思考,是一种在当下的现实生活用总性体的眼光进行整体性关切和打量的思考,是一种对个人生活世界与价值意义世界“契合”的思考,是一种从眼前的现实生活中发现历史逻辑与未来走向的思考,是一种从当下的个人庸常生活中建构批判总体性,并且从中寻回真实与意义的思考。正如李敬泽曾谈到“文学作为整体性力量”时所说:“无论风俗史还是心灵史,‘史’的观念要求一种整体性的力量,意识到生活的变化和流动,意识到这种变化和流动是整个时代图景的一部分,意识到个人的隐秘动机和思绪与这个时代千丝万缕的联系。”

为什么贾樟柯和王小帅的电影总是具有一种强烈的时代感和中国感呢?正是因为他们在创作的过程中十分注重现实主义的总体性视野,一种社会历史性结构,一种1840年以来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总体性。至少,有一种中国改革开放40多年来漫长的大转型的总体性,有一种中国为之“中国”的总体性,或者一种“中国故事”的总体性。他们的电影尽管从来不去面对大人物、大城市和大事件,而是面对普通的中国人,面对小城镇上的小人物,但他们的高明之处在于用小人物的视角记录了中国与中国人在这40多年来的深刻变化。这种宽阔而复杂的整体的中国观,使得他们的电影才能在历史与时代中去塑造人物和环境,才能有了“生活在其中”的时间流逝与历史洪流汇集于此的“坐标感”,才能在时代的进程中由个体的“一”写出了总体的“百”,才能提炼出时代场景与个体“人”的独特意义与启示。

可喜的是,去年以来,出现了《主角》(陈彦)、《活水》(葛水平)、《景恒街》(笛安)、《经山海》(赵德发)等一批优秀的长篇小说,作家们不仅以饱满的敏感性和强烈的敏锐力,写出了当下现实生活的生动、鲜活与复杂、繁芜,而且充满了文学应有的理想性,写出了人应该有的样子、应该有的精神。小说中的人物,都被赋予了富有生气的生活热情。这些作家不仅仅是在临摹生活,更是在创造生活。正是这种充满激情的创造性,才使得这些作品充满了浓厚的文学理想性。

文学的理想性,要求作家必须对历史与现实、时代与社会有一颗敬畏之心,对生活的秘密与人类的精神生活要持有一种必要的尊重。文学的理想性,也要求作家必须“让诗与非诗分开,让真实与谎言分开,让创造与模仿分开,让借鉴西方与唯西方大师是从分开,让有尊严的写作与知识崇拜分开,让有活力的言说与对存在的缄默分开,让朴素的词语与不知所云分开,让心灵在场与故作高深的‘复杂诗艺’分开,让敏感的人与僵化的知识分子分开。”(谢有顺语)总之,文学的理想性,要求作家必须对生活与现实保持一颗赤子之心,保持独立的人格和独立的思考,充满理想性与批判性,对生活中的庸常经验保持怀疑,对人类的危机现状保持警觉,在复杂而繁芜的现实中持续发现理想、意义和价值,对社会中的假丑恶不能丧失愤怒的立场,对终极价值始终保持着不懈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