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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文《女演员》:对一个过气女演员的心理勘探

来源:《收获》 | 王春林  2019年08月27日08:44

《女演员》(载《收获》杂志2019年第4期)是作家李修文所设专栏“致江东父老”中的一篇。由于《收获》在发表这个系列时并没有标明作品的文体属性,所以,面对《女演员》,我们所首先需要思考解决的,就是作品的文体归属问题。结合具体文本,从自己多年来的文学阅读经验出发,我个人的一种判断是,这是一组带有突出纪实性色彩的短篇小说。也因此,无论李修文的写作初衷如何,反正在我,是把包括这篇《女演员》在内的这组作品当作纪实性短篇小说来加以理解的。

正如同标题已经直截了当表明的,这一短篇小说的主人公,很显然是这个没有被命名的女演员。只不过,当她以一副盛气凌人的神态出现在叙述者“我”面前的时候,已经处于过气的状态了。具体来说,关于这个过气的女演员,李修文的书写主要抓住了以下五个节点。首先,是她一出场时的亮相:“当我代表剧组从高铁站里接上她,一直到去宾馆的路上,她的脸上都写满了烦躁,稍微一驻足,当她打量着四周,那当街睥睨之态,就像是某个王妃驾临了穷乡僻壤。”这个时候,围绕乘车问题,“我”与女演员之间发生了最初的矛盾冲突。一方面,是女演员对车辆与司机的强烈不满,另一方面,多少具有一点反讽意味的,是“我”告诉她的事实真相:“剧组没有派车来接她,那司机实际上是我雇来的。”事实上,在“我”的记忆中,女演员曾经有过红极一时的时候:“十多岁时,我迷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电视剧,在那个年代的女演员里,她几乎是我最喜欢的。这么说吧,因为对她的喜欢,她演过的每部戏我都看过不止一遍两遍,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突然她就不演了,而后时代又变了,报纸上的娱乐版便早早没了她的消息。”然而,更能明显见出女演员此时此刻虚荣心的,是她在追忆往事时的口口声声不离“艺谋”“凯歌”“小刚”。之所以断言她虚荣心极强,乃因为以上几位均是大名鼎鼎的电影导演,从来也没有拍过电视剧,所以,与电视剧演员的她根本就不搭界。大约出于同样的理由,到临别之际,当我意欲帮她搭把手的时候,却遭到了她的断然拒绝。之所以如此,关键原因在于“作为这个剧组里的主演之一,她不想让人看见自己和我这个级别的工作人员有什么过多的热络。”

其次,是她被剧组撤换后的巨大失落,以及随之而发生的各种改变。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女演员竟然“不知何故,突然坐在了眼前假山的山洞里,一边小声地哭着,一边将山洞里的小石子捡起来,一颗颗砸入了水中。”一个曾经那么颐指气使的女演员,为什么一下子就失落到如此一种地步呢?却原来,是因为她已经被剧组撤换了:“她来到这个小城之后才知道,关于她要扮演的那个角色,自己根本就不是第一人选,只不过,剧组原本中意的演员没有档期,她当年的制片人小兄弟才临时通知了她,不曾想,就在她来这小城之后的第二天,第一人选突然有了档期,当天便赶了过来,所以,这些天里,她实际上连一场戏都没演上。”心高气傲的女演员,原本心心念念地想要来演主角,没想到,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期然间惨遭如此一种打击,她内心的灰暗自然可想而知。多少有点令人不解的,是这种情况下女演员两种看似“异常”的表现。其一,是缠着“我”没完没了地讨论“我”正在写作过程中的那部关于海鲜大哥的电视剧脚本。之所以如此,乃因为制片人答应她,只要这部关于海鲜大哥的电视剧开拍,就给她安排一个主演的角色。这个时候的她,“就像是一个什么宗教新进门的门徒,巨大的狂热这才刚刚拉开了序幕。”其二,是在待人接物时仿佛一时间变了个人,由原来的倨傲一下子变得平易近人起来。不论对谁,哪怕仅仅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场工,她都会表现得特别热情。因为“她深知,得罪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给自己挖下的坑。”那么,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呢?“答案其实也是显而易见的:刚下高铁的她,河边哭泣的她,给人送粥的她,跟我一起聊剧情聊到通宵的她,是许多个她构成了一个真正的她——真正的她实在是太聪明了……”面对如此一个多侧面的女演员,“我”禁不住发出慨叹:“她要是穿越到贾府里,十个王熙凤只怕也不是她的对手。”

第三,是海鲜大哥父亲的丧事现场如同戏子一般的表演。在得知海鲜大哥父亲去世的消息后,女演员先是不顾死活地和“我”以及制片人一起,冒着大海的浊浪滔天赶赴丧事现场:“我实在是服了她。就算奄奄一息,可是,船一靠岸,她便腾地起了身,第一个跳出船舱……”按照当地的习俗,丧事必须请乐队来大闹一场。真正的问题在于,乐队来了,但说好了的歌手却没有来。值此关键时刻,海鲜大哥情急之下,指着女演员,要她来临时客串歌手的角色。原以为她会毫不犹豫地接受,没想到她却面露难色。之所以会是如此,主要原因在于,此事事涉她的人性尊严。那个时候的她,“恐怕还是想起了自己是个职业演员,再怎么也不是个卖唱的……”。但在犹豫一时之后,她竟然“面朝大哥点起了头”,不管不顾地开腔大唱了起来:“我仍然明白她何以如此:像白娘子非要去盗仙草,像杜十娘最后怒沉了百宝箱,这最后一把火,她要自己来亲手点燃。”事实上,也正是这一场丧事上的表演结束后,“我”才彻底了解到,女演员之所以要如此这般死乞白赖地呆在剧组,与她所曾经罹患过的乳腺癌紧密相关。因为乳腺癌,她被迫切除了左边的乳房。随之而来的,就是遭到丈夫嫌弃后的婚姻破裂。没想到,离婚后丈夫的演艺事业竟然一时间莫名其妙地青云直上。紧接着,就是来自于唯一儿子的巨大误解:“你说你不懒,那么,你为什么不能像他们一样,演上戏,当上主演呢?”儿子的误解和质疑,对她构成的,自然是不小的伤害:“时间长了,当她发现儿子怎么都听不进她说的话时,一股巨大的怨怼与愤怒之气也降临在了她身上,这怨怼与愤怒当然不是冲着儿子去的,它们甚至是冲着满世界去的……”毫无疑问,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说,她之所以千方百计地想要再次成为主演,乃是因为儿子的刺激性话语,已然构成了一种难以释怀的精神情结。多少有点峰回路转意味的是,在女演员不管不顾地放低身价客串了一次丧事歌手后,海鲜大哥竟然格外开恩,答应回到公司后就把拍摄电视剧的合同签下来。

第四,是海鲜大哥意外被带走后她的再度失魂落魄。然而,创作来源于生活,却又高于生活,女演员根本就不可能料想到,眼看着经过自己的不懈努力,签订合同就要变成活生生的现实的时候,就在他们一伙人返回公司的路上,海鲜大哥竟然因为巨额行贿罪而被带走了。事情如此一种巨大的反转,的确非常令人震惊:“怎么可能不震惊呢?自始至终,我都以为我此刻正在遭遇的,全都不是真的,就好像,一部电视剧横生生从天而降,将我们全都罩住,又将我们变作了剧中人。”是的,正如你已经料想到的,再次惨遭如此一种打击之后,这位早已过气的女演员的精神世界就差不多彻底崩溃了。令人不解处在于,即使她已经精神崩溃,但在骨子里却依然保持了一种毫无道理的傲慢无礼。当“我”试图规劝她的时候,“她便终于发作了:‘你有什么资格来劝我?’她吼叫着,‘你这个从来就没有入过流的东西,有什么资格来劝我?’”接下来,就是她把住房全部清空后的悄然离去:“一根头发,一张纸片,她都要全部清空带走,不如此,就无法证明她对这一场巨大徒劳的厌倦。”

最后,就是她去世后的依然被边缘化。过了一些年之后,“我”无意间注意到,这位过气的女演员去世了:“她确实是死了,但是,就算她死了,新闻上的主角也不是她:主角当然是那些来参加她葬礼的声名昭著的人,全都戴着墨镜,似乎红了眼眶,但是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究竟是哭了还是没哭。翻遍了新闻里所有的图片,我并未能见到她的照片,哪怕连一张遗照都没有,但是,我知道,第二天的媒体上,她那些戴墨镜的故交,必将和他们每个人手持的一支黄花一起,成为重情重义的化身。”是的,真正的可悲处在于,这位因为身体原因早已过气了的女演员,即使在去世之后,也无法真正实现自己再成为一次主角的梦想和愿望。

正如叙述者“我”在小说结尾处交代的,自己关于这位过气女演员往事的追述,是在她去世十年后进行的。同样具有强烈反讽意味且特别耐人咀嚼的一点,是李修文结尾处的文字:“如你所知,我仍未入流,十年前住的是小旅馆,十年之后,栖身的无非是另外一家小旅馆,可是,在十年之后的小旅馆里,我还是写下了这些不为人知的文字,是为不值一提的纪念,我知道,就算你泉下有知,它们,也仍然不值一提。”一方面,是过气女演员的永远不可能再次成为主角,另一方面,却是她那似乎不可能发生改变的倨傲与盛气凌人。在我的理解中,以上两方面在深度比照后所传达出的,恐怕就是作家李修文内心深处对人性的勘探,对生命的关怀。但在结束本文之前,有一点需要提出来,与李修文进行商榷的是,《女演员》一方面的确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女演员过气后的严重心理失衡状态,但在另一方面,对她到底为什么过气,却揭示得似乎不够那么充分,不知李修文以为然否?

2019年8月25日凌晨0时50分许

完稿于山西大学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