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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妮·莫里森如何揭露白人至上主义

来源:中华读书报 | 康慨  2019年08月26日07:21

摄影 戴维·利文森

“我不知道你们抓着的鸟是死是活,但我确实知道它在你们手里。它在你们手里。”——托妮·莫里森:《诺贝尔演讲》1993年,斯德哥尔摩

刚刚去世的托妮·莫里森(ToniMorrison,1931-2019)不仅是非凡的小说家,也是罪恶的白人至上主义长期的解剖者和批判者。

恐惧、懦弱和子弹

八十八岁的莫里森女士是8月5日在纽约的蒙蒂菲奥里医疗中心去世的。

此前两天,8月3日和4日,在得克萨斯州的埃尔帕索和俄亥俄州的代顿,接连发生了白人至上主义者针对无辜平民发动的大规模枪击事件,合共造成八十三人伤亡。

2016年11月8日的美国大选之后,面对种族主义分子即将成为总统的现实,莫里森刊文于《纽约客》,分析白人至上主义者的行动逻辑及其背后的白人性问题。

她说,在后民权运动时代的美国,白人对自身天然优越感的信念——莫里森称之为白人性——正在迅速丧失,对再也做不了人上人的恐惧,让很多白美国人铤而走险,以抛弃人格尊严和被人视作懦夫的“自我牺牲”,来试图恢复白人性从前的状态。“他们开始做他们明显不是真心想做的事。”她写道,“为了保持白人优越感的生机,这些白美国人把脑袋塞进锥形高帽和美国国旗,放弃高贵的面对面的较量,将枪口对准手无寸铁的人、无辜的人、惊恐的人,对准那些逃跑的、把自己毫无威胁的后背暴露给子弹的人。”

她指出,白人至上主义的语言,就是懦弱伪装成权威的语言。“这些人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吓坏了,他们心里怀着让膝盖打战的恐惧。”正是因为恐惧,当众实施的私刑又重现于美国社会,只是这一回,大容量的半自动步枪成了新的刑具。

三篇讲稿

1990年,托妮·莫里森应邀前往哈佛大学,借威廉·马西美国文明史讲座之机,发表了三篇重要讲话。此后,她将讲稿修订成书,以《在黑暗中演奏:白人性与文学想象》(Playing in the Dark:Whiteness and the Literature Imagination)为名,付梓于1992年,很快成为白人性研究领域内一本极为重要的著作。

什么是白人性?什么是黑人性?通俗地讲,白人看不到自己的白,黑人只看到自己的黑。白人通过定义非白人来划出自己的边界。白人是我们,非白人统统是他们。白人是正常的,非白人统统属于异类。白人性研究就是要把白人的白还给白人:既然要分出个颜色,那么请记住,你们是白的;你们的白正如黑人的黑,或每一种非白人的每一种非白。

白人性研究蓬勃发展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众多的相关著述中,莫里森的《在黑暗中演奏》虽非最全面,却是在公众当中最有影响的一部,激励了一代学者和学生投身种族研究,致力于让白人性得到曝光。随着现任总统借助白人的种族恐惧和种族怨恨入主白宫,新闻人和学者开始重拾白人性,以此作为理解二十一世纪种族政治和阶级政治的工具。堪萨斯大学的历史学家大卫·勒迪格(DavidRoediger)注意到:“2016年11月8日之后,关于白种工人阶级的说法似乎突然可以解释一切了。”

2017年底,约瑟夫·达达(JosephDarda)也在《洛杉矶时报书评》刊文指出,特朗普时代让一种新形式的白人性浮出水面:白人通过所谓的“去中心化”而在美国文化当中变得“再中心化”了,这种“去中心化”指的是他们认定,由于受到移民和全球化的包围,白人性已经成了少数文化。一种新的“新白人”正在出现,他们不再对白人的白视而不见,反而把它作为一种受到围攻的身份而加以接纳,并敢于公开谈论。

第一个和最后一个

兰登书屋的第一个黑人高级女编辑,第一个获得常春藤盟校高级教席的黑人妇女,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黑人妇女……托妮·莫里森创造了很多个第一。

她去世后,有众多作家在缅怀文章中回忆自己初读莫里森的难忘经历,普林斯顿大学教授李翊云是其中的一员。8月8日,李教授在《纽约时报》刊文,忆及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一位来自美国的英文教师向她推荐了莫里森,但她的书还没有在中国出版,李于是求助于身为火箭科学家的同学父亲,辗转从北京图书馆(1998年后更名国图)借来一册美版《宠儿》。

“‘124号恶意充斥,充斥着一个婴儿的怨毒。房子里的女人们清楚,孩子们也清楚。’(潘岳和雷格译文)我的英文足以不需要字典也能读懂开头这几句,”李翊云写道,“但里面又有某种语言之外的东西,我无法领悟。”

那是历史,美国黑人的历史。李教授接着说,“到我移居美国之前,我已经读过了《宠儿》《苏拉》《最蓝的眼睛》和《所罗门之歌》——火箭科学家总是不辞辛苦,替像我这样饥渴的青年一趟趟地跑图书馆。正是通过莫里森女士的小说,我第一次了解了美国历史的一个重要部分,而直到此前,我对此还基本上一无所知。我力求自学,但读她的书不只是一次文学或历史的教育。她的作品向我展示了,而且还在继续向我展示,历史不仅很容易受到语言滥用和误导性语言的侵蚀,更有可能受到实现了真相净化的语言的保护。”

莫里森深知语言会遭甚至必遭滥用。在1993年的诺贝尔演讲中,她上来就讲了个一群年轻人用手里的鸟戏弄一个瞎老太太的故事。“我不知道你们抓着的鸟是死是活,但我确实知道它在你们手里。它在你们手里。”老太太说。莫里森将瞎老太视为作家的化身,鸟代表了语言,而所有使用者都要为它负责。

托妮·莫里森是第十位、也是目前最后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作家。在她身后,诺大的美国文坛,已经没有在世诺贝尔奖得主的存在。一个都没有了,统统去世了。从1930年辛克莱·刘易斯获奖开始,经奥尼尔(1936)、赛珍珠(1938)、福克纳(1949)、海明威(1954)、斯坦贝克(1962)、贝娄(1976)、辛格(1978)、布罗茨基(1987)和莫里森(1993)至今,这还是第一次出现没有活得主的局面。

谢谢提醒,但鲍勃·迪伦是音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