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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旁评:谈陈再见的短篇《马戏团即将到来》

来源:《小说选刊》 |   2019年08月26日15:08

创作谈

有时候,一天即是一生

陈再见

我喜欢写短篇小说,就像一个手工艺人,擅长把玩精巧玲珑的物件。

我几乎花了一年的时间,写了个县城系列,共计十二个短篇小说,着实过了一把瘾。今年意犹未尽,又写了《马戏团即将到来》。依然算是“东海人”系列吧,潜意识里却又把它和前面的区分了开来,没往那个文档里放。

近两年,当我一篇篇写下有关县城的小说时,心中除了片刻的兴奋,其实感受最多的是焦虑。焦虑是常态,问题是这种对写作题材的焦虑还从未有过。我不知道是否如实写出了小城人的身心面貌,更遑论是否抵达了精神层面。高铁一次次把我从深圳带回县城,通常一觉过后,睁眼醒来,车窗外必然是熟悉的风物了——远处如黛的群山立着巨型的白色风车,近处则是成片的塭田和长满芒花草的湿地,其间偶尔散落一间木质小屋,屋外的芭蕉下泊着一条简陋的小舟……然后是茂盛的桉树林和碧桂园新建的楼盘小区,县城的建筑物已然抬头可见。从远处、从高出地面的高铁桥梁上看过去,眼前这个小城的姿态和穿行在街巷时颇有差别。多数时候,我不知道我的写作,是忠于远观呢,还是更忠于近察?或者说,我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尺度和方式,才能准确地描绘出这座车窗外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小城。说到底,我对写作题材的焦虑,其实还是表达样式上的焦虑。

今年大多时间都放在长篇小说的创作上,《马戏团即将到来》作为产生于间歇、目前唯一的短篇小说,我自然珍爱有加。写它完全是出于偶然,偶然只能说它恰好在这个时间点被写出来了——事实上,它迟早要被写下来。在我这里,一篇小说的诞生,离不开几个点:关键词、场景和人物原型。可以没有事件,以上几点却必须具备,尤其是短篇小说。关键词当然是“马戏团”,马戏团看似久远的存在,已经沦为边缘小地的蹩脚节目,最热衷造访的,也是娱乐贫瘠、信息不太通达的县城乡镇。然而,即便满城都是马戏团即将到来的宣传单,也不见得就真的能如愿见到马戏团,这里的如愿也不是指到底能不能见到,而是见到本身其实并不重要,人们更多是关注马戏团即将到来,而非真正关心马戏团是不是已经到来……这里头看似悖论,却是小城现状的某种症态,大多事情在大多数人眼里,就是一种“貌似”的“雀跃”。而在我的小说里,何澍一家人其实也并不在意马戏团最后有没有到来,它的“即将到来”,比“到来”更具微妙的意味。

我越来越喜欢在小说里描写场景。“描写”和“场景”可以说是近年来写小说顿悟的结果,原谅我作为一个野生小说家后知后觉的愚钝。确实,刚开始写小说,我对场景描写是持排斥态度的,或者说是无知的。那时最为信奉的是叙述的能力,认为只有在叙述面前,写作者才是平等的。现在我倒觉得,叙述当然有高低之别,不过相比于“描写”,还是稍显简单粗暴。我对“描写”的痴迷大概也源于对“场景”的痴迷,这里头有因果关系。以前我不怎么在意场景,也就是说,我对生活的观察是粗枝大叶的,没有为某个场景停下脚步,或者凝视片刻。于是写起小说,当情节需要对生活的细微处打量并呈现时,往往就会略显捉襟见肘。粗线条的叙述当然能做到看似无痕迹的掩饰,不过写作终究是一种“自我较量”的游戏,到某些时候,最难逾越的关卡,恰恰都是自我设置的。小说里的某些场景被我多次写进作品里,比如飞过小城上空的鸽群,比如面朝大海、俯瞰全城的巍峨的妈祖石像,还有长满水浮莲、穿城而过的螺河……这些都是我熟悉的场景,我愿意为它们作奴仆式的书写。

简单说,《马戏团即将到来》写了小城中年人何澍的一天。何澍的人物原型是杂糅式的,他身上有大部分县城中年人的影子。某种意义上,小说里的一天可以视作主人公的一生,他一天如此,一生几乎也就如此,在小城,这些看似活泼实则微小的人生,太稀松平常了。当大象在何澍的想象里蓄意出逃,沿着螺河漂流而去时,倒是提醒了我——整座小城又何尝不是一个原地驻扎的“马戏团”呢,那些被禁锢和驯化的大象、老虎,还有其他动物,它们也许不自知,或许出逃无门,却早已在精神世界里上演了多次越狱壮举——当然,也仅限于虚无地“上演”,终归还是逃不脱这人生如“戏”嘛。

2019年8月2日于深圳

 

旁 评

中年的余温

康春华

小县城,中年人,琐碎生活,寥寥几个词足以勾勒出陈再见短篇小说《马戏团即将到来》在纷繁复杂的当代小说创作中的风格坐标。蛰伏在打工青年里奋笔疾书的陈再见如今三十八岁,即将步入不惑的年头,小说也呈现出冷静、沧桑与平和的气质。而今小说写县城并也不稀奇,小镇青年甚至成为当下“80后”“90后”写作中面目最清晰的形象群。不过陈再见写的是县城中年,更准确地说,他在捕捉“人到中年”那些尴尬而不可言说的人生况味上,技艺娴熟。在生活洪流中摸爬滚打过,沉淀了沧桑难言的人生滋味,相比仅拥有单薄激情的青年,中年是尚待深度开掘的写作富矿。

周作人在自己的杂文里曾感叹,过了四十岁却还能平凡地生活,虽不见得怎么得体,也不至于怎样出丑,这实在要算是侥天之幸。挪用至此,也算是《马戏团即将到来》的基调。证据有两处,小说中“我”面对妻子儿女琐碎家务,时常有些沉闷的窒息感,需要在阳台上呼吸透气;同时“我”也好歹是个科室主任,“无论如何也是家族里那个可以轻松弄来一辆保时捷卡宴的最佳人选”。

文中的“我”,应该是个清癯瘦弱的中年人,换言之,他并不油腻。小说记录了这个中年男人的一天,作者如影随形地定焦于这个主人公,记录了买菜做饭送孩子上学过程中的心灵电图变化。他对家庭生活感到沉重和乏味,却尽责承担“好父亲”“好丈夫”的角色,丝毫不会逾矩;在单位喝茶看报,拿捏恰当、掌握尺寸对下属端点架子,这似乎就是大部分当代中年男性生存的标准模板。

《马戏团即将到来》中细腻精准的质感,建构起了这篇小说的中年况味。陈再见是忠实的现实主义工匠,是“录像式”现实主义写作者,面对生活与人的遭际,不加摘取,也不作臧否,切口极小,对准生活的内部缝隙——小到如电饭煲上妻子划下的那道水位线,如菜市场与大妈妇女们抢鱼虾时脸上一闪而过的羞愧。中年是记忆力衰颓的节点,他时常望望远方,住处也有良好的视野风景,而他却丝毫不记得县城内高耸几十年的妈祖石像。青年时代为了高加林式的进城理想而埋头拼搏——物质尚未满足,无暇顾及精神依托和审美愉悦。这就是小说里,衣冠尚可的中年人们泛着灰、破着洞的底裤。人到中年,不过如斯。

而这一切又与马戏团有何关系?在日复一日无波澜亦无惊喜的县城生活里,迁徙流动的、有小丑与美人也有若干奇异动物的马戏团,不啻为当代中国的吉卜赛人。马戏团要来到“我”所在的县城,两个女儿期待已久。而我好奇的仅仅是大象,并展开了系列遐想:大象如何被关进笼子拉上车的?庞大的车辆如何才可以拉得动大象?大象要是挣脱锁链和束缚逃走了怎么办?远方的大象并未真正出现,已然带给他无限关于庞大、挣脱、逃逸等思绪的刺激。读者都清楚,“我”是大象,大象即“我”,大象是另一个“我”的幻化物——“越过栏杆,顺着隐没在水里的台阶爬下螺河,再顺着河水直下,慢慢地穿城而过,消失在小城人的注视里……”主人公在想象性的逃离中,获得了精神上的微薄快感。

与前文秉持的疏离与冷静调性相比,小说末尾对于马戏团的遐想,流露出些许温情气息,也透出一种浪漫的“青年气”。这是中年心境里的慰藉。大多数人以为中年是一地鸡毛的琐碎,其实他们心中,灰烬里还有余温。陈再见笔下的中年,余温不是荷尔蒙的挥散,不是欲望的饕餮,也不是行为学意义上的逃离,而只是让思绪逃向远方苍茫之处,飞跃县城、河流和山林,去寻找一只大象。而这,也是现实主义底色上的精神飞升。小说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暗藏着一种俯视的飞翔姿态——从空中看,县城“如同河流旁的两片树叶,五座桥梁如同五颗回形针”;“我”时常忍不住重返时间的河流,回望过往的陈迹,郊县、农田、破败的旧楼房,也俯瞰在轰鸣声中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

马戏团是否真的周六抵达了县城,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心里有象,余温尚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