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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自己的领航员 ——《特区文学》两期专辑阅读札记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克  2019年08月19日08:07

《特区文学》的《大湾区文学专辑》与《文学新生代专辑》是穿插着读的。总的感受,借用《大湾区文学专辑》首篇邓一光小说《金色摩羯》的言辞来说最好不过了,《文学新生代专辑》里的作家,如“滴水观音”一般,“看似有毒,却适合温暖、潮湿和半阴的生长环境”,他们正“成为自己的领航员”,“要把金色光芒从念想的贮藏室里取出来,当作第一次航程中吹拂起的羽毛,慎重地插在自己的胸膛上”。

其他前辈的作品放在最后谈,要先请邓一光出场是有理由的。他的这则短章《金色摩羯》,叙述中逗引、跃动着青春感的妥帖,堪称“文字戏精”。小说对努力前行的一位“摩羯”座的小女生倪小萱那种反抗世界想“吃掉她的瓢,再把壳吐在地上”的勇气和意志给予了暖暖的礼赞。这礼赞,情感上是欢愉的,智慧上又很有劲道。若是把《文学新生代专辑》里的诸位青年作家当作要打拼一番的倪小萱,邓一光这位青春活力四射的文坛前辈,大概既是强劲的“对手”,更是给人以激励的“同行者”吧。

给我印象深刻的潘明露的《刀与架子鼓》,是可以和《金色摩羯》相顾相识的。《刀与架子鼓》,小说如其名,直截了当、笔致简劲、洒脱,那种在锋利、无羁里,牵引出悲哀、创伤,进而渗透进纯真、柔软,然而又决然不愿陷入浅薄的温情泥沼的用意都显示出,这是一个不愿跟生活妥协的骄傲的生命在写作。我不愿唠叨复述小说的具体情节,也无需去分析它竟然拿“疯子”一词来做小说行文节奏的标示等诸多曲折,只想告诉您,小说的结束语是:

“多好。”

“去他妈的生活。”

每位读者大概都想这样吼一下。对头,有这样的文学:

“多好。”

“去他妈的生活。”

是的,文学首先不对生活负责,这话听起来刺耳却是文学的现代常识,读到这里,不禁想起耿直的德国文人阿多诺以文学的自律、形式、距离感去怼卢卡奇的所谓现实主义律令,真是痛快。当然,生活从来不会轻易放过文学,文学与生活的纠缠黏稠着呢。事实上,就在这两期作品里,仍能看到文学在生活经验浸染时的挣扎,有时这生活经验还会变形、伪装成某种文学形态出现,不免令人气馁。但总体上,偏爱文学对生活的超越,执着于文学性的追问、变形而非提供现实逻辑的解释,仍是《文学新生代专辑》的显著特点,在题目、立意、语态、想象等各个方面均举目可见。

李唐的《江边旅馆》是现代的《捕蛇者说》,关于捕蛇人的气氛诡异诱人,对捕蛇人的因缘故事则略显刻奇,但小说首尾对住在二楼房间号却为“090”的追问语态,给整个小说以可晕染、回味的可能。

庄志豪的《废墟拳击赛》触及的是城市变动中生命的衰败和振拔。生命需要自由的呼吸,小说中的长者大概想反抗一下作家层层密密的叙述,控制得似乎紧张多了一些。

粟冰箱的《家庭游戏》有很强的话剧感,一场借对门家庭生活的想象来掩饰自家不堪的现实的怨恨小游戏。然而怨恨是内倾的、滋长的,它和生活表面上游戏的愕然终结相矛盾,作者在游戏愕然终结处也止笔了,其实,怨恨的内心腐蚀才刚刚开始。

陈春城的《<红楼梦>弥撒》,立意是饶有趣味的,但更多关注的是《红楼梦》作为中国人文化、价值观载体的知识、思想的弥撒,或许可做平衡的是更多着墨于它无法弥散的情感。

王占黑的《怪脚刀》是过气的小人物的凝视和塑形,这是见功夫的题目,尤其有迅翁的《阿Q正传》横在那。把《怪脚刀》的十章和《阿Q正传》的九章做下细致的对照是颇有意思的事,开篇的语态就引人这样联想。我的直觉,如果说阿Q是迅翁以杂文笔法勾勒,不免苛严,《怪脚刀》则有着更多的温和之意,行文中的笑意是颇为克制的。

严孜铭的《有谁认识他》,主人公是一个德行不堪却叫“王德勇”的小人物,小说以他外孙女的语气叙述,德行与亲情的分离令人唏嘘,两者之间构成的张力形成了小说的内驱力,而“王德勇”德行的不断下探作为小说叙述的线索,一直冲撞着社会伦理的边界,最终也只好以刀子嘴豆腐心的“王德勇”女儿的善良和悲哀作了结。可贵的是,小说并不回避如此不堪的“王德勇”的独特魅力,而这魅力竟然还和文学脱不了关系,多情、不羁,各种越轨然而生动的坏,他的确无“德”但有“勇”,当作者发问“有谁认识他”时,我们得承认“他”的确是个人物。这是容受力优秀、谙熟文学逻辑的写作。

李濛的《广播时间》,低声诉说着青春女性纤细、轻柔的哀愁,邵栋的《走马灯》,把生命中特定的感受瞬间点染成了一片,笼罩起一位痴情女子的生活,执拗而多情。

杨晓霞的《单身税》,以巧合和不幸来挑动爱情与亲情之间的对立,大概会“像撞在海绵上”,柔弱了些。

兔草的《恐龙是如何灭绝的》,冷意被其营造的“恐龙世界”的离奇稀释了。路魆的《一个海边的陌生时刻》,往生命回环中的自然性、物性深处掘进,想象的奇崛和叙述的从容竟相安无事地融合在一起,虚实掩映的功夫着实了得。

琪官的《纳克索斯之死》,以父子之间生命的复制来重写生命的自恋这一“纳克索斯”情结。如何在生物技术等新的知识形态下重述人性的各个面相,是个挑战。

王文的《魔力月光》,铺染了平庸生活中的等待和希望,等待的生活常常不免虚空沉闷,希望以一闪而过的奇迹出现给人以短暂的抚慰。对这一事实,文学是皱起眉头激烈反抗,还是心存美好记忆平和地接纳,亦或寻找更具启发性的应对方式,也是个挑战。重木的《清晨的夜雾》,手捧着东方女性的中年情感危机,做细细密密的心灵逡巡,心碎然而隐忍的哀伤,是我们既熟悉又不由不感喟的。

就这样把《文学新生代专辑》的小说阅读一遍,逗留式的读法,难免轻佻,是很对不住《特区文学》精心策划的诚意的,惭愧得很。可以和读者朋友交代的是,我在阅读时特别留意小说呈现出的情绪。情绪不同于情感,情绪是挥发、流动的,情感则是情绪的特定秩序。情绪是动词,情感是名词。老实说,小说家亲近的应是情绪,情感则是评论者更方便编织自家概括性言说的语料,但也因此有着易被社会公共话语捕捉、涂抹的危险。情绪与情感的对照,大概也可以是个观察小说品质的角度,小说的品质和它易于被社会公共话语掠夺的程度呈负相关,这正是我以为的文学对生活经验的反抗。在这个意义上,“文学新生代”已经有自己结结实的努力,这是最令人兴奋的。

《大湾区文学专辑》似乎没有太多话可说,“湾区”的立意还在生长,先祝福下它的美好前景吧。各位名家保持着一如既往的高水准,当然个别也存在着创作时紧张程度似乎不够的现象。这话看似刻薄,不过若当作对名流的善意提醒,也算厚道。陈再见的《去满洲里》显示出了更具有动感的质地,令人欣喜。孙文波的几首处理历史经验的诗极具冲击力,修辞让位于“生命的深境”,精彩。

两个专辑里,《大湾区文学专辑》里诗歌较小说更精彩,和《文学新生代专辑》的诗作对照也不遑多让,诗歌难道站在了青春的对面?

无论诗歌,还是小说,终究都是“在语言中存在”,在语言的旅途中,每个人都得做“自己的领航员”,任何的懈怠、小聪明都会遭到文学的反抗。这是文学的残酷,更是它的尊严。这大概就是我阅读《特区文学》这两期专辑时的一点心得了。

有这样的文学,多好。

作者简介:张克,1978年生,河南西平人。末代“中等师范生”,2002年获山东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学位,2005年获武汉大学中国现代文学博士学位,现任深圳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副院长,有《颓败线的颤动—鲁迅与中国文学的现代性》等著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