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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木小说读札:经验、思想与发声

来源:《青年作家》 | 徐威  2019年08月16日00:55

重木读完了本科读研究生,读完研究生,还要继续读博士;在不停“读”的同时,一直保持着小说的创作,作品不断在各大刊物亮相。一边读一边写,这样一种经历,是不少九〇后写作者所共有的。写到此处,我脑海中浮现的是基础写作课上大一学生的提问:我们一直在读书,并没有莫言那样丰富而多彩的生活体验,也并不懂得很多人情世故,如何写小说?如何在并不算丰富的生活经验中进行创造,这确实是一个涉及到经验、想象、观察、逻辑、天赋等的难题。

经验当然重要。小说家应该是一个生活的“杂家”,这一观点愈来愈多地得到人们的认同。天文地理、风土人情、三教九流、诗词歌赋、花鸟虫鱼、柴米油盐、服装搭配……小说家似乎应当无所不知。现如今,曹雪芹的《红楼梦》已不单单是一部文学经典,还有许许多多的民俗学家、历史学家甚至饮食饕餮们从中探究当时的民俗、礼仪、服装、美食等。这时,作为小说的《红楼梦》同时是一部活灵活现、包罗万象的历史。又如金庸的武侠小说,从正史到野史、从黄沙大漠到碧海云天、从奇门八卦到百家兵器、从家国争锋到爱恨情仇,从断肠草到叫花鸡……无所不包,无所不细,最终构建起一个令人向往的江湖世界。

事实上,从文体的角度出发,小说家也必须“无所不知”:诗歌注重个人体验、情感抒发与极致语言的探究,是最为私密的文体;散文关注日常生活中的人与事,在琐碎与突发之中最能显现个人性情;而小说的本质是虚构,它要建构一个“虚假的真实”。如何在虚构中给人以真实感、可信度,最终生成巨大的感染力,是小说家无法回避的问题。正因如此,小说家应该“广泛涉猎”,所知甚多,所知甚真,从而为小说世界提供一个无懈可击的“事实保障”。谢有顺认为小说应该有一个“物质外壳”:在逻辑、情理、常识、细节等的妥善处理中,生成小说的“说服力”,从而“以假乱真”生成一个独创的小说世界,其意亦即在此。

然而,丰富的生活经验并非人人都有。在当下的九〇后小说创作中,我们同样少见那些如同托尔斯泰、福楼拜那样全景式精细展示社会万象的小说作品。更多的青年写作者将目光对准自己熟悉的某一个角落,或是将小说文本建立在想象力的驰骋之上。读重木的小说作品,同样可以发现这一特点。一方面,长期的高校生活,使得重木熟练地将他所熟悉的教师、学者、作家设定为了小说的主人公:《面具》中的甄博士与贾学者、《沉默》中的孙教授、《超人纪念日》中的教师林木、《啊,糟糕的日子》中的小说家贝克等等;另一方面,重木也善于借助想象:《夜钟》《国王万岁》中的历史虚构、《某个落雨午后的一生》中的未来想象、《井中书》中历经漫长岁月的书籍开口诉说等等。

相比较其他九〇后作家作品,重木小说的情节性并不凸显。换而言之,重木似乎并不渴望营造一个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故事,从而在情节的转变之中彰显写作者的才华与小说文本的力量。恰恰相反,在重木的小说中,情节、人物始终都处于一种次要状态。处于主要地位的是什么呢?我认为,是思想——更确切地说,是那些未必完全成熟也并不成体系的思想碎片,它们是重木现阶段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之一种。这让我想到了重木的阅读。在重木的朋友圈中,经常见到他晒出一摞摞的书,或是贴满标签与笔迹的某一本。这些书,涉猎广泛,有各类文学作品,但并不占多数;更多的是各类社科著作,汉娜·阿伦特、韦伯、福柯、哈贝马斯、伊格尔顿……他在热爱文学的同时,也异常关注性别、伦理、思想与批判。

这些阅读,是他的兴趣所在,同样,也悄无声息地生成了他小说风格之一种。明显一些的,如《沉默》中引用《新约》“耶稣说:彼得,我告诉你,今日鸡还没有叫,你要三次说不认得我”;《低语》中引用辛波斯卡《无需标题》“甚至一个短暂的瞬间也拥有丰腴的过去”;《简:两个女人》中引用弗洛伊德《梦的解析》“没有火焰,没有木炭,却燃烧得如此炽热,就像偷偷的爱,无人知晓”;《井中书》引用孔尚任《桃花扇》“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些引句,放置在标题的下方,与小说文本构成一种内在的关联与互文,在某种程度上充当了小说的文眼,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沉默》中,孙教授一方面义正辞严地告诫青年们“一定不要随波逐流,不要轻易屈服于现实,不要以谎言换取眼前的利益”,另一方面,却在甄教授性骚扰女学生一事上唯唯诺诺,始终不敢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以最正义的口吻吐露而出。在现实面前,孙教授的软弱与畏惧,与彼得的软弱与畏惧,有什么不一样吗?当我们感慨“与小说中系支书钟教授、龚书记、常副教授等相比,至少孙教授内心仍有正义,至少他敢于在公开信上签字,至少他被副校长约谈之后内心无比苦闷”时——也就是说,当我们在为一个现实生活中实际的软弱者的表现比其他更麻木、现实者要好一点点而感到一丝丝“欣慰”“可贵”甚至“赞赏”时——小说的批判力量就自然流露出来了。

重木在朋友圈晒出他贴满标签的书本的同时,大多配上长短不一的阅读感受。这是他的声音。与其他青年作家的客观呈现相比,在小说创作中,重木也偏爱于借助人物来发声。亦或者说,在他相当数量的小说中,人物与情节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重木试图通过人物说出了什么。从这个角度而言,重木小说笔下的主人公有时多少显得有些“可怜”。《面具》中的甄博士与贾学者,一“真”一“假”,却各自又有奇异经历。甄博士在望不到尽头的路上行驶了一天,晚上入住时却意外地走进了“原始世界”,感受面具之下的本性狂欢;贾学者年轻时曾在山野中见到过神秘的精灵,也同样接触过“精灵、野兽、神魔”共存的“原初世界”。甄博士与贾学者各自引领一条叙事线索,当二者终于相见时,重木试图诉说的——对存在的怀疑、对人类社会的怀疑、对科技理性的怀疑、对生死的怀疑——也就顺势而出:

“通过甄博士对其经历的讲述,贾学者也将最终论证出他毕生所坚信的真理并非空中楼阁。在人类的进化史上,从绝地天通开始,自然被禁闭,人类开始远离自然而走向了政治和伦理的秩序世界,通过对于另一个世界的建构而开始在人间建立起一整套约束和规则,进而彻底规训人类身上所具有的最原始自然之力。随着与神灵精怪的日渐疏离,人类与自然的最原初联系也便日渐凋零,直到最终为机器、科学、物质和理性所破坏。韦伯称其为‘去魅’,而‘魅’正是人类生命之力的真正来源,也是进一步促成人类进入神圣世界的基础动力。”

如果说重木在《面具》中着重探讨“真”与“假”的问题,那么在《超人纪念日》中他则着重辩证了“善”与“恶”“群体”与“个体”的关系。小说从超现实中指向现实:在一个超人日常化、神化的时代,个体崇拜与集体狂欢合为一体;而在这集体狂欢的背后,超人的“善”“勇”给个体带来的“恶”与“痛”则有意无意地被遮蔽了。小说中的林木认为:“超人降临这一突然的事故,必然造成世界的混乱,而传统的一切都将面临暴力性的改变。在这一剧烈改变中所产生的种种意外和悲剧,最终承担的并不是那个他们一无所知的超人,而是每一个一如既往生活着的人。”而后,他也成为超人直接或间接的行为所造成的受害者。因而切身体会到失去妻女的疼痛,他对于超人“善”与“恶”“群体”与“个体”的思考便不断深入:“超人如果是全善,也就是全恶”“无知既是造成悲剧的原因,也是在悲剧降临前还能完好无损地活着的原因”。这些思考,与贾学者的观点一样,不无特色,甚至颇为新颖,也能够带给我们相当的启迪。然而,正如同前文所说,这是写作者重木的观点。而说出观点的甄博士、贾学者和林木,作为小说主人公,却并没有给我们留下独特印象。在这个意义上,这些小说对人物的塑造并不十分成功。

在我熟悉的九〇后作家中,重木应当算是最愿意发声的一类。他阅读广泛,且思考甚多;他在朋友圈写种种随感,也写影评、时评等,迅速地发出自己的声音。事实上,小说也是重木发声的载体之一。在重木的小说中,小说主人公往往是知识分子——只有如此,重木才能更轻松地借助他们传递他的思考,从而发声。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发出的声音,要么微小无比,甚至无法真正发出;即便发出,往往也被视作“非主流”“奇言怪论”“少数派”,从而被吞没、遮蔽。这样一种设置,同样隐藏着另一种现实隐喻锋芒。

回到开头所言,生活经验固然重要,然而我们并非人人都具有丰富的生活体验。因而,我们需要寻找另一种经验,即王安忆所说的“心理经验”:“现在的年轻人没有经历过匮乏的年代,尤其是内地的孩子,多是独生子女,没有经历过争夺的日子。生活在富裕的社会,他们的生活确实比较顺利。顺利的生活带来的却是平淡,缺乏丰富性。但是真正来衡量一个人的生活是不是丰富,恐怕更取决于心理经验。” 具体到重木的小说创作中,这种经验可以称之为“思想经验”。这是重木小说的闪光点之一,是他的优势之一。同样,这也是他所需警惕的地方:当思想性占据绝对优势的时候,应该怎样保证小说文本文学性的饱满?小说是否会成为一个发声的工具而丧失了部分审美属性?换而言之,在思想性与审美性的协调与融合上,重木还大有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