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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的意义以及救赎的可能

来演:长江文艺出版社(微信公众号) | 深海  2019年08月15日08:49

“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这种境界的确不是常人可以拥有的。面对巨大的变故以及失丧的痛苦,普通人的表现更近乎本期所选邵丽的《天台上的父亲》和90后作家崔君的《椿树上的人》中的主人公们,他们深陷自责、愧悔和纠结中不能自拔,甚至,《椿树上的人》里的“我”,因为逃避直面真相,将他与弟弟的身份颠倒,很多年都生活在自己虚构的故事里。

这两部短篇都写到至亲的亡故。《天台上的父亲》中的“父亲”在退休之后“突然”严重抑郁,最后从“天台上”一跃而下。《椿树上的人》里的“母亲”,因“我”的顽皮导致翻船,“母亲”被湍急的河水冲走。

两个家庭所经历的都是挚爱亲人的“非正常死亡”。《天台上的父亲》中的“我”、哥哥和妹妹都已是成年人,都有了自己的婚姻、家庭、后代。而他们在自责没有更好地陪伴父亲,从而阻止父亲自杀的同时,更为痛苦的却是父亲带走了他们一直想要讨要的“真相”——在他们尚且年少的时候,有几年的时光,父亲突然从他们的生活里完全“消失”。母亲把他们送到了乡下外婆家,只是偶尔过来探望。外公外婆还养育着舅舅的几个孩子,两位老人勉力支撑也无法让他们吃饱穿暖,他们在那里生活得像弃儿一般。“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明明有父亲却像没有了父亲?父亲去哪儿了?他干了什么?”他们一直想要追问,想要沟通,却被父亲的“严肃”彻底阻断。可想而知,他们在经历了愧悔、自责、相互指责之后,即便达成了彼此之间的谅解,心中的那些疑问也将伴随他们一生。

相比而言,《椿树上的人》中的“我”要幸运得多。因为有一个勇敢的特立独行的“小林”的出现,弟弟的女朋友,她毫无顾忌地将真相袒露在“我”的面前——她先是告诉他“你的病比我严重,你太仙儿了,好像生活在雾里”。然后跟他说“你才是捡来的那个孩子,是你把船跳翻了,你爸爸救你的时候,你妈妈被冲走了”。在“小林”的“提醒”面前,他再也无法“理直气壮”地活在自己的幻想里,他的第一反应是赶走她,看着她瘦小的身体被淹没在河水里,他甚至希望她死。

这两部短篇里都有一个逃避真相的人:父亲对于“那几年”的逃避或许才是他“抑郁”乃至死亡的根本原因;“我”的逃避,阻碍的则是“我”的心智的正常成长,无论是跟弟弟、父亲还是前女友,“我”都无法与之建立真正的亲密关系。他们想要逃避的或许不是真相本身,而是直面真相将会降临的巨大痛苦。

不得不说,生于1992年的崔君,在《椿树上的人》这个短篇小说里所呈现的文学素养以及富有哲学意味的思考,都是令人惊喜的。我曾就小说中“七棵椿树”的表述询问过她,她说“我觉得七这个数字神秘又神圣,无论中西方文化都有关于七的丰盛阐释,在中国人的观念里,人死后七天会转生,当时写,有一点借喻重新认识自己,获得新生的意思”。的确,《易经》六十四卦的每一卦都是六爻,“六位时成”,“七日来复”,被看作是自然运行的规律;《圣经·创世纪》里,上帝用六天创造了万物,六天是工作日,第七日是安息日,然后周而复始;而佛祖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打坐,亦是在第七天“睹明星而悟道”,看见“万物皆有佛性”,进入了神性的至高境界。

然而走过或完成这个“七”却并非易事。小到一只蝉、一个人,大到一个组织一个社会,任何一次“新生”都必然经历挣扎和蜕变的痛苦。这或许正是痛苦的意义,“在极端的痛苦中,一个灵魂为了承受这份痛苦,将会发出崭新的生命光辉”。逃避承受痛苦所付出的代价,正是生命的自我更新的停滞。

那么解脱或拯救痛苦的禅机又在何处呢?或许就在于真相。让我们痛苦的真相,往往都有令人惊惧的特质。这也是人的本能或潜意识想要逃避它们的主要原因。可是,直面真相并超越它,才有救赎的可能。真相只有一个,无可替代,就连相似品都不行。《天台上的父亲》中“我们”所面临的痛苦,因为父亲的死亡将真相带走而变成了无法救赎的绝望;而《椿树上的人》中的“我”因为真相的降临而获得新生——他在梦里“不断上升,不得不说,上升让人愉悦”。

从崔君的创作谈中我们可以看出,促发她写作这篇小说的是母亲对于姥姥离世所表现的痛苦,“有一阵子,她竟然有点错乱”。人是囿于时间的生物。甚至可以说,因为记忆,人是囿于“过去”的生物——每一个此时此刻都转瞬即逝,成为过去。过分的不舍,会让人被“过去”团团围住,而眼前的一切却变成迷茫一片,“好像生活在雾里”。与《天台上的父亲》中的“我们”和《椿树上的人》中的“我”不同的是,已进入老年的母亲所面临的痛苦的背后,隐含着对于死亡本身的追问。这种追问我们并不陌生,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沈复在《浮生六记》中对于芸娘“卿何薄命”的喟叹,都是面对至爱之人亡故所生发的空茫感、痛感以及无力感。死亡是如此强大,可以将一个活生生的与自我血肉相连的生命无情地彻底带走,那么那些曾经的过往、那些深刻的情感、生命的真相或曰意义到底是什么呢?面对这样的失丧的痛苦,人又从哪里获得救赎从而重新获得平安感呢?

这是为数不多的关于人的终极问题之一。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或许是每一个生命自我更新的最后一关。哲学与宗教、有神论无神论都曾给出过无数答案,我无需赘言。回到小说文本,我想说,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或许决定着人物的精神是上升还是平庸、下坠,决定着人物的生命质量的高下,从而为现实中的人们提供一个可供观照的镜面。

真相,如果不是生死攸关,在日常生活中很多时候并没有那么重要。甚至,我们也不会思考自己的真实处境,只是不断重复着习惯的模式,哪怕它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就像《椿树上的人》里“我”未“醒来”之前,每日遥望着“伤心岛”,看见的也只是岛上的“树叶……开始变黄,仿佛永远都不会再次生长”。从这个角度而言,痛苦,更像是生命中暗藏的“缝隙”,包含着变化的多种可能。人们最喜闻乐见并广为传播的,是那句“万物皆有缝隙,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这“光”或许正是隐于真相背后的真理之光。可被这光照耀过的生命,就必然能得以更新吗?我想答案是不确定的。不过,我也始终记得苏轼在《别石塔》中写下的另一句话,“无缝,何以容世间蝼蚁”。更新自有更新的可喜,而即便像蝼蚁一样卑微的生命也可得到它的悲悯,救赎的方式并不单一,这大概也是世间真相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