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作者+编者:谈杨遥的短篇《鲽鱼尾》

来源:《小说选刊》 |   2019年08月15日08:47

杨 遥

活着之上

——关于《鲽鱼尾》的创作谈

在北京,听一位令人尊敬的老师做讲座。他让大家思考:为什么那么多青年愿意每天花费三四个小时在北京地铁上,起早贪黑上下班?为什么条件这么艰苦,每年还有这么多青年拥到北京?我想这么多青年这样做,是因为他们怀揣梦想,希望通过拼搏更好地实现人生的价值。否则,凭他们的学历、才智、毅力,完全可以在各自的家乡生活得更轻松惬意,他们愿意在北京辛苦地打拼,是有一个活着之上的目标。

由此,我想到十年前的一位朋友,他是个诗人,原来在县城的企业工作,后来单位破落,被借调到市里某单位写材料。没有一分钱补助,住在文印室,连被褥都没有,吃饭没钱,没有换洗的衣服,生活的那个艰难劲儿,不仅在机关,社会上也很少见。就像《鲽鱼尾》中描写的一些细节,为了吃饭省点儿钱,不惜让单位开证明证明自己是通讯员;陪客人吃自助餐,一次吃了十颗鸡蛋;衣服从来就是那么一身,根本没有换洗的,偶尔买件新衣服,挑最便宜的,还要砍价。当时我无数次想,他为啥不换个地方,先挣点儿钱,把日子过好?

我觉得当时自己的想法有些世俗,或者太理想化了,“仰天大笑出门去”毕竟只有李白能做出来。对于常人,“破帽遮颜过闹市”才是常态。但身居陋室,坠不坠青云之志,才能见出高下。那个舞台,对于这位朋友来说可能就是最好的舞台,他不但坚持,还乐于坚持。比如,穷得几乎没有一分钱的境况下,居然还有心思追求女孩,还要坚持写诗,因为他看到了未来,除了活着,还追求活着之上的目标。

读过许多文学作品,那些在特殊境遇之下不屈服,显示出生命韧性和硬度的人物往往容易打动我,因为他们落魄的另一面是高贵。我便开始写燕非。

写下燕非的同时,觉得必须还要让另一个人物出现,那就是江渔。写江渔不是为了与燕非对比,是想写出一个失意人的爱,因为失意者的爱,是考验人的一块试金石。江渔就是这样的人。在写材料的路上,江渔是一个失败者;在仕途的谋求上,江渔也是一个失败者,但她失败有怨而不憎,尤其是不冷漠,对生活对人依然保持爱。老K办公室退下来快死的花,她精心培养,让它们重新焕发生机,娇媚可人。她有种小小的心思,老K养不活的花她能养活,把花养得比老k更好。对刚到单位的落魄者燕非,江渔在工作上、生活上总是力所能及地帮助他。她虽然不喜欢写材料,长期熬夜加班写材料身体已被摧残,但依旧尽力去帮助她后尘的燕非。

付出“爱”,是否投桃就能收到李,不好说。面对别人的“爱”,是否必须照单全收,尤其深处困境中,也不好说。

江渔在帮助燕非的过程中,渐渐对他有了朦胧的好感,这种好感,发乎情,止乎礼,她请燕非去自己最喜欢的饭店吃鲽鱼尾,等于把自己最隐秘的喜好与对方分享。燕非事实也罢,谎言也罢,迟迟未来。江渔心脏病复发病故,燕非为她写下令人落泪的悼词,这是对知音的回报,也是对自己行为的忏悔。燕飞人生的转折由此开始。某种意义上,是江渔的死成全了燕非,但燕非假如没有出众的才华,没有对江渔的复杂的情感,没有对写材料这种工作辛苦的感同身受,恐怕不会写出自己的“成名作”。

在小说结尾,燕非和女朋友在江渔请他去的那个饭店吃鲽鱼尾,是怀念令他尊敬的年长的朋友,还是感谢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后遗赠他的厚礼,或是庆祝新生活?请读者猜。

 

陈集益

有上升,就有下沉

——关于《鲽鱼尾》的编者小记

杨遥是我的鲁院高研班同学,是我见过的最勤奋的作家之一。一是他的创作量极大,他写一年我得写五年。二是他从事的工作要占去大量时间,文学创作只能在业余时间进行。其实,我与杨遥成为同学以前就认识,很多年前他从事的是基层政府文秘之类的工作,直到今天他换了多个单位,好像还常常加班“写材料”。我本人在工作中,最害怕遇到的事情,一是开会要发言,二是“写材料”;如果非迫不得已,我会尽量逃避这两项艰巨的任务。

我不知道杨遥对他从事过的文秘工作所持的态度。可以肯定的是,他在多年的“职业生涯”中,肯定遇到过形形色色的“写材料”的人。他们当中有的是可爱的,有的是高尚的,有的是可怜的,有的是可憎的。总之,每个单位都缺不了这类“写材料”的人,他们一方面在工作上显得举足轻重,另一方面在仕途上显得地位卑微。关于这些官场小人物的境遇,在世界各国的文学作品中已被反复书写,印象深刻的有果戈里、契科夫、左琴科和卡夫卡笔下的小官员、小职员形象。在我国,以刻画这类小人物为能事的小说也非常多,尤其“新写实”逐渐成为反映现实生活的主流样式之后。

杨遥的《鲽鱼尾》写的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单位中,新来了一个“写材料”的年轻人(燕非),他出身卑微勤奋好学顺服听话,当然也有真才实学,最终通过种种努力在该单位站稳了脚跟;然而燕非上升之时,同一科室另一位“写材料”的同事(中年女性江渔)却在失意、苦恼与疾病中下沉了。小说在两条线索的反复扭绞中,写出了小职员的生存痛苦与命运感。阅读该小说第一感受,就是它的故事素材并不新鲜,仿佛作者是把许多年前或者前辈作家写过的故事重新讲了一遍。但是,正是这种似曾相识的错觉,这种官场小人物的悲苦人生多少年来未曾改变,增强了小说的穿透感,冲击着我们日趋麻木的神经:啊,这世上的阿卡基•阿卡基维奇们多少年了还这么活着,如此挣扎着啊!

当然,以上概括是片面的,是为了概括而概括。实际阅读过程中,其细密的文字传输给我的感受要芜杂、混沌得多。杨遥是“留白大师”卡佛的痴迷者,前文中每一句话可能在后文中都有所呼应或故意留白。最难以言说的部分来自江渔的痛苦,它主要源于对目下生活的倦怠和对未来生活的期许。她渴望得到一个正常女人的生活,包括对燕非的感情。只是她的付出没有得到回报。在她死后,“写追悼词的任务落在燕非头上……开追悼会的那天,领导一念燕非写的悼词,大家都落泪了。”而后,燕非又为江渔写就二百行的长诗公开发表,一举成名得到了领导的器重,步步高升。这个略显荒诞的结尾,使原本规矩的小说突然跃起,“刺”了一下。然而,尽管如此,我们仍然无法对江渔、燕非做出对与错、该与不该的道德评判,有的是苦笑之后的心酸、体恤。因为他们都仅仅为了活得更好一点而已。就像鲽鱼尾,并不是多么名贵的菜,但是在特殊境遇中并不是想吃就能吃到。